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諾什這一吼,震得整個大廳都撲簌簌落下塵土,數百賓客個個瞠目驚舌。賽戈萊納被他緊緊揪住衣襟,又不好掙紮,隻得問道:“亞諾什少爺,究竟發生了甚麽事?”亞諾什怒道:“你還這裏裝好人!我父親……我父親被你們這些殺千刀的狗賊子毒死了!”


    這一句話出來,廳內眾人個個麵色大變。公爵剛才離開時尚是神采飛揚,怎地這幾分鍾的當兒就橫生驚變。卡皮斯特拉諾最為鎮定,他過去攙住亞諾什,問道:“公爵究竟怎麽了?”亞諾什顫著聲道:“剛才父親回到休息室,我親自從禮拜堂取來巴茲利斯克蟲,依著伊本薩醫生的方子,把它與四葉三葉草擱在一個匣子裏。那條蟲子見了樹葉,過來就大嚼大吃,一會兒功夫就吃了個磬淨,旋即僵死。我唯恐別人用的不當,取來研皿仵頭親手研磨,弄成一堆粉末,混在新燒的熱水裏給我父親服下。誰成想,父親吃下去不到半分鍾,突然臉色轉白,腹裏絞痛,用手指著大廳疼得不說不出話來。我趕緊又取來催吐劑,父親還未吃到嘴裏,便躺倒不動了……”


    他說到後來,聲音漸似嗚咽,一條鐵塔般的硬漢竟快哭出來。卡皮斯特拉諾聽了,皺起眉頭道:“莫非是土耳其人在四葉三葉草裏下了毒?可我明明已交醫師驗過,還撕下一片喂狗吃了,現在都沒事啊。”亞諾什咬牙道:“誰知道他們用的甚麽奇毒!都是賽戈萊納這小賊與那兩個人勾結,才作出這番事情!”


    卡皮斯特拉諾怔了怔,說道:“賽戈萊納少俠擊退那阿拉伯舞姬,咱們都是看到了的。土耳其蘇丹下毒,與他有甚麽幹係?”亞諾什道:“您有所不知!前幾日這個小賊曾經夥同魔手畫師,潛入咱們城堡來偷巴茲利斯克蟲,害我父親,幸虧被西門福音的幾位朋友阻止。這次土耳其人下毒,他又來裝模作樣地賭鬥。你看他開始故意拿帽子遮住麵孔,豈不是做賊心虛!”


    賽戈萊納聽得心中有氣,正要出口分辨,耳邊卻風聲作響,轉頭去看,卻見羅慕路斯、切麗、蘿絲瑪麗三人已經各掣武器,麵容肅然,把自己退路截斷。他心想倘若自己要走,這三個人一時倒也攔阻不住,隻是如此一來,等若自承罪過,莫說自己,連加布裏埃拉嬤嬤也脫不了幹係,便停下腳步,暗暗琢磨該如何處置。


    這時加布裏埃拉嬤嬤見賽戈萊納要被圍攻,舉步向前,卻看到普羅文紮諾也起了身,與她並肩而立,隱隱有了分庭抗禮之勢。普羅文紮諾恭恭敬敬說道:“嬤嬤您是如何認識這個賽戈萊納的?”嬤嬤見他竟來質問自己,有些不快道:“他是我貝居因會的朋友。”普羅文紮諾道:“這人來曆不明,武功古怪,如今又牽扯到毒害公爵的大事。本席主秉宗教法庭,世俗之事本來無權置喙,但貝爾格萊德身係基督世界安危,豈可不聞不問?嬤嬤您深明大義,這些事情也是明白的。天主最是公正,定不教一個好人蒙冤,亦不讓一個壞人逃脫。”


    他說話綿裏藏針,免得加布裏埃拉嬤嬤偏袒賽戈萊納。加布裏埃拉嬤嬤如何不明白他心思,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不讓一個壞人逃脫,亦不教一個好人蒙冤。”兩人語序略作顛倒,意義大為不同。


    普羅文紮諾又道:“一下若是打起來,隻怕會有損傷,誤會更深。嬤嬤你既然與他是朋友,不妨勸他一勸,讓他暫且留下來,再行折辯不遲。”嬤嬤覺得他說的有理,便朗聲道:“賽戈萊納,你過來我這裏。”賽戈萊納聽到招呼,舉步要走,切麗舉起釘頭錘喝道:“小賊,你想去哪裏!”賽戈萊納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這新錘看起來倒結實些。”切麗想到三日前這家夥空手便把自己的武器砸碎,麵色便有些難堪。


    普羅文紮諾見貝居因會主動攬下了責任,便放下心來,假如賽戈萊納此時逃走,他便可拿嬤嬤是問。於是他彈了彈手指,讓弟子們放開武器,切麗隻得悻悻讓開。她身旁的蘿絲瑪麗麵無表情,眼神卻一刻不離賽戈萊納。賽戈萊納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小姑娘眼神冰寒無比。沒成想蘿絲瑪麗忽然道:“我的匕首呢?”賽戈萊納沒想到她竟有此一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即答道:“被貝居因會收藏了,不在我這裏,你自去要罷。”


    亞諾什見賽戈萊納被加布裏埃拉嬤嬤叫去,急忙要衝過去。這時卡皮斯特拉諾一把拉住他,低聲道:“此事尚未廓清,少爺你不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喧嚷。這一幹賓客都是望著老公爵名聲來的,你這一嚷嚷,豈不是自亂陣腳,毀了貝爾格萊德城防大事麽?”亞諾什人稱“小獅心王”,畢竟有些能耐,經卡皮斯特拉諾提醒,便稍稍冷靜下來,問道:“那如今該如何是好?”卡皮斯特拉諾心細如發,先反問道:“老公爵如今果然去世了麽?”亞諾什麵色微紅,道:“我娘親一哭出聲來,我想到賽戈萊納那賊子的卑劣行徑,便衝出來了,還不曾看清楚。”


    卡皮斯特拉諾看了一眼周圍,對亞諾什道:“而今之計,先把這些相幹的人聚到鄰近的屋子裏去,確定了公爵生死緣由,再議不遲。那兩位都是武林耆宿,斷不會有甚麽偏袒回護。莫因一時之氣而冤枉了旁人,橫使城裏無端大亂。”他雖也牽掛公爵安危,但性情現實,凡事先以大局為重,此時雖有公爵橫死的驚天霹靂,仍能有條不紊,麵麵俱到。


    亞諾什聽得有理,略擦了擦淚水,走過去對眾人說了一通。普羅文紮諾和加布裏埃拉嬤嬤均覺這提議合情合理,一邊叫了三個徒兒,一邊叫了賽戈萊納,一行人均離開大廳,去到鄰近的休息室內,隻留下卡皮斯特拉諾在廳內維持局麵,接應賓客。康拉德、吉格羅和幾位教授雖覺詫異,不好相問,隻好酌酒自飲。


    這休息室本是個靜祈的小間,裏麵少有裝飾,隻有牆上鑲著副耶穌受難圖的細蜜畫。屋中放著幾把鹿皮蒙的寬椅與一麵圓桌,老公爵斜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旁邊一個婦人用手絹拭著淚水,地麵上散亂扔著缽皿、水杯等物。


    這婦人一見加布裏埃拉嬤嬤,撲到她懷裏一陣大哭。加布裏埃拉嬤嬤愛憐地摩挲她頭頂,道:“莫急,莫急,老身這不是來為你主持公道麽?”婦人聽了,默默鬆開嬤嬤懷抱,隻是仍舊抽抽噎噎。


    這時所有人都進得屋子,一下子擠了個滿滿當當。羅慕路斯用心最細,唯恐賽戈萊納有甚麽舉動,最後一個進來,守住唯一的入口。眾人去看老公爵,見他麵色煞白,須發皆張,皮膚隱隱泛起青氣,四肢僵直一動不動。亞諾什“咕咚”一聲,單腿跪在地上,雙肩劇顫。


    加布裏埃拉嬤嬤走到老公爵身前,伸手去試他的鼻息,半點呼吸也無,顯然是已斷了氣。她心中一沉,賽戈萊納偷竊之事她本想在壽宴之後說與公爵知道,請他諒解,如今公爵卻突然暴死,賽戈萊納的罪過可便更大了,教他根本無從分辨。


    她頗有些不甘心,用手掐住公爵耳後與後頸二處星命點,運起聖母瑪利亞萬福神功,驅動著自己的真氣流轉老公爵體內十二星宮。她的內力已到了慈柔無形的境界,這一番輸送可謂無微不至,可如今所到之處,卻是沉寂無聲。她流轉了數個黃道周天,忽然想到亞諾什說公爵腹疼難忍,便讓氣勁少轉,貫入處女、天秤兩宮,細細搜來,突感到有三處星命點間微微反彈,竟是一團活氣,隻是時有時無。


    加布裏埃拉嬤嬤大喜,倘若是死人,那是半點氣息也無的,如今能有這種反應,可見公爵尚還有救。她雙指一擰,連續發了四道內勁,直灌入室女宮內,層層振蕩,要把那團活氣激起來,如拿嘴去吹薪助燃。可那團活力卻如同與她捉迷藏一般,一霎在下室女宮閃現,一霎又跑去天秤宮與巨蟹宮的交界,於星命點之間遊移難定。讓嬤嬤無從使力,更不要說調整四液了。


    眾人見加布裏埃拉嬤嬤二指點在公爵身上,表情忽喜忽驚,頭頂微微有霧氣升騰,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嬤嬤又尋了一陣,覺得孤力難撐,緩緩轉頭對普羅文紮諾道:“首座,請來助我一臂之力。”普羅文紮諾知道嬤嬤輕易不會求人,一定有些怪事,便走過去,用手掌貼在公爵背後。


    內學高手,無須言語,普羅文紮諾隻運氣流轉數周,便已明白是怎麽回事。他對嬤嬤道:“我催您罩。”嬤嬤點點頭,大為讚許。西門福音的內力森嚴強硬,正合驅趕那團活氣,把它趕入聖母瑪利亞萬福神功的柔慈羅網之中。


    當世兩大高手有了默契,便同時在老公爵體內運力,一剛一柔。剛強內力沿著雙子兩支分線遊遍全身一百四十四處星命點,長槍大戈,一路掃蕩;而陰柔慈力在天秤宮內編織起綿軟密網,專等它來投。


    他們神色凝重,全力施為,這一運氣便運了近半個小時。老公爵忽然雙腿一屈,脖子驟然一直,張口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隨即又不動了。亞諾什和他母親又驚又喜,喜的是公爵居然死而複生,驚的是他隻出氣,卻再無別的反應。


    加布裏埃拉嬤嬤與普羅文紮諾同時撤了掌,兩人各退了一步,微微喘息。亞諾什急切問道:“兩位前輩,我父親怎麽樣?”加布裏埃拉嬤嬤道:“公爵大人不愧是上帝寵兒,幸運至極,讚美上帝!他本來猛毒入腹,是活不了,但公爵身罹美杜莎之泣,內髒俱有石化之症,反而因禍得福,保得處女宮內一絲活氣未被侵襲。剛才我與普羅文紮諾大人已把那團活氣護在天秤宮,可暫且保住公爵性命。”


    亞諾什大喜若狂,倒頭就要叩謝,加布裏埃拉嬤嬤把他扶起來,又道:“先莫急,如今這活氣如風中之燭,我和普羅文紮諾大人須得每日合力灌輸真氣,才能勉強維持,不算救回公爵。”亞諾什知道加布裏埃拉嬤嬤是貝居因會的院長、普羅文紮諾又執掌異端審判所,兩人都是忙人,今日能來赴宴已是難得,更不要說日日呆在貝爾格萊德為公爵續命了。隻是父親性命攸關,亞諾什硬著頭皮泣道:“請兩位前輩看在我父親一生為主的份上,救他一命!”


    普羅文紮諾與加布裏埃拉嬤嬤對視一眼,一時均大感為難。讓他們傾己所能去救治公爵,這本無問題,但若是日日駐在此地,卻又不同了。羅慕路斯看老師麵有難色,便開口說道:“亞諾什少爺,還是先把公爵大人抬回房去,其餘的再議不遲。”他一句話提醒了亞諾什,連忙吩咐幾名精幹的仆役把公爵抬回到自己房間裏去,公爵夫人緊緊跟隨其後,一時都走了。


    等到一切安頓好了,見父親暫保無恙,亞諾什才算恢複了些精神。他轉動頭顱,見到賽戈萊納在一旁沉默不語,心頭怒火又湧起來。他知道這小子與加布裏埃拉嬤嬤有些淵源,不好直接上前訓斥,便大聲道:“今日我父親中毒之事,嬤嬤和普羅文紮諾大人,您們可得為我做主!”


    普羅文紮諾先開口道:“這是自然,老公爵乃是我歐羅巴屏障,山嶽之重。竟有人敢在壽宴之時當著我和加布裏埃拉嬤嬤的麵下手,實在是欺人太甚!”加布裏埃拉嬤嬤見他拔了頭籌,隻得拐上一拐,說道:“如今那塞壬琴姬和使者走的不遠,應該多派人手去追趕,他們身上應當帶著解藥。”


    亞諾什恭敬道:“我已派了精銳鐵騎去追趕了,這個無須前輩擔心。隻是咱們城裏還有他們的內應,須得抓起來好好質問一番。”屋裏無人不知他是指賽戈萊納,隻是未說出名字來。賽戈萊納被人冤枉,早含怒在胸,這時聽到亞諾什如此說話,索性站出來大聲道:“你說的便是我吧?!”


    亞諾什冷笑道:“我在說誰,誰心中自知。三日之前你去偷蟲,西門福音的三位朋友俱可作證。當時被你僥幸逃了,你還敢來壽宴!”加布裏埃拉嬤嬤沉吟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其實今日帶他來,也是想讓他與公爵道個歉,乞他寬宥,沒想到竟有了這樣的事。”


    亞諾什道:“嬤嬤您心懷慈惠,自然把人往善處想。試想他與那魔手畫師放著聖帑衛隊和禮拜堂裏的大批珍寶不偷,卻隻偷走了四葉三葉草,卻是為了甚麽?我方才已想透徹了,定是他們與土耳其人勾結,先偷走四葉三葉草,好教我們單用一味巴茲利斯克蟲配不成藥。他們算定我亟需此草,便拿來作餌,假意挑起賭鬥,再故意詐敗給這個小子。我們拿到這草,便再沒有了疑心,殊不知人家早在裏麵下好驗不出來的猛毒了!”


    眾人聽他這麽一分說,都覺大有道理,連賽戈萊納也心中疑道:“那魔手畫師怕不真的是與奧斯曼人勾結?”亞諾什又道:“這個賽戈萊納初時與艾比黛拉交手,還喝破她身份,好似滿腹仇恨,怎麽後來得勝的時候,卻輕輕放過?如今細細推來,無非是障眼法而已——他怎好真的對同夥下手!”


    加布裏埃拉嬤嬤道:“倘若他有心要害公爵,為何自己還留在城裏,豈不是自蹈死路麽?”亞諾什還未回答,蘿絲瑪麗在一旁淡淡道:“這沒什麽奇怪的。他們本以為公爵大人會在壽宴之後再從容服食,屆時早逃開遠遠了。隻是人算不如天主算,這個賽戈萊納便沒料到公爵大人拿到葉子,立刻服下,當場毒發,這才不及逃走。”


    她這一番推理辭鋒滔滔,條理分明,加上少女嗓音清脆,竟說得像是賽戈萊納處心積慮一般。眾人皆暗自讚歎西門門下無弱手,連這麽一個小姑娘都如此精明。加布裏埃拉嬤嬤想替賽戈萊納說上幾句,被這小姑娘一說,不知該如何辯駁才好。普羅文紮諾道:“如今看來,事情已昭然若揭,你這賊子,為異教徒作倀,還有什麽話說?羅慕路斯,與我拿下他!”


    普羅文紮諾自矜身份,不願出手,便讓弟子上前。羅慕路斯知道他內功厲害,屋裏狹窄人多,便伸出手去點他的二宮回廊。賽戈萊納眉頭一皺,手肘一偏,兩個人竟自拆起招來。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名門才俊,一個是荒穀逸才,此時鬥將起來,竟是個難分軒輊。羅慕路斯久在歐洲,不知賽戈萊納用的乃是津巴布韋大擒拿手,見他的手法古怪,招招狠辣,一時不敢太過纏近,隻用本門的招式跟他打。


    普羅文紮諾見自己的首徒竟戰不下這個毛頭小子,大為不滿,沉聲喝道:“切麗、蘿絲瑪麗,去幫幫你那不成器的師兄。”這一句話聽在羅慕路斯耳裏,真比被人在胸口錘上幾拳還難受,手裏招勢旋即加快。此時兩人皆催動了體內真氣,這種距離之下,就如同拿著把巨劍在鬥室裏亂揮亂舞,稍不留神便是重傷斃命的局麵。


    加布裏埃拉嬤嬤見狀,長袖一拂,一股袖力無聲無息,兩人均感到呼吸一窒,生生被這股力道分開。普羅文紮諾皺起白眉,怪道:“嬤嬤,我敬您是貝居因會的院長,本該禮讓的。隻是這人命官司,不該有甚麽偏袒才是。”加布裏埃拉嬤嬤道:“既是人命官司,就不該偏聽一麵之詞,連個抗辯的機會也不給。”她看了賽戈萊納一眼道;“孩子,你與公爵毒殺,可有關係?”


    賽戈萊納收斂了招式,舉步向前道:“三日之前我前去禮拜堂偷竊不假,但我所要的,卻並非是巴茲利斯克蟲,而是要取回我這一柄栗木杖。”他拿出身後背的木杖,普羅文紮諾何等眼力,一眼便看到木杖上的五環節疤,雙目精光大盛。這是托缽僧團的長老木仗,怎會落到他手裏?再回想起這少年身上露出馬太福音的功夫,他疑慮更濃,便不再插話,由得賽戈萊納說下去。


    隨即賽戈萊納便把自己如何在普拉霍沃結識魔手畫師、如何代他受過被比約齊擒住、如何逃出監牢與凡埃克合作等等約略一說,隻避去自己身份不談。聽他說完,亞諾什質問道:“你不是與那阿拉伯舞姬有仇麽?如何最後又放她走了?豈不矛盾?”


    賽戈萊納躊躇一下,說道:“我與那塞壬琴姬有血海深仇,恨不得手刃此女。隻是她手裏握著我父親的行蹤,我便難以下手——個中情由,不便多言,加布裏埃拉嬤嬤盡知此事,她可為擔保。”普羅文紮諾冷冷道:“憑你這幾句話,恐怕難以服眾。”切麗剛才見師妹出了風頭,也想露露臉,此時見老師先行發難,便大著膽子尖聲搶道:“你連貝居因會的嬤嬤也騙!還有甚麽不敢與那女魔頭作的?”


    聽到切麗這聲喝叱,加布裏埃拉嬤嬤麵上如罩寒霜,這豈不等若當眾說她年老昏聵、受人蒙騙?羅慕路斯悄悄拽了下切麗衣角,示意她說話不謹。賽戈萊納聽到這一聲尖喊,突然憶起來那一句“貝居因會的老嬤嬤你怕,難道那女魔頭你不怕麽”,是自己在比約齊的船上時聽到隔壁人竊竊私語。


    憶到此節,他心中霎時一片透亮,便開口道:“亞諾什少爺的推斷卻也不是全錯,我雖與此事無涉,這時卻知道誰是內奸。”切麗冷笑道:“你理屈詞窮,所以就拿這些話來敷衍,誰會相信。”賽戈萊納不去理她,轉頭對亞諾什大著膽子道:“倘若您不相信,不妨試上一試。”


    ……


    比約齊適才看到賽戈萊納,心中頗不自安,自己的一幹夥計在桌上縱情吃喝,他卻手端酒杯斜靠廊柱,反複思索這小賊子怎麽突然變成了座上嘉賓。他正垂頭沉思,忽然過來一位小廝,對他說道:“這位爺,亞諾什少爺差我來喚您與聖帑衛隊的弟兄們去後堂,他有要事相商。”比約齊心想定是老公爵吃下蟲草,大病初愈,少主人這是要大行賞賜了,於是把手下人叫到一處。這些護衛個個大喜,揮拳吆喝。


    他們一行十五、六個人被引到城堡內的一處後院。這裏有一處開闊地,本是用來給馬車隊裝卸貨物的,當初聖帑衛隊到貝爾格萊德,貨物也是從此卸下的。亞諾什早已等在那裏,他見到比約齊,上前攙起他的手說道:“這一次多勞諸位護衛。”


    比約齊口中謙道:“這都是職責所在,沒甚麽辛苦不辛苦的,老公爵可還好吧?”亞諾什道:“他很好,還讓我備下了一批賞賜,叮囑要我當麵致謝,每一位都要敬到。”說罷略一揮手,有仆役端來一個大盤子,盤子裏擺好了十幾個裝滿紅酒的酒杯。


    亞諾什先與比約齊幹了一杯,然後挨個一路敬過去。聖帑衛隊的人多是平民出身,見公爵之子竟屈尊來給自己敬酒,受寵若驚,紛紛雙手捧杯。亞諾什每敬一杯,都會先詢問對方名姓,再祝上一句“願天主保佑你的福全”,這份細心讓這些漢子大為激動,無不大聲回答,唯恐聲音小了折損麵子。


    這一路敬下來,亞諾什很快到了一個馬臉漢子跟前,他先斟滿酒,便問道:“你叫甚麽名字,是哪裏人?”那馬臉漢子雙手擎杯,恭恭敬敬答道:“小的叫法布魯克,是薩爾茨堡人。”話音剛落,從附近的茅草堆裏傳出一陣飄渺的哨聲,亞諾什眉頭一皺,突然握緊那漢子的右手,厲聲喝道:“我父親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法布魯克本來滿心歡喜等著喝酒,哪裏料到晴天裏突然來了這一陣霹靂,一下子怔在原地。亞諾什冷笑道:“你這鼠輩,害死我父親不說,還敢大剌剌地接我這杯酒?!”法布魯克情急之下,急忙道:“公爵大人毒發身亡,與小人何幹?”


    亞諾什聽到他這句話,瞳孔一緊,反倒笑了,“啪”地把酒杯摔了一個粉碎。後院一下子湧進幾十名全身披掛的士兵,頃刻間圍了個水泄不通。比約齊和聖帑衛士不明就裏,個個張大了嘴巴,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亞諾什手腕輕抖,如鐵鉗一般抓住法布魯克肩膀,把他揪出了隊列。


    法布魯克大是驚慌,連聲掙紮道:“少爺您這是作甚麽?”亞諾什道:“你害死我父親,這殺父之仇,如何不報?”法布魯克道:“我乃是聖帑衛隊的衛士,您不能憑空汙人清白。”


    比約齊見狀,上前不快道:“少爺,他是我的部屬,若有什麽得罪您的地方,盡管跟我說便是。”亞諾什冷笑道:“這一次他可得罪了,毒殺公爵,你看這罪名如何?”比約齊聽到這句話,臉上血色褪得幹幹淨淨,半晌方囁嚅道:“公……公爵不是已經痊愈了麽?”亞諾什道:“我父親吃了那蟲草混成的粉末,幾乎死透徹了,都是這賊子下毒的緣故。”


    法布魯克狂喊道:“你有甚麽憑據,指控我害死公爵?”亞諾什把他手臂一甩,飛起一腳踹翻在石板地上:“我適才詐你之時,隻說我父親身亡,卻從不曾提及是藥死的。你如何能知道是毒發身亡?嗯?”


    這一句話問得法布魯克啞口無言,蜷縮在地上停止了掙紮。比約齊大怒道:“好你個法布魯克,你本是個薩爾茨堡的破落戶,我看你能幹精明,才召入聖帑衛隊!你,你竟背著我作出這等事……”他氣得說不下去,右拳緊捏,雷神之錘赫然就要出手。


    這時法布魯克突然從地上彈跳起來,身法奇詭,幾下起落,朝著後院門口躥去。亞諾什似乎早已料到,當即從一旁兵器架上抽出一杆羅馬標槍,槍頭一抖,朝著法布魯克點去。匈雅提家的一十三路羅馬標槍乃是當年羅馬大將貝利撒留傳下來的,手中標槍可投可刺,又穩又快,蔚然有古典氣象。眼見法布魯克要逃出重圍,亞諾什左腿前彎,右腿拽直,依著古羅馬投槍手的姿勢,手中標槍“唰”地飛出。待得法布魯克聽到破風之聲,再要回避已是不及,整個人慘嚎一聲,左邊大腿登時被標槍牢牢釘透在了地上。


    這時加布裏埃拉嬤嬤、普羅文紮諾等一幹人紛紛從隱蔽處走出,賽戈萊納從那堆茅草裏也縱身躍出。他剛才廁身草堆,偷偷透過縫隙去看,待到亞諾什敬到馬臉漢子時,他便吹響翠哨,一試即中。眾人圍到法布魯克身旁,亞諾什想到這人便是毒害自己父親的元凶,不由得咬牙切齒,重重在他背後踢了一腳,罵道:“好賊子,你如今還是老老實實招來的好。”普羅文紮諾淡淡道:“倘若他不招,少爺可把他交給我。我們異端裁判所裏的鐵處女、拉杆床,有的是玩意給他享用。”


    法布魯克雖然大腿劇痛,精神倒還清醒,聽到普羅文紮諾這麽說,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異端裁判所是甚麽地方,舉洲皆知,裏麵種種刑罰,無不殘酷慘然,比之路西弗的地獄亦不遑多讓,落到他們手裏,隻怕求死都已是非份之想。


    想到此節,法布魯克便低聲道:“不必費事,我招便是。”亞諾什道:“如此甚好!你說罷!若有半句假話,仔細你項上人頭。”


    法布魯克垂頭沉吟片刻,緩緩道:“此事塞壬琴姬早有籌劃。早在朱爾山交割貨物的時候,我便被她挾製,灌了一肚子的毒藥。她說這毒藥兩月之內發作,我若聽她的便給我解藥。我有甚麽辦法,隻得依她的計劃行事。塞壬琴姬交代我一路伺機在四葉三葉草裏下毒,我依言喂好,原想等把這東西送到公爵府邸,就了事了。誰料中途殺出一個魔手畫師,把四葉三葉草偷走。此草一失,公爵必不會單吃那蟲子。於是塞壬琴姬又找到我,說她又尋得一片四葉三葉草,自有辦法送進貝爾格萊德,隻是公爵府檢驗嚴密,怕不得手,讓我把毒下到巴茲利斯克蟲身上,還說公爵府裏的人隻會提防外人送的葉子,對這蟲定是全無警惕之心。”


    加布裏埃拉嬤嬤道:“難怪公爵服下毒藥,尚還有一息尚存——巴茲利斯克蟲是活物,想來那琴姬便不敢下藥太猛弄巧成拙。”眾人至此方知原委,均想若非魔手畫師橫裏來插了一杠子,隻怕公爵此時已毒發身亡。


    適才亞諾什指控之時,賽戈萊納還在懷疑凡埃克是否與塞壬琴姬有些牽連,如今聽到法布魯克這麽一說,心中一陣釋然。他雖不恥凡埃克為人,對那瘋瘋癲癲癡迷藝術的勁頭卻有幾分好感,如果那竟是裝扮出來的,心下必會悵然不已。


    比約克在一旁聽著,想到曾有一日法布魯克曾主動代他去換襯衫,必是那時候下手的。他行走護帑這麽多年,竟被手下擺了一道,不禁目呲欲裂,恨不得上去拿雷神九打活活錘死這狗東西。


    賽戈萊納這時道:“那日我在船上隔間聽到有兩個聲音,其中一個是你,還有一個我卻聽不出,他究竟是誰?”法布魯克本還有些猶豫,他與普羅文紮諾四目一對,悚然一縮,隻得道:“那也是咱們船上的一個弟兄,他叫……”


    話未說完,突然不知從哪裏鑽來一道淩厲勁氣,牢牢釘到了法布魯克的喉嚨上,登時氣絕身亡。再去看時,原來插在他喉嚨上的,是一枚調酒用的細小木簽子。眾人俱是大驚,法布魯克離著那一隊聖帑衛士有幾十步遠,中間隔著數人,這枚簽子竟能鑽過人群縫隙,正中喉頭,該是得何等的手勁與準頭。


    普羅文紮諾與加布裏埃拉嬤嬤對視一眼,突然同時出手,兩道勁氣齊齊撲向衛隊。兩人都是耆宿高手,一眼便看穿了木簽的來勢方位。勁氣還未撲到,卻見聖帑衛隊裏有一個人高高躍起,在半空桀桀怪笑道:“兩位真是好眼力,我已極力收斂氣息,還是被看穿了。”


    他淩空旋了幾圈,身法迅捷,眼看就要飄出後院。普羅文紮諾喝道:“還想走麽?”一記“西門撐船”,分作三股勁力去攻那人周身。當日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打的時候,也用過這一招,相同的招式、相同的法門,但和老師比較,高下立判。賽戈萊納第一次見他出手,心想倘若這一招對著自己用,可是絕計躲不過去的。


    那人在半空無處借力,把雙掌護在胸前,猛地一振。隻聽到“砰”的一聲,他與“西門撐船”的勁氣迎頭相撞,身子借著這股力道朝外飛去。加布裏埃拉嬤嬤袖子一拂,一道無聲無息的氣牆擋了過去。那人右手一撒,七枚木簽飛刺過來。加布裏埃拉嬤嬤哪裏會把這些東西放在眼裏,微微一抖,便把簽子都卷入袖中。那人卻趁著這個當兒用雙臂夾頭伸得筆直,有如一條金槍魚朝著氣牆直直撞去。他全身劇顫,顯然是被氣勁所傷,身體的去勢卻絲毫不緩,硬是破穿過去。


    須知真氣外肆,皆有流勢。那人竟在轉瞬之間窺準了加布裏埃拉嬤嬤的真氣流動,從流速最緩的地方強行破穿,既需膽識也要有高明手段。加布裏埃拉嬤嬤看到他居然用這麽一個法子打破自己攔阻,大出意料之外。


    那人跳上院牆,笑嘻嘻道:“西門傳人,果然厲害。今日我甘願認輸,改日再來領教吧。”縱身一轉,消失無蹤。亞諾什要喝令衛兵去追,羅慕路斯拉住他搖了搖頭。在普羅文紮諾與加布裏埃拉嬤嬤當世兩大高手夾擊之下還能逃走,這人的功夫絕不簡單,那幾個衛兵去又濟得了甚麽事情。


    亞諾什悻悻看了眼牆頭,轉頭皺起眉頭問比約齊道:“這人究竟是甚麽來曆?”比約齊怎想到自己部下裏還隱藏著這等人物,擦了擦額頭汗水,方才說道:“他是半年之前才加入聖帑衛隊的,自稱叫胡裏奧,平日裏也怎麽不顯山露水,武功平平,誰知……”


    普羅文紮諾也盯著牆頭,白眉緊皺,似乎有些心思。羅慕路斯趨前問道:“老師可是想到了些什麽?”普羅文紮諾道:“這人看身形嗓音,似乎與我很熟,莫非是……”他突然意識失言,連忙改口道:“許是以前交過手的人。”


    這時比約齊戰戰兢兢走過來,普羅文紮諾白眉一立,訓斥道:“你這聖帑衛士是怎麽當的!不過才這麽幾個人,就被混進兩個奸細。這是在貝爾格萊德,倘若你們去了教廷,教皇豈不是也要被你拖累了?”普羅文紮諾除了異端裁判所,還執掌教廷法紀,算是比約齊的上司。他這幾句話劈下來,唬得比約齊堂堂一位“人中索爾”撲通跪在地上,連連口稱死罪。普羅文紮諾道:“這一次你失寶在先,失察在後,遲早是要議罪的。如今還不是時候,權且退下罷。”比約齊麵如死灰,顫著手走回到隊前,招呼那一隊呆若木雞的衛士離開了。


    斥退了比約齊,亞諾什忽然走到賽戈萊納麵前,單腿跪地,單手平胸,大聲道:“我被怒氣蒙蔽了心,剛才錯怪了閣下,違背了騎士七德,請少俠責罰。”他不愧是將門虎子,坦坦蕩蕩,知錯即認,毫不矯情違飾。賽戈萊納大為感佩,連忙扶起他道:“我潛入老公爵城堡偷竊,有錯在先。兄台不必如此。”一場誤會,至此煙消雲散。


    羅慕路斯也大為高興,他與賽戈萊納敵對數次,卻總也提不起殺氣來,如今雖不曾為友,總算是化敵。切麗卻大不以為然,暗暗撇嘴,蘿絲瑪麗還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雙瞳似是沒有焦點。


    羅慕路斯對老師道:“奧斯曼人如此處心積慮,著實可惡。塔羅血盟看來是與奧斯曼蘇丹勾結到了一塊,恐怕於我歐羅巴武林大為不利。咱們是不是得趕緊稟告教皇與各大門派,早作計議。”


    普羅文紮諾道:“貝居因會的聖女出關在即,屆時自然有人領袖群雄。”語氣裏竟帶有淡淡譏諷。加布裏埃拉嬤嬤裝作未聽到,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暫且放上一放,如今老公爵的生死卻是頭等要緊的。”


    她一句話提醒了眾人,大家紛紛回到老公爵的臥室。老公爵還是那一副模樣,兩名奉命來的貝爾格萊德名醫守在床頭束手無策,除非是讓兩位高手再行運功續命,否則是絕計支撐不過三日的。


    這時卡皮斯特拉諾已經安頓好了賓客,也趕了過去。他聽亞諾什把剛才的事情講了一遍,垂頭不語,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圈,踟躕說道:“如今隻有一個法子了,隻是不知使得不使得。”亞諾什一向最佩服卡皮斯特拉諾,一聽說有了法子,登時雙目圓睜,連聲問道:“是甚麽法子?快說快說!”旁人也豎起耳朵,想知道這位托缽僧人有什麽高見。


    卡皮斯特拉諾躊躇半晌,方才緩緩說道:“貝爾格萊德正南百二十裏,有一處大山,名叫老山。老山之中有一位名醫,其手段高明之處,不遜於阿拉伯名醫伊本薩多。”亞諾什搶道:“既然如此,我多備金銀,派人去星夜請來。”卡皮斯特拉諾搖搖頭道:“倘若那麽容易,我幾年之前就為公爵把他請來了。這位名醫的本名無人知道,隻因天生一部亂蓬蓬的大胡子,根根都是深藍顏色,便得了綽號叫‘藍胡子’,性格十分古怪。他生平有兩大嗜好,一個是解剖人屍,一個是漁獵美色。”


    羅慕路斯截口道:“這兩者雖於禮法所不容,倒也不見得有多古怪。我們異端裁判所,每年偷著解剖屍體的醫生也要燒死幾個哩。”卡皮斯特拉諾苦笑道:“倘若是兩者合二為一呢?據說他先後娶妻六人,無不是絕色美女,都被他以殘忍手段殺死,屍體吊在地窖裏視若珍寶,以**為樂。這等愛美之法,你可曾見過?”


    在場女子聞言莫不色變,她們都是江湖中人,見慣了殺戮的,但聽到這等事情還是不寒而栗,就連加布裏埃拉嬤嬤都有些不忍,低頭誦了句聖母慈悲,喃喃道:“天下怎會有如此殘酷怪異之徒?”卡皮斯特拉諾道:“正是這麽說的。那藍胡子因為醫術卓絕,娶的妻子都是名門貴胄之後。娘家人聽說自己女兒竟受到這種屠戮,無不憤怒,便糾集人手去尋他的麻煩。沒成想派去的一百多人進得老山,一夜之間死的幹幹淨淨,而且死狀極慘,從此再沒人敢踏足老山域內。”


    這一番話聽得人人遍體生寒。亞諾什疑道:“這人好生殘忍,但醫術究竟如何?”卡皮斯特拉諾道:“醫術高妙,直追蓋倫。數年之前,曾有一位托缽僧團的長老身罹重症,前去求醫。當時那位長老被仇敵所傷,四肢筋骨寸斷,顱骨也被打碎了半麵,這種傷勢,竟被他救了回來。”賽戈萊納道:“這豈非是好事?他肯施救,說明便有善良之心。”


    卡皮斯特拉諾道:“好是好,代價卻是極大。藍胡子治愈了他以後,竟把他一對如花似玉的雙生女兒擄走。那長老急火攻心,活活氣死了。托缽僧團為了這段恩怨,糾集了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大舉討伐,結果倒有一大半把命喪在了老山之中,隻有幾個人僥幸逃出,也已經被嚇得半瘋。”卡皮斯特拉諾說完,“撕拉”一聲把自己的長袍往左右一扯,露出胸口,隻見有三道狹長的疤痕從胸口蜿蜒伸過脖頸,一直連到腦後與下頜,望之觸目驚心。


    卡皮斯特拉諾慘然道:“我當時亦在隊中。那藍胡子說要研究一下,究竟人體哪幾條肌肉可牽動表情,便把我活活挑斷了臉上、脖頸和胸口的幾根筋,留下這幾道疤痕,從此除了苦容再沒其他表情。”眾人看到他的傷口,心裏想著所受的苦楚,脊背上都不免有些麻酥酥的感覺。


    亞諾什道:“可我父親得病已久,為何您從不曾提過這醫生?”卡皮斯特拉諾搖搖頭,道:“公爵雖得了美杜莎之泣,尚有伊本薩多與他留下的藥方可救。我想既有桑珠,何必求之於淵蚌,也就不曾提過。那老山,我這一世是不想再去,不想再提了……”他歎息一聲,重新把長袍攏起,麵容依然一片苦相,卻微微的有些扭曲顫抖,可見當日驚悸,至今猶存。


    眾人聽到這如惡魔般的醫師,無不悚然,屋內一片沉默。亞諾什看了眼老公爵,不由大為頹喪,癱坐在椅子上,雙手相握,喃喃道:“這藍胡子如此凶險,伊本薩多醫生又遠在中東,如此說來,我父親豈不是沒得救了……”


    賽戈萊納忽然開口問道:“這裏到老山,須要幾日?”卡皮斯特拉諾道:“這裏一路向南,過了馬迪亞丘陵便是,四日便到。”賽戈萊納“嗯”了一聲,突然沒來由地朗聲吟道:“真神我義慕,神謂有應處,救脫一切苦,無有大恐怖。”(原文:我曾尋求耶和華,他便應允我,救我脫離一切的恐懼)


    這是《聖經詩篇》第三十四節中的一段偈子,說的是耶和華賜予勇氣與禱告者,使信主之心愈加堅定。在場無人不知,此時聽到賽戈萊納吟出這麽一段,不知他是什麽用意。賽戈萊納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道:“老師生前曾教誨在下,讓我慎護聖教。今日見到老公爵召集英雄大會共赴教難,甘為基督屏障,斥退那群奧斯曼土耳其蠻子,真可謂是義氣衝襟的至勇聖徒,心中當真十分敬佩。在下之前受人蒙蔽去偷公爵東西,內心慚愧的緊。這一趟差事,便讓我來作罷,權當是為老公爵致歉。”


    眾人聽了這一番議論,都有些吃驚,齊唰唰看過去。亞諾什愣愣道:“甚……甚麽差事?”賽戈萊納笑道:“請少爺借我一匹馬,我自去老山,把那藍胡子揪來貝爾格萊德,為公爵治病。”這一句話,有如晴天裏放了個脆炮,把屋子裏的人都聽得啞口無言,隻有普羅文紮諾嘿嘿冷笑一聲。


    加布裏埃拉嬤嬤關心他安危,提醒道:“孩子,那藍胡子何等殘暴,又不知他武功虛實,你斷然討不得好去——原是該我或者普羅文紮諾大人去的。”


    她與普羅文紮諾都是江湖上的前輩,極重身份,藍胡子再如何跋扈,有他們其中一人便已足夠。賽戈萊納聽了卻搖搖頭道:“公爵如今非危在旦夕,非你們二人不能續命,怎能離開?兩位前輩隻消安心在貝爾格萊德為公爵推宮運氣,十天之內,我必把藍胡子帶回來。”


    羅慕路斯在一旁聽到,大為慚愧。他一貫以護廷使徒自命,如今反不如一個不知底細的野少年有膽識。他按捺不住心中激蕩,連老師也忘記請示,邁步大聲道:“在下也願意去老山,會一會那藍胡子。”切麗驚道:“師兄,你……”羅慕路斯這時才想起還不曾問過老師,普羅文紮諾平日治下極嚴,絕不容許弟子僭越,壞了規矩。羅慕路斯連忙走到普羅文紮諾麵前,掀開短衫下襟,單腿跪地,垂頭道:“老師您平日總教我們,我等守護的不是教廷,而是眾生心中的上帝之城。今日正是徒兒實踐之時,請老師恩準!”


    普羅文紮諾微微點了點頭,一對鷹隼般的銳眼卻緊盯著賽戈萊納。羅慕路斯知道老師有些話不好當麵說出,想讓自己一路上要仔細監視這來曆不明的金發小子,連忙打了個西門福音的獨有手勢,表示自己知道了。


    加布裏埃拉嬤嬤沉思片刻,抬起一隻手:“縱然增加了一人,也隻有你們二人,終究不大妥當。我讓艾瑟爾跟隨你們去吧。”羅慕路斯皺眉道:“那藍胡子最貪美色,艾瑟爾姊妹去了豈不危險?”嬤嬤道:“艾瑟爾練的是貝居因會的聖門玄功,最能克製這些貪色之徒。有她在側,能給你們照應。何況她也通些醫道,萬一你們受了傷,還可救治。”


    還沒等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開口說話,普羅文紮諾袖手一指,吩咐道:“隻她一個女子上路,未免不夠周全。蘿絲瑪麗,你與你師兄同去,路上多多照拂艾瑟爾。”蘿絲瑪麗略一躬身,隻短短回道:“謹尊師命。”再無其他話說,雙目無喜無怒,教人琢磨不透。


    他三個弟子之中,羅慕路斯雖是首徒,卻過於仁厚;切麗脾氣暴躁,沒甚麽心機;隻有這最小的弟子蘿絲瑪麗喜怒不形於色,又心思縝密,作事幹脆,最合普羅文紮諾的脾性。這一次派她前去,也是暗含了普羅文紮諾的競爭之意,不讓貝居因會獨出了風頭。


    亞諾什此時麵色漲紅,不知該說些什麽,半晌方道:“若非在下負有城防之責,真想與你們同去。”賽戈萊納道:“少爺您專心守城就是,我們四人定不會教你失望。”亞諾什道:“大恩不言謝。各位義士歸來之日,我親率全城軍民相迎。”語氣激動,內心滂湃不已。


    卡皮斯特拉諾在一旁叮囑道:“你們這一次去,務必要謹記。藍胡子最擅以幻術分割眾人,然後各個擊破。當日托缽僧團的討伐隊便是這麽潰滅的。你們萬不可受他迷惑,四人須臾不可分離。”羅慕路斯與賽戈萊納一齊點了點頭,又互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這一日眾人各自忙碌。卡皮斯特拉諾與亞諾什忙著應送賓客;艾瑟爾雖中了艾比黛拉的毒,一來賽戈萊納處置及時,二來有蓋倫靈藥,三來她自己修習的內功是聖門玄功,也有祛毒化陰的奇效,隻休養了一夜便好了。賽戈萊納趁這一段餘暇去見了奧古斯丁,亞諾什把他從水牢中放出來,另外安置了一處房間。不過黑人受傷頗重,不能跟隨主人。賽戈萊納讓他好生調養,等自己從老山回來。西門福音的幾個人並未來找賽戈萊納的麻煩,關起門來不知作些甚麽。


    次日清晨,亞諾什已吩咐備好四匹駿馬,用具糧草一應俱全。羅慕路斯、賽戈萊納、蘿絲瑪麗與艾瑟爾一並出了南門,其他人隻在城門口相送祈福。加布裏埃拉嬤嬤拉住艾瑟爾的手道:“這一次非同小可,你可不要馬虎從事,拖累了別人。”艾瑟爾大病初愈,麵色還是有些泛白,紅暈一起,煞是明顯,隻是低頭扭捏道:“嬤嬤您隻管放心,我會保護好他們。”


    賽戈萊納與羅慕路斯聽了都沒什麽,隻有蘿絲瑪麗嘴角微微一撇,似是有些不屑。這時卡皮斯特拉諾從懷裏掏出兩枚暗綠色的藥丸,讓艾瑟爾與蘿絲瑪麗接過去,仔細斟酌一下詞句,說道:“藍胡子殘忍好殺,倘若有女子落到他手中,極是不堪。這裏有兩枚劇毒的蠍尾藥丸,舌尖一觸即死,給你們備個不時之需罷。”他話雖然委婉,意思卻清楚的緊。艾瑟爾與蘿絲瑪麗接過藥丸放在身上,心情俱是難以名狀。羅慕路斯笑道:“天下又有什麽人,能為難西門福音與貝居因會的傳人聯手呢。”


    亞諾什見時辰差不多了,便依著塞爾維亞習俗手持一條綠枝,圍著馬匹為行將出征的勇士來回灑了一圈淨水。他正要開口說話。賽戈萊納一抖韁繩,大聲道:“事不宜遲,我們走吧!”四匹駿馬一齊嘶鳴,十六隻鐵蹄奔踏而出,掀起一陣煙塵。待得煙塵散盡,四人已遠遠跑出去數百步遠。普羅文紮諾負手立在城頭,居高臨下望著賽戈萊納的身影兩道如劍白眉交錯糾結,白袍輕飄,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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