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被封鎖了。


    雖然有所準備,但當真正看到情況,齊平仍舊心頭一沉,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很低,但一些基本常識是有的。


    比如風寒會傳染,比如汙穢的環境會滋生疾病。


    這也是為何這一輪風寒病於東城爆發的原因,這裏的生存條件最差, 貧民最多,生病了也請不起好的郎中,亦沒有空閑休息。


    在齊平看來,最好的策略當然是單獨隔離+治療。


    但實際上缺乏可操作性。


    獨門獨戶不許出門,所需米糧石炭如何保證供給?上輩子的大都市都搞不定,讓封建時代的底層胥吏來做……太難為人了。


    故而, 朝廷的方法將整個東城封鎖, 然後投入郎中,分發藥湯。


    “這樣下去,即便能減少京都其他區域的災情,可東城裏的人怎麽辦?”齊平心頭沉重。


    “大人,前頭封鎖了,您……”齊平騎著高頭大馬抵達,守在路口的巡檢看了眼他身上錦衣,恭敬說道。


    齊平下馬,將馬韁丟給他:“看著,我進去看看。”


    “是。”小巡檢不敢違抗。


    齊平走了兩步,問道:“朝廷派來醫者沒有?”


    小巡檢回答道:“有一些,分散在各處, 哦對了,之前還來了位白衣的姑娘, 應該是大人物, 也許是禦醫。”


    “姑娘?”齊平愣神。


    小巡檢想了想, 指了指鼻梁:“這裏戴著兩片琉璃。”


    底層胥吏並不認識書院的大人物, 齊平腦海中浮現出一張禁欲係女教授的臉孔。


    禾笙……朝廷將書院的先生都請來了嗎?看來情況比我想象中更重。


    他聽聞過禾笙的神符與“醫”有關,比如當初圍棋國手程積薪染病, 禾笙就曾出手過。


    齊平心中一定, 問:“那位姑娘在哪個方向?”


    小巡檢指了個方位,齊平當即邁步走去。


    等人離開,那名巡檢吐了口氣,嘀咕道:“鎮撫司的錦衣緹騎怎麽來這倒黴地方了。”


    旁邊另外一名用布片蒙著口鼻的巡檢走過來,拉了下他:“你不認識這位?”


    小巡檢愣了下:“誰啊。”


    後者對這名新上任的同僚表示鄙夷,仰慕道:“那就是齊大人,齊公子啊。”


    小巡檢一呆,驚愕之餘愈發疑惑:這種大人物也會來這種地方嗎。


    真怪。


    ……


    二人的交談聲未能瞞過齊平的雙耳,但他這也沒在意。


    越過封鎖線後,齊平沿著大街行走。


    兩側的店鋪半數開著,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偶有走過的,也是麵如菜色,捂嘴咳嗽著。


    走過一條街巷時,他聽到痛哭聲。


    隻見胡同裏,兩名蒙著口鼻的官差將一條用草席裹著的幹瘦的人搬出來。


    身後,一名十歲左右的男孩哭喊著阻攔,給年輕官差一腳踢開:


    “你娘要死了,再敢阻攔將你關到大牢去!”


    “我娘沒死,我買了藥, 我有藥。”


    阿七從地上爬起來,在懷中摸索出一個小紙包,跪著爬過來。


    好似怕官差不信一般,打開來,高高舉起,可以看到裏頭是黑乎乎的草藥沫子。


    另外一名年老些的官差於心不忍,歎息一聲說道:


    “這不是藥,你給人騙了,隻是野草燒碎了拌的爐灰,回去吧,救不活啦。”


    阿七呆住,風一吹,紙包裏的草灰紛紛灑落,整個人跪坐在泥濘的冰雪中,好似抽幹了魂兒。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明明自己賣報賺到了錢,但娘親還是要死。


    “怎麽回事?”兩名官差正要離開,忽然被一道身影攔住,年輕的一個正要怒罵,待看到一身飛魚錦袍,心中一驚,忙擠出笑臉:


    “這位大人,我等奉命將病死的人拖走燒掉,免得傳給他人。”


    齊平瞥了眼地上草席中,幾乎不動了幹瘦婦人,神識一掃,說道:


    “她還活著。”


    年老官差歎息道:


    “大人,這婦人就剩最後一口氣了,身子都涼了半邊,神醫來了都救不活啦,等搬過去,大概就斷氣了。”


    這話不算假,草席中的人的確已經到了彌留之際,齊平蹲下來,用神識檢查了下,臉色有些難看。


    他甚至沒辦法用真元壓製,因為婦人身體太過脆弱,經脈無法承受真元的力量。


    不像雲老先生,雖也是老人,但為官數十載,吃過用過不少好東西,體魄遠比多數人強壯。


    微微皺眉,齊平氣海轟然震動,一道無形的力場擴散,微風吹卷起雪沫,本已將死的婦人肉眼可見地有了生氣,呼吸勻稱。


    齊平起身說道:“抬著人,跟在我身邊一仗內。”


    說著,他扭頭快步往前走,“回溯”的效果持續不了多久,即便是普通人,想維持“回溯”效果,對他而言,同樣壓力巨大。


    神仙手段!


    兩名官差大驚,又羨慕又震撼,不敢耽誤,忙跟上腳步。


    後頭的阿七灰暗的眸子一下亮了,丟掉草灰,踉蹌著跟上來,卻不敢跟的太近。


    一行人走得極快,不多時,抵達一座醫館。


    院落外排起長隊,有胥吏將一碗碗泛著淺綠色光芒的“藥湯”分發給民眾。


    那些咳嗽不止,高燒不退的百姓接過藥湯,一旦喝下,肉眼可見地好轉,叩頭拜謝離去。


    齊平一眼望去,便看到了院中一襲月白色長袍,身材如弱柳扶風,長發隨意地束在後腰,禁欲係麵龐上,小巧的瓊鼻架著一副水晶磨片眼鏡。


    “三先生!”齊平喊道。


    禾笙扭頭,略顯呆萌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詫異,似乎沒料到他會出現在這:


    “你來了。”


    齊平領人走過去,說道:“沒時間解釋了,先請您救個人。”


    他命官差將草席放下,旋即“關閉”了神通,額頭、鼻梁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氣海內,雪山崩塌大半。


    天知道維持一個普通人幾天前的狀態這麽費勁!


    草席上,女人的狀態瞬間惡化,氣若遊絲。


    禾笙鏡片後眸子閃過一絲訝異,但並未廢話,右手虛空一按,天地元氣匯聚,一枚“醫”字神符凝聚。


    灑下淺綠色的星輝。


    沐浴在術法的光輝下,草席上的婦女開始真正的恢複。


    過了一陣,死氣退去,解除生命危險,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但人仍舊虛弱不堪。


    禾笙輕輕吐出一口氣,擦了下額頭香汗,解釋說:


    “術法不是萬能的,我已驅除了她體內寒毒,但身體的孱弱無法用術法彌補,在這種環境下,也許還會染病。”


    但起碼有了希望……齊平露出由衷的尊敬。


    “謝老爺救命,謝夫人救命。”突然,阿七跑過來,噗通一聲跪下,叩頭如搗蒜。


    齊平注意到禾笙臉色一黑,用手拉起男孩,隱晦地捏了一小塊銀粒塞到男孩手中,這是個相對安全的份量。


    “滾吧。”齊平冷著臉說。


    禾笙又看了他一眼,旁邊的胥吏道:“三先生,藥湯散了。”


    禁欲係女教授回神,將“醫”字神符打入桶中,很快,黯淡下去的淺綠色微光重新明亮起來。


    齊平注意到,禾笙在召回“醫”字時,臉蛋紅撲撲的,與他方才動用神通的特征一樣,意味著消耗巨大。


    那枚“醫”字神符,也明顯黯淡了許多。


    ……


    救治還在繼續,禾笙卻走到院子後頭,避開人們的視線,坐在椅子上開始喘息,休息。


    齊平走了過來,好奇道:“沒想到您也來了。”


    禾笙一邊吞下一粒丹藥恢複,一邊用平靜的沒什麽波瀾的聲音說:“皇帝下旨叫我過來。”


    頓了下,她好看的眉毛皺起:“情況很糟。”


    齊平露出傾聽的姿態。


    穿著月白色儒袍,性冷淡風格的三先生語氣平靜道:


    “染病的人太多了,東城尤其嚴重,簡單的封鎖隻是權宜之計,也許其餘的城區會好些,但這裏……”


    她頓了下,說:


    “東城的人很多,他們混居在一起,如果無法同時治好半數以上的人,風寒還會擴散,愈演愈烈,會死很多人,眼下的東城簡直就是風寒的……”


    她試圖找出一個詞來表述,但卡住了。


    “溫床。”齊平替她接上。


    禾笙一怔,覺得這個詞有些沒道理,但又莫名覺得合適,她點頭:


    “對。是這樣。”


    齊平分析道:“朝廷沒法派來足夠的郎中救治,況且草藥起效很慢,所以才不得以,請求超凡的力量。”


    禾笙歎息:


    “我說了,術法不是萬能的。掌握療愈術法的修行者本就極為稀少,大修士更是一個都沒有,即便道門與書院本就不多的人全派出來,也做不到。”


    早在河宴時,齊平就得知了,掌握治療術法的修士極少,如今,禾笙的話也印證了這點。


    即便是神通境的她,麵對這場席卷整個京都的災難都生出無力感,還能依靠誰?


    “其餘的修士,就沒法子嗎?”齊平不甘心地問。


    禾笙搖頭:“你如今也是神通修士了,你覺得自己很強大嗎,可以解決一切事嗎?”


    齊平搖頭。


    禾笙歎息:


    “你不行,我也不行,神隱境界仍不行,也許摧毀一座山峰,截斷一條河流都是容易且簡單的,但若要醫人,四境也做不到。”


    齊平沉默,突然想起了不老林那位首領,強大到可以一人對決書院兩名神隱,但仍舊治不好頭痛的病,要求助蓮蓉。


    也同樣無法掙脫生死,壽命甚至超不過二百歲。


    “那五境呢?”齊平想了想,問道。


    禾笙看了他一眼:


    “你說道門首座?我不知道,神聖領域是另外一個境界,但即便能,他大概也不會出手,生老病死是天地規則,是‘道’的一部分,越是距離‘大道’近的人,越是遠離人性,忌諱也越多。”


    “什麽意思?”齊平不解。


    禾笙閉上了眼睛,說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一代院長昔年留下的話。”


    旋即,她不再開口,而是專心恢複力量。


    一代院長的話?唔,可我並沒有覺得那個貨遠離人性,反而挺親切的……


    唔,是了,鏡子裏的那個一代還隻是四境……齊平心中嘀咕。


    接下來一個下午,齊平都沒離開,而是跟著禾笙治病救人。


    遇到身體強壯的,試著用真元壓製,遇到瀕死的,用神通“回溯”,吊命帶過來。


    一下午,總共也沒救幾個人,這讓齊平有點沮喪,他終於深切體會到,禾笙那句“術法不是萬能”的含義。


    殺人易,救人難。


    毀滅易,創造難。


    意識到這點後,齊平對禁欲係女教授愈發敬愛,禾笙則如同一台機器,重複著施展術法,恢複真元的過程。


    丹藥吃到極限後,便開始吐納。


    然而,病人實在太多了……


    京都人口百萬,東城人口尤其多。


    相比於數十萬人的缺口,她這個神通也顯得渺小起來。


    當太陽落山,紅日西墜,一天的救治結束,禾笙站起身,準備返回書院。


    相比於上午,她的臉色蒼白如紙,衣衫都被汗水打濕了幾次,臉上爬滿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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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比生死搏鬥都更疲憊。


    “我送您回去吧。”齊平從懷中拿起一枚紅色的梭子,躍躍欲試,這是從左護法手中繳獲的。


    禾笙看了他一眼,側著頭,腦補了下她趴在齊平後背上,或者被攬著飛行的畫麵,搖頭拒絕:


    “不要。”


    “……”齊平無奈道:“我可以用繩子拉著您。”


    禾笙再次腦補了下,自己掛在天上飛,被繩子吊著的畫麵,拒絕道:


    “不要。”


    她扭頭往外走,但因為太累了,踉蹌了下,齊平扶住她,一咬牙,攥住了禾笙的手,另外一隻手攥著飛梭,渡入真元:


    “祭!”


    嗡……紅色的飛梭肉眼可見地亮起,倏然生出巨力,拽著二人拔地而起。


    腳下的城區飛快縮小,齊平生疏地操控梭子,歪歪扭扭地在天上畫圈,橫衝直撞,一會飛成S,一會飛成B……


    禾笙給他攥著,臉色蒼白,長發被冷風吹得亂如鳥窩,絕望道:“饒了先生吧。”


    “不,我可以的,我再試一次。”


    終於,齊平操控著梭子飛出城牆,在城衛軍們呆滯的目光中,於空中劃過一道璀璨的紅線,墜入書院。


    ……


    書院青坪上。


    齊平落在地上,雙腿發軟,眼前發黑,因真元消耗過度倍覺空虛:


    “先生,我的車技如何?”


    禾笙蹲在地上,一陣幹嘔:“嘔……”


    齊平:“……”


    片刻後,禾笙擦擦嘴角,站起身來,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頭也不回地朝燈火通明的故紙樓走。


    “您去休息嗎?”


    禾笙搖搖頭,說道:“我要找找解決風寒病的方法。”


    齊平精神一震:“我來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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