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祝守一相信阿九已經明白了許多了。


    該說不說,祝守一覺得對於回答阿九的問題,他多少有些自豪感的。畢竟是顯得有幾分屬於男朋友的優越。


    “那麽阿一,我這裏還有些疑問?”此時炳叔又是繼續詢問道。


    “炳叔不妨直言便是。”祝守一明白,炳叔也是快言快語,想到什麽也便就問出口了。


    “阿一,其實我一直覺得好奇,你說的孫大聖如此厲害。但他大鬧天宮時這麽厲害,十萬天兵都拿不住,但取經路上為啥誰都打不過呢?”


    這個問題倒是有趣。至少祝守一是樂於回答的。


    那麽這裏的問題其實是拆開兩個問題來看待。


    炳叔在這裏問的是十萬天兵為什麽拿不住孫悟空。而且為什麽一個妖怪就讓孫悟空吃盡苦頭。


    第一個問題,十萬天兵拿不住孫悟空


    若這裏說的《西遊記》是86版電視劇西遊記,還是吳承恩寫的《西遊記》,還是現在網上各種戲說隨意解讀各種揭幕陰謀論版的《西遊記》?


    如果說的是86電視劇版。那當時的拍攝背景,要求將孫悟空美化為“向天庭封建階級勢力開戰”的,“不畏強權”的英雄。所以才有“十萬天兵,拿不住一個妖猴”,才有孫悟空打上靈霄寶殿,瀟灑的坐在天帝龍椅之上,而玉皇大帝隻能鑽到桌底的鏡頭,這是“敢把皇帝老兒拉下馬”的表述形式。這些在小說中其實是沒有的。


    如果你要說的是吳承恩版。那十萬天兵並非拿不住孫悟空。事實上,十萬天兵對花果山形成天羅地網,孫悟空手下的猴子猴孫,包括那什麽結盟的七十二洞的各路妖兵,都被剿滅一空,完了還被放了把火,將好個花果山上的草木燒得幹幹淨淨。孫悟空這還不叫敗?


    打贏哪吒和巨靈神又怎樣?這隻是戰將對決,隻是戰爭的一小部分。論單人武力值,關羽怕過誰了,最後不也走了麥城。是役,孫悟空手下操練經營多年的猴軍可以說是全軍覆滅,從一開始的有帥有旗有武器,還時不時能抓人來吃的妖軍,最後落得個連人類獵戶都鬥不過,根本就是從成建製的軍隊變成了一盤沙子,這叫大潰敗。和他結盟的七十二洞洞主全部慘敗,那些個妖兵妖將更是死傷無數。整個花果山及周邊的妖怪勢力可以說被清剿幹淨了,這是天庭勢力的一次大勝。


    而如果你說的是網上各種陰謀論版的西遊記。陰謀論嘛,你懂的,話說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至於這個陰謀能有多大,就看你腦洞能開多大了。陰謀論還有個特點就是,他的論據隻有一半是真的,他會引用幾句小說中的原話,但並不會給你引用全,甚至小說中沒有說的,他都給你腦補上了。要說例子,現在的就有,就在這個問題裏有兩個回答,一個說兜率宮要行刺,一個說紅孩兒是太上老君的私生子。這種沒有原著原話來支撐的,論據隻有一半,另一半全靠腦補的,看看就好。


    那麽第二個常常出現的問題,一個妖怪就讓孫悟空吃盡苦頭。


    這個其實很好理解。《西遊記》是華夏古代的經典小說,它的世界觀,是建立在華夏傳統世界觀的基礎之上的。而華夏傳統世界觀的基礎是什麽?


    當然是周易。在周易的世界裏,所有事物都在演化,由生到盛,由盛到老,由老到衰,由衰到亡,由亡到生,一個大循環。而所有的事物之間,又有相生相克的關係。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又是一個大循環。相生呢,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還是大循環。周易認為,所有事物都由這五行構成,而五行又是相生相克的,由這些相生相克的元素構成的事物,又是不斷由生到盛,由盛到衰,由衰到死,由死到生的演化的。


    這就是古人的世界觀。簡單來說:隻要你還在五行之中,你就一定有克星。隻要你還在五行之中,你就一定有變化,一定有老和滅。


    所以古人為什麽追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在五行中,這得多牛逼啊!你想想。不在五行,不受事物演化規律的影響,真正的不老不死,不生不滅,這是成佛的境界。


    然而,當時的孫猴子,還沒有成佛,顯然是在三界五行之中的。隻要你在五行之中,你就一定要受五行規律的影響,換言之,一定有東西能克你。


    大戰紅孩兒當中就講過,孫悟空怕煙,而這個病根,其實還是在八卦爐裏落下的。


    又有很多地方,孫悟空承認,他其實是不適應水戰的。


    鬥琵琶女那裏,孫悟空被蠍精尾巴上的”倒馬毒“蜇得夠嗆,而這蠍精卻又極其懼怕昴日星官——二十八星宿中的大白公雞。這正是一物降一物,萬物相生相克的道理。你要說昴日星官能打得過孫悟空嗎?你說呢?


    所以在華夏古代世界觀中的很多事情,說到打架,並不是“武力值”這麽個簡單的因素來決定一切的。古人認為每樣事物都有其克星,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但不代表水就能克木,相反,水還生木。


    簡單的拿A打贏了B,B打贏了C,所以A為什麽打不贏C呢?那麽這些問題來問華夏古代價值觀體係下的作品,自然是徒勞的。


    當然,那些陰謀論,也就由此得到了市場。讀者不去學習周易,不了解古代價值觀,自然就讀不懂小說當中使用的“語言體係”,讀不懂,那就隻能交給別人幫你讀懂,解讀權就落到別人手上了。


    所以祝守一覺得“孫悟空大鬧天宮時這麽厲害,取經路上為啥誰都打不過?”


    這大概是關於《西遊記》的問題裏,最常見的一個。


    反正祝守一在看西遊這些年,被各路讀者問過無數回。


    老規矩,先說“是不是”,再說“為什麽”。


    孫悟空取經路上的表現,確實與大鬧天宮存在落差、確實動不動就要搬救兵、確實沒幾回是靠自己的能力救出師父的。


    但是,絕沒到“誰都打不過”的程度。


    拿出原著仔細統計一遍,西天路上,無數場戰鬥裏,沒有任何妖怪,能以絕對武力勝過孫悟空——注意,“絕對武力”。


    鬥黃袍怪、鬥金銀角大王、鬥紅孩兒、鬥兕大王、鬥如意真仙、鬥蠍子精、鬥多目怪、鬥比丘國鹿精、鬥青獅白象、鬥黃獅精、鬥三犀牛、鬥玉兔精,書中基本都有較為明確的悟空占據上風的描寫字眼。


    哪怕上天搬救兵,許多時候也是由於敵人被打敗、躲進洞中不肯出來、這才讓悟空奈何不得——尤其是水裏的那些,小白龍、通天河靈感大王,均是如此。


    妖怪若能讓孫悟空陷入困境,靠的幾乎都是奇怪的法寶或妖術——紅孩兒一噴火,黃風怪一用風,鐵扇公主的扇子啊,黃眉老佛的金鈸和人種袋啊——碰到這種,孫悟空往往開始吃虧。


    而且你發現沒有,基本都是孫悟空占上風了、妖怪覺得打不過了,這才用出法寶和妖術:


    多目怪與悟空戰了五六十合,“漸覺手軟”,這才“一時間鬆了筋節,便解開衣帶,忽辣的響一聲,脫了皂袍,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眼中迸放金光,十分利害”。


    金兜洞兕大王率一眾小妖圍毆悟空,大聖把金箍棒丟在空中變出千條萬條,嚇得群妖“一個個魄散魂飛,抱頭縮頸,盡往洞中逃命”,兕大王這才祭出金剛琢,收走了悟空的兵器。


    蠍子精以倒馬毒樁(蠍尾刺)蜇傷猴頭,也是由於“見我破了他的叉勢”。


    換句話說,如果不拿著法寶和妖術“開修改器”的話,單單撒開了架勢、公平競賽、隻比功夫,誰都贏不了孫悟空。


    孫悟空單挑從無敗績,就這一條,還不夠厲害嗎?


    然後,我們又要搬出那個永恒的理由了——《西遊記》經過漫長的曆史演變、是一部“世代累積”的小說。


    大鬧天宮、西天取經,它們本身就是兩個故事係統。


    在民間以各自神話、傳說、戲劇、說唱藝術流傳的時候,大鬧天宮的主角,和保護玄奘法師西天取經的主角,壓根就不是同一個人,他們的能力值當然不會完全等同。


    隻不過,大鬧天宮故事的主角經常被描述成一個猴王,保護玄奘西行的主角,經常被描述成一個猴行者,當這倆一起被整合到《西遊記》小說裏,猴王和猴行者才合並同類項了。


    雖然合並同類項了,他們當初不是一個人(一個猴)的後遺症還在,漏洞瑕疵還在,突出表現為,戰鬥力的不一致。


    特別有意思的是:我們古代四大名著,除了《紅樓夢》,都是“世代累積”出來的,於是它們的主角,除了賈寶玉外,也都有各自的曆史原型。


    但這幾個人物在故事逐漸演化的過程裏,好像無一例外地,經曆了能力上的矮化:


    劉備從《三國誌》裏桀驁不馴、特別能打的梟雄,變成了《三國演義》裏那個永遠在哭的老淚包——怒鞭督郵的事跡挪給了張飛,殺車胄的事跡挪給了關羽,火燒博望坡的事跡挪給了諸葛亮。


    宋江從《大宋宣和遺事》裏“勇悍狂俠”、“橫行河朔”的強盜頭子,變成了“麵黑身矮、武藝低微”、天天念叨著要招安的小官員:《大宋宣和遺事》裏他曾幹過“殺人題詩於牆”這麽恐怖高調的事情,這事兒在元雜劇裏被挪給了李逵(《黑旋風雙獻頭》),到了小說裏,又挪給了武鬆血濺鴛鴦樓。


    而與能力上的弱化相伴生的,是道德上的拔高化,好像在古代人的觀念裏,這倆,注定是此消彼長的——太能打的人,多半還不夠善良、人格還不夠偉大吧。


    沒錯,祝守一一直認為,孫悟空在取經路上顯得武力下降的最重要、最核心、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原因,恰恰在於這裏:


    隨著他越來越接近西天,越來越領悟到佛法的真諦,越來越從當初那個充滿破壞欲的妖猴,走向慈悲濟世的鬥戰勝佛,他的殺心在下降,求勝心在下降,對打鬥這件事本身的迷戀,也在下降。


    說白了,就算誰也打不贏,那又怎樣。打贏真的那麽重要嗎?


    當初天下無敵的齊天大聖,隻是像個頑童一樣,在惡作劇、在摧毀和攪亂他看到的一切東西。


    後來那個“誰也打不贏”的孫行者,卻做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大的偉業。


    當他沒那麽想贏的時候,其實,他真正地贏了


    不理解這一層,就沒有讀懂《西遊記》裏,最內在的那一重意義。


    再者,“劇情需要”,也是一個非常合理的解釋。


    西天取經是蔓延了整本書百分之八十章節的主幹情節,它需要有波折有變化,才能讓讀者看得下去。


    一兩場好戲裏比如大鬧天宮主人公啟動無敵模式,你會過癮會開心。可要是這種套路周而複始呢?要是十萬八千裏一路都是無敵模式,一路都是見誰滅誰,你自己想想,這還有啥看頭啊?


    好萊塢的超級英雄電影、網絡上的爽文小說,都不敢這麽寫吧。


    就算是孫悟空,也值得為故事的精彩曲折來犧牲一下吧。


    還有一點,也很關鍵。有時候,戰意不足,恰恰是因為胸有成竹。


    要知道,取經乃是佛祖一早就安排好的事業,師徒四人不過是站到前台的執行者,從靈山到天庭,一路全都盯著護著,叫天天應、叫地地靈。


    走捷徑肯定是不行的,因為你必須要經曆這一段旅途、艱辛和磨難,但走不完那也是不可能的,道路曲折、前途光明,成功的結果基本沒啥懸念——要不然,怎麽無論出來個啥對手,最後不是被收了就是被滅了呢?


    既然這樣,用幾分力、打起多少精神去戰鬥,又有什麽關係?


    這個事兒,唐僧沒數,孫悟空可是明白得很:這就像一場大型直播真人秀,“不必擔心終點,在乎的是沿途的風景”,享受過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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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外也要看到,孫悟空的作戰風格,本來就不是那種“速勝型選手”。


    他的猴性堅挺,熱衷嬉鬧,趣味至上,幹啥都是玩,打架也不例外。以前就講過,七十二變這種bug係法術,《封神演義》裏楊戩拿來不知殺了多少怪物,到了悟空手裏,竟然主要用於鑽人家肚子裏惡作劇、變人家爹娘和老公占便宜比如蓮花洞變老狐狸、火雲洞芭蕉洞兩次變牛魔王。


    孫悟空能與對手多糾纏一會兒、多玩一會兒,他絕不介意。


    大鬧天宮是他處於自衛狀態(保護花果山)、自我證明狀態(被小瞧、封了弼馬溫、沒資格去蟠桃會)和報複狀態(被抓後刀砍斧劈雷電打、被推入八卦爐燒),這才觸發了狂戰士屬性。


    沒錯,要孫悟空下狠手,除非是點燃他的情緒、讓他處於憤怒的非理性當中。


    可惜,西天路上,這種機會並不太多。


    倒是有很典型的兩個例子:


    鷹愁澗對陣小白龍,這是悟空從五行山下複出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戰。而此前殺了一隻動物—老虎、殺了幾個凡人,也就是六賊,他老人家“找狀態”的味道非常明顯,來來往往耗了很久才讓“那條龍力軟筋麻,不能抵敵”。結果回去被唐僧埋怨責罵了一通,心情不爽,第二次再來對決,猴子果然發起狠來,這次的結果就是“鬥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


    其中反差,你看到了吧?


    天竺國收玉兔精,先是“鬥經半日,不分勝敗”——估計大聖憐香惜玉,而且剛才說了,這都快到西天了,悟空的勝負欲基本降到最低值——但沒成想後來玉兔飄了、自己作死、言語孟浪,張口就是“我認得你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弼馬溫”,觸犯了猴子的心中大忌,於是猴子開始發狠,於是,“戰經十數合”,就“妖邪力弱難搪抵”了。


    其中反差,你也看到了吧?


    綜上所述,閱讀時“就記得悟空又去找神仙幫忙了”的“認知慣性”、《西遊記》“世代累積”的“文本特性”、作者出於需要設計更多波折的“戲劇性”,孫悟空殺心漸弱的“佛性”、對取經事業胸有成竹後樂得不出全力的“人性”、上陣愛玩愛鬧愛糾纏的“猴性”,共同導出了、回答了“孫悟空大鬧天宮時這麽厲害,取經路上為啥誰都打不過?”這個錯覺性疑問。


    所以祝守一覺得這個問題已經足夠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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