卻說賽戈萊納一行四人,一路望著老山疾行。這四人各懷心事,彼此並不親近,分成兩隊一前一後。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在前麵,持轡且行且聊,艾瑟爾第一次離開加布裏埃拉嬤嬤,雖惴惴不安,心中倒也覺得輕鬆自在,便毫無顧忌地與賽戈萊納大談《神曲》,又聽他背誦些彼得拉克的詩句,或是《卡爾米那?布拉卡》裏的妙語,大有意趣。


    而羅慕路斯與羅絲瑪麗遠遠墜在後麵,相隔有數十步遠。普羅文紮諾治下極嚴,麾下弟子平素極少說笑,他二人又對賽戈萊納心存芥蒂,是以索性閉口不言,與前頭的兩人相映成異,這一路倒也相安無事。隻是賽戈萊納總覺蘿絲瑪麗在背後拿冷冷眼神盯著自己,脊梁不時發涼,隻得苦笑著忍了。


    不一日,遠處隱隱可望見一道巍峨山嶺,山勢跌宕起伏,幅員極廣。其中有一支孤峰兀然突起,直刺入青天,顯出孤拔倨傲的氣勢。兩翼的山勢次第落下,拱伏於側,似是都不敢與之爭鋒。孤峰之上植被繁茂,隻是山色介於灰綠與鐵寒之間,頗有些森冷氣象,想來就是卡皮斯特拉諾口中的老山了。


    道路到了這裏,已幾乎沒有平路,隻在土坑與草叢之間有條似路非路的痕跡。四匹馬一蹄深、一蹄淺,速度放慢下來。這時前麵一陣腳步聲,從旁邊林子裏鑽出來一個挎弓提斧的獵人。艾瑟爾挽住馬頭,俯身叫道:“這位獵人老兄!”那獵人看到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騎在馬上衝自己揮手,身旁還有個滿臉稚氣的小男孩,不禁嚇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這兩個娃娃,跑來這裏作什麽?”


    艾瑟爾開口道:“這裏可是老山地界?”獵人伸手一指道:“不錯,那山便是老山了。”艾瑟爾拍手笑道:“總算到啦,這山裏住著一個藍胡子,你知道住在哪裏麽”艾瑟爾天真爛漫,隨口便問,獵人聽了“藍胡子”的名字,悚然變色,也不答話,扭頭便走。


    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對視一眼,兩人從馬上一齊躍下。獵人跑出去幾步,看到那少年不知怎麽,竟跑到了自己前麵,連忙轉了個身,卻又看到少女笑嘻嘻的圓臉,無論他怎麽左衝右突,總被這兩個人擋住去路,有如落入陷阱的山豬。獵人逼急了,掣起手裏的柴斧作勢要劈,那少年身形輕輕一晃,那斧子就被捏到了他手裏。這一下唬得獵人筋骨酥軟,一時癱在地上,口裏隻叫饒命。


    艾瑟爾雙手扶起獵人,笑道:“我們不是壞人,你又何必驚慌呢?”她聲音柔美,又生得慈眉善目,獵人慢慢平靜下來,擦了擦額頭汗水,方才說道:“我一聽到藍胡子,一時間什麽都亂了。這位少夫人還請恕罪。”


    艾瑟爾這次騎馬遠行,是以未穿修女服飾,而是換了一身絲邊便裝。她聽到獵人這麽說,先看了一眼賽戈萊納,登時臉色漲紅,又不好反駁,隻得低聲啐了一聲,截口道:“你可知藍胡子住在哪裏麽?”獵人麵色又繃緊起來,顫聲道:“這位少夫人,小點聲,倘若被那魔頭聽見,便不得了。”賽戈萊納見他畏胡如虎,好奇心大起:“看來他果然就在這裏,你們怎麽如此怕他?”


    獵人歎了口氣,勒了勒纏在腰間的布帶:“這個藍胡子都說是地獄來的惡魔,自從十幾年前來了這老山以後,從此便不得安寧。平日裏誰隻要進了山去,定是有去無回,連屍骨都尋不著;每逢月圓之夜,那藍胡子還會下山尋食,逢人便捉,據說連嬰孩都不放過,真是比餓狼還凶殘。當地的領主不敢多留,遠遠地搬開,隻剩下我們這些窮苦人和一片荒山。我算是膽子大的了,也隻敢在老山山麓打打獵物。”


    賽戈萊納笑道:“莫怕莫怕,我們此來,就是為了對付他的。”獵人瞪圓了眼睛,不明白這兩個人是否失了心瘋。這時羅慕路斯與蘿絲瑪麗也從後麵趕來,獵人看到他二人腰間係的釘錘,略有所悟,問道:“你們莫非是江湖人?”


    艾瑟爾一點頭道:“正是。”獵人搖了搖頭道:“數年之前,有幾個托缽僧團的僧人也曾闖將進來,滿口說要為人除害,最後也是無功而返,聽說還死了好幾個。你們四個小孩子,能有多大作為?”四人均想這便是卡皮斯特拉諾那一戰了。這四個人個個俱是少年心性,眼高於頂,聽了獵人的話反激起了好勝之心。蘿絲瑪麗在馬上袖手,淡淡道:“托缽僧團能作成什麽事?豈能跟我等相提並論。”


    賽戈萊納一聽她語帶嘲諷,心中大為不滿,他也算半個托缽僧團中人,便開口駁道:“宗教裁判所也委派托缽僧團的持重僧侶出任法官?你這般說,便是說宗教裁判所不濟事嘍?”


    宗教裁判所大法官是普羅文紮諾,各地分支卻大多禮聘聖多明我會與聖方濟會的僧侶,以借重他們在當地的聲望。蘿絲瑪麗被他說中了破綻,麵色掠過一絲陰沉沉的不快,遂閉口不言。羅慕路斯見他二人不再鬥嘴,便轉向獵人道:“那你可知這裏進山以後,如何能找到藍胡子?”


    獵人見他們心意已決,隻得說道:“這裏朝前走上一段路程,便有一處潭水,名喚林芙潭——這林芙就是我們當地的泉水女神——有一條溪水流入深潭。你們隻消溯溪而上,走個半日,便可見到一處廢棄的修道院。那修道院本來是個隱修會的,後來被藍胡子殺盡裏麵的修士,自己占了去。”


    這倒出了他們的意料,羅慕路斯道:“就這麽簡單?”獵人苦笑道:“哪裏容易,這條溪水時而伏在地表,時而潛入岩穴,根本難以捉摸,又是在密林中穿行,稍不留神便會迷路。”他頓了頓,又道:“何況那藍胡子耳聽八方,眼觀六路,你還未找到他,便會先被他捉到。這兩位少夫人生得這麽美,隻怕那魔頭不會輕易放過。”


    這次便連蘿絲瑪麗都沉不住氣,狠狠瞪了那口無遮攔的獵戶一眼,想要一刀刺去。羅慕路斯攔住小師妹,沉聲道:“不要節外生枝。”他掏出一枚銀幣給獵人,獵人接過去,千恩萬謝走了,連頭也不敢回。


    此時日頭已微微西墜。賽戈萊納道:“眼看就要黑天,不若今夜就在山麓宿營養精蓄銳,明日一早進山。”蘿絲瑪麗冷笑道:“你沒聽色諾芬曾說‘乘夜而入勢如破竹’麽?”賽戈萊納聳肩道:“藍胡子在這裏住了十幾年,熟知地理,豈是我們能比的?白天進去,好歹還有陽光。你晚上入山,目不能視物,隻是送死罷了。”


    蘿絲瑪麗道:“我們西門子弟,可沒有貪生怕死之徒。”說完一撥馬頭,自顧朝前走去。平時她沉默寡言,不屑與那些凡夫俗子多談一句,不知為何,一見賽戈萊納便心生厭惡,聽他無論說甚麽言辭都要駁上一駁。


    羅慕路斯看了賽戈萊納一眼,抖動韁繩跟上蘿絲瑪麗。賽戈萊納與艾瑟爾對視一眼,心中無奈,隻得也跟上前去。賽戈萊納從懷裏取出那一枚翠哨,遞到艾瑟爾手裏,低聲道:“一會兒倘若有甚麽怪異之處,你便吹這哨子。”他手指觸到少女凝脂般的肌膚,心中一漾。艾瑟爾天真爛漫,卻不覺有什麽不妥,笑嘻嘻把哨子塞到嘴裏,輕輕吹了吹,哨音清微,如精靈夜吟,十分動聽。前頭羅慕路斯忽然撥轉馬頭,回頭提醒道:“兩位,莫要驚動了藍胡子。”艾瑟爾吐吐舌頭,把翠哨掛在脖子上。


    一進老山,四人頓覺通體陰寒。那一條獵人所言的小路幾乎已被亂草埋沒,四下裏樹林極密,大多是經年的蒼勁古樹,樹旁老藤蜷展垂掛,連天接地,宛如黑漆漆的蜘巢。加之夜色漸深,偶爾有小獸一閃而過,鴟梟群翔,林隙之間不知隱著什麽東西。四人不覺都各運內力,提高了警惕。


    山路陡峭,到了險峻處甚至要跳下馬牽著坐騎徐徐而行。四人在林裏穿行了足有一個半小時,越走越高,眼前視野豁然開闊。原來這裏是一處深潭,潭水平整如鏡,四圍種了一圈牽牛花與幾截籬笆,潭邊還有一條取水用的青石踏板。想來這裏便是獵人口中所言的林芙潭了。隻是荒廢已久,石板之間滿是野草,青苔層層。


    羅慕路斯自負是四人中的首領,先踏前一步道:“那獵人說,從林芙潭溯溪而上,便能找到藍胡子的藏身之所。隻是溪流時隱時現,我們須湊緊些,不要走散了。”


    他話音剛落,林子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嘯,潭水猝然一震,泛起層層漣漪。四人大驚,紛紛拎起兵刃,背貼著背,擠在一起。林下風吹草動,似有百十人腳步聲一般,悉悉索索。四人不敢大意,瞪大了眼睛朝黑壓壓的林子裏望去,但見樹影舞動,不知藏著多少魑魅魍魎。


    隻是這一聲尖嘯後,再無任何聲響。四人又僵持了一陣,羅慕路斯覺得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低聲道:“你們三個不要動,我去探探。”說罷他提著釘錘,朝外走去。當他走到潭邊之時,一個黑影突然“唰”地自潭中一躍而起,撲向羅慕路斯。羅慕路斯猝然受襲,臨危不懼,回手一記西門撐船反砸回去。


    不料那黑影身形一滑,複又落回水中,羅慕路斯那一掌隻拍到些水花。就在這時,蘿斯瑪麗無聲無息,手裏三道寒星直射向潭中漣漪。原來她在一旁看著,早扣了一把鐵釘在手裏。隻是這三枚鐵釘入水之後,並無半點回應,黑壓壓的潭麵重新恢複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羅慕路斯趴在潭邊瞪大眼睛掃視一圈,看到水麵沒有血跡飄出,情知師妹發出的暗器並沒命中,心中有些凜然。他們二人均是西門福音門下的佼佼者,剛才那一砸一射,已是迅捷至極,可黑影卻是毫發未傷,實在教人驚佩。艾瑟爾此時也趨近潭邊,左顧右盼,麵露好奇。賽戈萊納唯恐那黑影再暴起發難,連忙把她拽住。


    艾瑟爾微微聳動鼻子,忽然拍手笑道:“這黑影逃的卻好。”蘿絲瑪麗聞言先是眉毛微微一翹,旋即冷冷道:“艾瑟爾姐姐,莫不是覺得我們西門一脈濟不得事?”羅慕路斯知道自己這個小師妹心思敏感陰刻,唯恐敵人還未現身,自己陣營先起了內訌,連忙瞪了她一眼:“休要胡說,艾瑟爾姊妹何曾這麽說過?”蘿絲瑪麗蒼白的麵上浮起一絲怒容,兩道目光冷嗖嗖地射到艾瑟爾。艾瑟爾卻不以為意,用手指點了點自己鼻尖:“剛才那黑影跳出來的時候,帶有一股腥臭氣味。他現在雖然潛回潭中,氣味卻依然濃烈。我們隻消循著味道,何愁找不到他的藏身之處呢?”


    其他三人同時吸了吸氣,卻隻聞到夜色林間的清洌氣息。賽戈萊納奇道:“我是半點也聞不出來,你是怎麽作到的?”艾瑟爾嘻嘻一笑:“我自己也不知道,從小我就總能聞到嬤嬤藏起來的楓糖香氣,藏到哪裏都沒用。”羅慕路斯伸手按在小師妹肩上,唯恐她又說出什麽不敬的話,恭敬道:“那就請艾瑟爾姊妹快快帶路罷。”


    四人離了潭邊,艾瑟爾走在最前麵,且走且聞,不時還捧起一掬溪水細細探嗅,羅慕路斯一心護花,持釘錘護在她左右。蘿絲瑪麗走在後麵,一言不發,盯著前麵的兩個人,麵露怨毒。賽戈萊納覺得這小姑娘陰寒難測,忍不住湊過去開口問道:“你整天寒著臉,難道不冷麽?”蘿絲瑪麗眼中怒意大盛,朝賽戈萊納道:“滾開。”她一貫冷漠寡言,今天對這頑劣小賊說的話,已經算得太多了。


    賽戈萊納想到她在貝爾格萊德城裏無聲無息刺自己的那一刀,少年之氣大增,半是嘲諷半是逗趣道:“姑娘家生得這副冷臉,以後如何嫁得了人?”話音剛落,寒星一閃,一枚鐵釘朝著自己麵門射來。饒是賽戈萊納身法了得,立時閃身避開,可在如此之近的距離,還是擦破了鼻頭。賽戈萊納摸摸自己鼻子,已是溫濕一片,後背不禁一涼。賽戈萊納自涉世以來,也接觸了許多女性,象這個女子這般出手狠辣的,卻還是第一次,不禁怒道:“天主教導世人要寬仁慈善,你身為聖門弟子,出手竟如此陰狠決絕!”蘿絲瑪麗把鐵釘收入懷中:“背主之人,必施以雷霆之怒。你瞞得過嬤嬤、瞞得過城主與大師兄,卻瞞不過我與家師。”


    兩人正鬥著嘴,卻同時眉頭一皺,覺得空氣中腥臭之味大增。前麵艾瑟爾也停住腳步,與羅慕路斯並肩而立,賽戈萊納與蘿絲瑪麗跟了上來,不禁瞠目驚舌。


    隻見前方是一道參差不齊的山麓,坡麵平緩,樹木林立。冥冥中恍惚可以看到坡下有數十個狀如埃及金字塔的紅土堆,每個都有一人多高,棱角分明,依勢而立,彼此之間以樹林相隔。溪流就從這些赤紅色金字塔之間的林下蜿蜒流過,被繁茂的樹葉和山麓遮擋起來,無法看到流向如何。陣陣腥風便從這片山麓中散發出來,林間薄霧透著幽藍氣息,如是怪獸翕張吞吐。


    艾瑟爾掩住鼻子,袖手一指:“那黑影就是沿著溪水逃到這裏,再往前我就聞不出來了,太臭了。”羅慕路斯略一思忖,手握釘錘邁步向前,要踏上山麓。賽戈萊納連忙按住他肩膀,沉聲道:“小心毒瘴。”他所言不錯,看那金字塔間幽霧飄渺,恐怕是有瘴氣繚繞。


    羅慕路斯知道他是好意,卻不肯在這少年麵前露了怯,他微微笑道:“我身上都著藥物與聖器,這些許伎倆,我們西門中人還應付得來。”賽戈萊納望著這數座金字塔,總覺心中不安。羅慕路斯揮揮手道:“你們且在上風處等著,待我下去探一探流水走向。”蘿絲瑪麗要跟過去,卻被羅慕路斯一個手勢製止,隻得悻悻退回來。


    羅慕路斯先從懷裏取出一粒辟毒的藥丸含在舌下,又用一方絲巾圍住麵孔,劃了個十字,暗暗祝道:“天主在上,護佑我等信徒除魔”,掣著釘錘踏上山麓。初進林子,羅慕路斯隻覺腥臭逼人,身體卻沒什麽異樣,心裏略微輕鬆了些,心想大概隻是積年的腐敗之氣,沒什麽毒性。


    這個山麓看似緩和,實則三步一坑,五步一壑,而且草蘚倒伏,滑膩不堪。羅慕路斯依仗著西門福音的功底,兩條腿如鐵樁牢牢踏在地上,走的慢,卻是極穩當,一會兒功夫便走到那些金字塔前。


    這些金字塔是用紅褐泥土壓成,四麵都夯的極踏實,邊脊鋒利筆直,可見修的十分用心。塔腳的四邊都挖有溝渠,彼此相連。那道溪流入了林子之後,便被導入這些溝渠,七拐八折,在金字塔之間縱橫輾轉,讓人眼花繚亂,加上天色極黑,一時無從分辨這溪流的主幹究竟通向何處。金字塔之間種著團團植株,這些植株根莖扁平,伏在地上如同人頭,枝葉既黑且直,宛若鋼刃,那幽幽瘴氣似乎就是從這些植物中噴吐出來的。


    羅慕路斯看了一圈,心想還是有光才能看個清楚,便探手入懷,拿出火折子燃起一支火炬。這一點火不要緊,四周瘴氣突然一顫,仿佛感應到熱氣,朝著羅慕路斯席卷而來。羅慕路斯一驚,左手拿著火炬,右手運掌如風,在周身扇起一團風來,勉強將瘴氣驅散。不料瘴氣少退幾分,片刻便重新湧來,吹之不盡。隻聽“撕拉”一聲,羅慕路斯大腿處上竟被那些植株的葉子割去一縷碎布,他沒料到這些如刀劍般的葉子硬到了這地步。羅慕路斯心道不妙,掩著口鼻朝後退去,一步踏入了金字塔群的溝渠之間。


    這些金字塔看似東一尊、西一座全無章法,卻暗藏玄機。羅慕路斯一步踏進去,在金字塔與縱橫如網的溝渠之間左衝右突,越陷越深,竟再也走不出去了。那瘴氣在金字塔間滾滾湧來,更是遮天蔽日,讓羅慕路斯束手縛腳,難以定下心神。心緒一亂,深陷其中,難以找尋出路。


    站在山坡上的三人看到瘴氣忽然大盛,都吃了一驚,霧氣中隻能間或看到羅慕路斯那一點火光,身影卻幾乎看不到了。蘿絲瑪麗麵上浮出難得一見的驚慌表情,她抽出釘錘,一腳踏出去大聲叫道:“師兄!”


    艾瑟爾知道情勢緊急,雙掌一擺,也要跳下坡去。賽戈萊納卻伸手攔住二人,沉聲道:“且慢。”蘿絲瑪麗怒極,手掣釘錘直砸過去。賽戈萊納避開蘿絲瑪麗的破風錘勢,使了半招津巴布韋大擒拿手,叼住她手腕輕輕一卷,蘿絲瑪麗立刻覺得手臂酥軟,釘錘“當啷”一聲落在地上。


    蘿絲瑪麗雖失了兵器,卻依然朝前衝去。賽戈萊納大皺眉頭,心想這女人怎麽如此不講道理。他伸手點了蘿絲瑪麗肩上數個星命點,讓她的聲帶暫時麻痹,示意艾瑟爾將她雙臂製住,免得亂踢亂動。艾瑟爾有些迷惑地望著賽戈萊納,開口問道:“艾,艾瑟爾也不明白,究竟怎麽回事?”


    賽戈萊納道:“這些金字塔本是埃及之物,如今卻出現在巴爾幹,好不蹊蹺,定是蘊藏著什麽凶險。”他在山穀底下的時候,曾聽卡瓦納修士提及,古埃及的法老們死後唯恐屍身被後人毀傷,曾有一門皇室不傳的天狼秘法。這一門陣法以金字塔為陣樞,中間雜以劍頭魔草,變化無窮,專克防盜墓蟊賊,是守陵的利器。如今這個陣勢,與那個頗為相似。倘若剛才蘿絲瑪麗貿然衝下去,隻怕如今也同樣身陷陣中,不能自拔。


    聽了賽戈萊納一番解說,艾瑟爾急道:“那該如何是好?”賽戈萊納沒有答話,而是轉身下坡,慢慢接近那陣勢的邊緣。他走的異常穩重,快靠近陣邊之時,忽然蹲下身子,用左手去抓地麵上的一蓬劍頭狀植株。


    那植株正噴吐著瘴氣,驟然被抓住枝葉,竟開始劇烈顫抖,如同人類掙紮一般。好在賽戈萊納已經暗自運起雙蛇箴言,手掌才沒被那葉子割傷。他手臂一抖,大喝一聲,竟把那植株“唰”地生生從地裏拔出來。植株根部撲簌簌連帶著泥土被牽扯而出,還勾連著一具瘦長的物事。


    坡頂上的艾瑟爾與蘿絲瑪麗均倒抽一口冷氣。那具瘦長的物事,儼然是一具幹癟的人屍,植株的根須就密密麻麻地抱在人頭之上,望之十分恐怖。賽戈萊納將植株丟在地上,搖搖頭,對兩位女士道:“果然不錯,正是劍頭魔草。”


    原來這地下埋的全是屍體,而且皆是頭朝上、腳朝下直立而葬。那劍頭魔草的根須就環抱人頭,吸吮養分,再將屍氣噴吐出來,這才有了滾滾屍瘴。這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少說也有幾百株魔草,即是說這片坡地上葬著至少幾百具幹屍,光是想就已讓人毛骨悚然。


    既然這植株是劍頭魔草,這陣勢顯然就是古埃及的天狼星金字塔陣了。古埃及法老驅使奴隸殉葬,供養魔草,以此守陵,想不到如今竟還有人會這門邪法。毫無疑問,這自然是藍胡子的手筆,一想到此人如此奸邪,三人心中俱是一凜。


    艾瑟爾道:“既然知道陣法的來曆,我們快快破陣去救羅慕路斯師兄吧。”賽戈萊納苦笑道:“談何容易。那陣法是依著古埃及的太陰曆,用天狼星與尼羅河潮為經緯而設,與時下所用的儒略曆大有不同。除非精通古曆法,算準陣形變化,否則闖進去便是十死無生。”


    艾瑟爾雖是貝居因會的高徒,對這些雜學一竅不通,聽了賽戈萊納講,隻能是幹著急。蘿絲瑪麗口不能言,聽到賽戈萊納如此說,雙瞳驟然一縮,流出抹不去的一縷悲傖,全不同往日裏的冰冷怨毒。賽戈萊納看到她這副表情,心中微有愧意,伸手解了她的聲帶麻痹。艾瑟爾也鬆開她手臂,想去輕聲安慰。


    不料她一鬆手,蘿絲瑪麗卻突然小腿發力,整個人朝著坡下衝去。她這一衝,去勢極快。艾瑟爾嬌呼一聲,雙掌一甩,甩出兩道掌風試圖攔阻。瑪麗卻對身後掌風不聞不問,直直衝向陣內。賽戈萊納一驚之下,不及多想,飛身上前去拽她袖子。


    蘿絲瑪麗年紀雖小,畢竟是西門福音的親傳弟子。這一衝匯聚了她全部修為,即便是賽戈萊納,猝然之下,也難以阻擋。他急中生變,足下一點,也隨著她的去勢飛去,在半路一把抱住她的嬌軟身軀,想要橫向發力。不料蘿絲瑪麗奮力一掙,真氣勃發,緊貼著賽戈萊納胸膛一震,賽戈萊納氣息頓時一窒,後續無繼。兩人便像是兩支飛箭,直通通地落入陣中。


    被羅慕路斯剛才那麽一驚擾,整個天狼陣中如今已經是霧氣昭昭,無數劍頭魔草噴塗瘴氣,四周一片混沌。蘿絲瑪麗甫一落在地上,立刻就爬起身來,四下張望一番,大聲喊道:“師兄!你在哪裏?”全無平日裏冷若冰霜的模樣。賽戈萊納連忙把她撲到地上,用自己的衣襟蓋入她的口鼻。蘿絲瑪麗以為他要突然施暴,又羞又惱,雙手拚命撲打,賽戈萊納怒斥道:“這裏瘴氣撲鼻,吸多了後患無窮,你這死孩子還敢大聲叫嚷,是怕死的不夠快麽?”


    他一路對這女孩子忍讓再三,至此忍不可忍,終於爆發出來。說來也怪,他此時惡語相向,蘿絲瑪麗居然沒有發作,隻怔怔望著霧氣滾滾的金字塔發呆,不知多少死屍在腳下的土裏。她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周圍情形如此可怖,師兄又沒有著落,不禁流下淚來。


    賽戈萊納生平最怕女人流淚,當日在摩爾多瓦,尤利妮婭一汪眼淚就淹得他方寸大亂,如今又碰到一個,不免有些手忙腳亂。他扶住蘿絲瑪麗勸道:“這瘴氣是植物吸取屍毒所化,雖有毒性,卻不猛烈。我看隻消運氣吐納,短時間內還不會致命。你那大師兄心思縝密,不會想不到這一點。”你切莫急,待我想想破陣的法子,找到羅慕路斯兄,再一並退出去。”


    蘿絲瑪麗對這小廝本來敵意甚濃,可在這天狼陣中無人依靠,也隻得暫且信了他,拿手背擦擦眼淚,開始按照西門福音的心法運功。安慰好了蘿絲瑪麗,賽戈萊納直起身來,盯著四周金字塔的方位,心中暗暗計算。


    據卡瓦納修士所言,這個天狼陣乃是按照古埃及曆法所設。古埃及曆以天狼星偕日升為一年之始,尼羅河水即在這一日開始泛濫。以此為準繩,定出洪水、生長、收獲3個季度,共12個月,每月3周,每周10天,是以又稱天狼星曆或尼羅河曆。


    若要破出這天狼陣的出路,必須要對天狼星曆了然於胸。賽戈萊納雖不明算法,但他猜到其中關竅勢必與尼羅河漲落之勢息息相關,就著落在金字塔下縱橫交錯的溝渠之中。因為尼羅河乃是埃及母河,是以這種陣勢,必然有河流夾雜其間,所謂是“無河不成陣”。隻是此時瘴氣太濃,難以辨別。賽戈萊納一手拽起蘿絲瑪麗,一手運功撥開雲霧,用腳尖去探那溝渠深淺與走向。


    埃及天狼星曆中,除了正曆中的三百六十天,尚有五天節慶之日,依次對應冥神奧西利斯、太陽神荷露斯、黑暗之神塞特、生育女神伊希斯與死亡女神尼芙蒂斯的生辰。天狼星陣中亦分作三百六十種變化與五書,其中與冥神、黑暗神與死神三位神祗對應的三書,入者即死,稱為死者之書;另有兩書與太陽神與生育神對應,稱作生者之書。


    想要破這天狼陣的人,必先觀覘陣中河流的漲落之勢,依舊曆推算出日期,再拿諸神生辰相合,尋出太陽神或者生育之神“生者之書”的方位,方能破陣而出。


    賽戈萊納略知原理,苦在不通曆法,隻得沿溝渠摸索,冀望能有一星半點提示。可惜溝渠實在太過密集,千枝萬脈,在這十幾尊金字塔之間盤繞回環,有如一團亂線頭。賽戈萊納非但看不出深淺,倒有幾次險些被絆倒。兩人在陣內摸了不知多少時候,瘴氣吸入許多,都覺得有些胸悶頭暈。賽戈萊納沒奈何,取出兩粒蓋倫三靈丹,也不管蘿絲瑪麗願意與否,硬塞入她嘴裏一粒,自己又嚼碎了一粒。


    蘿絲瑪麗閉緊雙目,囁嚅道:“不要管我,去帶給師兄。”賽戈萊納心中一動,心想這女孩雖性情孤僻,對她的大師兄倒是一往情深,不由得開口道:“你放心,羅慕路斯吉人天象,信仰虔誠,一定會為天主保佑的。”他抬頭去望,四下夜色深沉,瘴氣密布,一簇簇劍頭毒草隱伏塔間,似是無數人頭在暗處窺伺,讓人橫生惡念。


    兩人又少歇了片刻,賽戈萊納又繼續探去。有好幾次,他本以為已摸清了脈絡,卻總是走回到原地,那些小金字塔別看體型小巧,擺列的卻是極為巧妙,人一入陣,便會變得方向感全無,遑論計算方位、推測生書。


    賽戈萊納走得氣悶,恨不得放起一把火來,把這些破塔爛草盡數燒去,好一掃胸中鬱悶之氣。受困時久,賽戈萊納的悍勇之氣陡升,他心想這陣法雖然精妙,也不過是泥土所建的死物,堂堂活人,豈能被它困死。他曾聽卡瓦納修士講過一個故事,說千多年前,亞曆山大大帝進軍弗尼吉亞城,意欲一統歐亞,曾在神廟裏見到一團戈迪亞斯之結。故老相傳,誰能解開此結,便可稱為亞細亞之王。這結無頭無尾,繁複無比,難倒了無數智者豪傑。亞曆山大大帝卻獨辟蹊徑,一劍從中斬斷,從此成就一方霸業。


    賽戈萊納便想效仿前賢智慧,埃及曆法反正是算不出來,不如用這暴力強行破陣而出的好。心意既定,不容耽擱,賽戈萊納俯身湊近蘿絲瑪麗道:“跟緊了我!”隨即起身,運起真氣,也不顧溝渠縱橫,也不管瘴氣繚繞,隻是大踏步一條直線朝前走去。


    行不幾步,前方一尊金字塔擋住去路。賽戈萊納冷哼一聲,屏住呼吸,飛掌運處,隻聽轟隆一聲,泥土飛濺,那紅泥塑成的金字塔竟被他一記奧卡姆真理拳生生轟塌,變成一堆散碎瓦礫。


    賽戈萊納對自己這一拳頗為自得,覺得能有約瑟夫大主教的七成真傳。就在這時,忽然一陣清脆哨聲自陣外傳來。賽戈萊納心中大驚,他臨行前把翠哨交給艾瑟爾,讓她若遇到危險便吹。此時翠哨響起,莫非是那神出鬼沒的藍胡子現身,要對艾瑟爾不利?一想到此節,賽戈萊納便心急如火,拉著蘿絲瑪麗想從金字塔殘骸上跳過去,一路直殺出陣外。


    不料他從金字塔的泥骸上一躍而過的時候,突然覺得一股異味入鼻。這異味說香不香,說甜不甜。入鼻卻有餘香。賽戈萊納隱隱覺得頭暈,低頭一看,看到數縷乳白色青煙從金字塔中飄出來,在這黑夜瘴氣之中異常醒目。他情知不妙,想提醒蘿絲瑪麗,不料轉頭一看,少女已然軟軟癱倒在地,麵色鐵青,顯然也是中了毒。


    “不妙,中計了……”賽戈萊納腦中猝然想到,這設陣之人,想來早就算準自己會如此施為,這才在金字塔中暗設了毒氣。他情急之下,想高高躍起,誰知內力一動,異香上腦,他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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