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了。


    當這句話說出口,圍觀的棋手們都將目光從齊平,重新挪到宋九齡身上,仿佛沒有聽清。


    “太師……您……”一名棋手顫聲。


    宋九齡搖頭,擦了擦額頭上汗水,忌憚地凝視著對麵的南國棋手,精氣神如潮水般消退,整個人顯出一股強烈至極的疲倦來。


    看到這一幕,一些人才意識到,原來老太師一直在強撐。


    在方才的對局中,這名老人已經嚴重壓榨,甚至透支了自己的精力,隻是全部心神注意在棋局上的他們並沒有意識到。


    隻有齊平看了出來,知道若是再強撐下去,可能會心神枯竭倒下,這才開口勸說……


    畢竟,下棋是一件耗費腦力與體力的事。


    沒人覺得是齊平看懂了棋局,判斷出了勝負輸贏。


    隻以為他作為鎮撫司的修行者,對人的氣息感應更敏銳,看出了宋九齡的虛弱。


    這比較符合邏輯。


    意識到這點,對齊平的憤怒便消散了幾分,當然情緒上仍舊說不上友好就是……而清瘦的院長更是扼腕歎息:


    “就差一點。”


    他覺得,若是太師再年輕一些,精力充沛,是有機會取勝的。


    “便宜此子了。”


    “可惜可惜。”


    人們歎惋。


    然而宋九齡卻在長長吐了口氣後,認真道:


    “棋聖弟子,果真名不虛傳,是老夫小瞧你了。”


    範天星神情平靜道:“他們還以為,是你體力不支。”


    “難道不是?”有棋手說。


    宋九齡看了眼圍觀眾人,搖頭歎息:


    “並非體力緣故,實乃棋力不如人,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以你棋力,便是我年輕巔峰時,也不及。可你莫要以為,可欺我涼國無人,程國手棋力遠超於我。”


    範天星神情倨傲:


    “京都棋院讓我很是失望,希望程積薪能給我一點驚喜。”


    周遭,一群棋手在聽到宋九齡話語後,有些錯愕,也有些震撼。


    他們都知道老太師的性格,故而,並未質疑話語真假。


    所以,真相是,宋九齡的確不如,即便能支撐下去,也還是會輸。


    這個結果讓他們難以接受,而範天星赤裸裸的貶低,更令他們情緒激動:


    “狂妄!”


    “竟敢直呼程先生名諱……”


    範天星見狀嗤笑,站起身,掃視眾人:


    “至於連棋局都看不懂的,還妄稱棋手,實乃貽笑大方。”


    有人漲紅了臉,有人攥緊雙拳。


    卻無力反駁,因為很多人的確看不懂,鬧出了笑話。


    更有人心中生出強烈的忌憚,有些擔憂起來:


    程先生,真的能贏嗎?


    “棋戰還未開始,範公子話不要說得太滿,不然等輸了會臉疼。”忽然,站在一旁的齊平開口,平靜地說道。


    範天星背負雙手,細長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忽然說:


    “昨日有一錦衣官差去了淨覺寺。”


    齊平淡然道:“是我。”


    範天星並不太意外,頗感興趣地看著他,說:“聽聞,你與空寂禪師論道。”


    齊平說道:“隻是簡單說了幾句話。”


    範天星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棋盤:“看得懂嗎?”


    齊平視線隨之移動過去,沒吭聲。


    範天星嗤笑一聲,有些失望。


    看來此人方才的確不懂,隻是看出了宋九齡的虛弱才出言提醒。


    想必,在淨覺寺中所謂的論禪,也是誇大過的故事。


    周圍眾人不知道這少白頭的南國棋手為何與這錦衣說話,又在談論些什麽事,他們都還沉浸在失敗的氣氛中。


    齊平忽然抬手,將棋盤右下角的兩枚棋子——代表認負的白子撿起,重新放在了棋罐裏。


    然後轉身說:“我們走。”


    裴少卿與洪嬌嬌一頭霧水,忙跟上。


    一行三人擠出人群,離開了棋院。


    清瘦院長歎息,心想到底是少年意氣,將棋子撿出去又有什麽意義?


    想表達不服輸的精神?


    可方才勸人人認輸的不也是你。


    “到底是武夫。”有人咕噥,覺得這種幼稚的抗議太過丟臉。


    不過倒也沒人苛責,畢竟,他們這些下了一輩子棋的都輸的無顏見人,又有什麽資格去嘲笑一名錦衣?


    隻有範天星臉上的笑容僵住,目光死死地定在棋局上……


    齊平撿子的時候,隱晦地點了下棋盤某處。


    他的笑容消失,露出凝重的神情。


    宋九齡注意到了他的變化,於是重新看向棋局。


    片刻後,範天星說:“走。”


    接著,也帶著身旁的護衛離開。


    等人走了,清瘦院長才回神,想要去請宋九齡去隔壁休息:“太師?太師?”


    須發皆白的宋九齡回神,臉上猶帶著不可思議:


    “是巧合,還是……”


    院長疑惑:“您說什麽?”


    宋九齡搖頭,壓抑著心頭的震撼,忽而想起什麽,起身大聲道:


    “來人,速將二十一盤棋局記下,送給程國手!”


    ……


    ……


    內城街道上,三人騎馬噠噠噠行走著。


    從後麵看,洪嬌嬌的頭發與黃驃馬的尾巴同頻甩動,讓人忍不住想揪一把。


    “這個白頭發的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女錦衣說。


    齊平點頭:“棋力的確不凡。”


    女錦衣鄙視:“說的好像你看的懂一樣,還‘棋力’……”


    齊平不樂意了:“我就不能看懂?”


    裴少卿揭過這個話題,說:


    “這種事咱們插不上手,反正有程先生對付他,接下來咱們去哪?”


    也對……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呢……齊平吐了口氣,拋下此事:


    “回去,喝茶看報。”


    ……


    南方使團入京不到兩日,便發生兩起衝突,而相比於消息隻局限於少部分人的淨覺寺論禪。


    發生在京都棋院的一幕,卻迅速地擴散開。


    皇宮,禦書房。


    “什麽?南國棋手橫掃棋院,連宋太師都中盤認負?”


    皇帝正忙裏偷閑,看著雜書,突聞此事,驚詫莫名:


    “仔細說來!”


    前來稟告的小太監忙點頭:“是這樣的……”


    等小宦官將這不知道幾手的消息轉達過來,皇帝陷入了深深的焦慮。


    原本,他便對於這次問道信心不足,好歹第一場是有信心的,可如今,卻有些坐不住了。


    “那範天星,究竟如何?朕此前全然未曾聽過。”皇帝問道。


    侍立一旁的馮公公緩聲解釋:


    “稟陛下,此人隻道是南國棋聖關門弟子,據說從無敗績,隻是露麵極少,幾乎沒有棋譜流傳出來,即便在南方諸國,也不是很有名,此番突然派出,想來,便是為了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


    皇帝氣惱地一拍椅子扶手:“程先生知道了麽?”


    小宦官道:“宋太師已去告知了。”


    馮公公也勸道:“陛下莫要擔憂,大國手定能取勝。”


    皇帝緩緩點頭,目光望向秋日蕭條的花園,心中漸漸安定下來。


    ……


    國子監。


    作為涼國的“最高學府”,京都官宦人家子女,許多都聚集於此。


    同時,這裏也是許多文豪墨客聚集之地。


    穿著淺粉精致長裙,身材嬌小,臉孔粉白精致的安平郡主今日隨父王過來國子監閑逛。


    景王去尋老祭酒袁梅,她閑極無聊,朝學子們聚集的學堂走去,想著尋相熟的“子弟”們耍耍。


    也打聽下問道會的事……


    這種大熱鬧,喜歡湊熱鬧的安平郡主定是不會錯過的。


    “恩,還有幾天就有熱鬧看了,真好。”安平花蝴蝶般於回廊中飛舞,心想,齊平不知會不會去看,恩,到時候叫上他。


    好幾天沒見了,怪想的。


    溜達到了學堂外,突然聽到裏麵一群學子聚集在一起,熱烈地議論著什麽。


    嘴巴裏,說著諸如:“棋戰”、“南人”、“狂妄”之類的字眼。


    安平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好奇,踮起腳,悄悄湊到人群外圍。


    辨認了下一堆屁股,突然一腳踢了出去。


    “哎呦。”小胖墩盧安扭頭,看到是安平,吃了一驚:“郡主,你怎麽來了。”


    安平擺擺手:“發生什麽事了?”


    小胖墩解釋道:


    “上午南國人去京都棋院踢館了,把整個棋院橫掃了一遍,還大放厥詞,視咱涼國無人。”


    安平大怒,叉著腰,氣壞了:


    “可惡!早知道本郡主上午也去棋院一趟,定要會會此賊,好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小胖墩噎了下,心說你要是去,估計人家嘲笑的更狠了,委婉道:


    “那人很強的,宋太師都輸了。”


    啊這……安平氣勢不禁弱了三分,她是知道太師棋力的,但輸人不輸陣,咬著銀牙:


    “那本郡主也不懼他,我有護衛的,教齊平打他。”


    當初,她去校場射箭,也是比不過旁人,就找了齊平去助拳。


    眾監生無語,心說打人可還行,一人忍不住說:


    “若是比較詩文,齊詩魁自然可以,可這是對弈。”


    安平麵露不快,瞪眼道:“齊平也會下棋的。”


    有人驚訝:“是嗎?”


    安平驕傲點頭:“他跳棋下的很厲害的,我都下不過他。”


    ……


    後院。


    敞開的內堂中,氣氛沉重。


    國子監祭酒袁梅、華服俊朗的景王爺,以及神情疲憊,卻還是強打精神過來的宋九齡皆圍坐堂內。


    視線投向約莫五十歲,氣質儒雅,頭戴方巾的程積薪。


    程積薪,供職於翰林院,乃清貴之一,然而他最大頭銜卻非翰林,而是帝國大國手,圍棋第一人。


    而此刻,這位大國手卻正低頭凝視手中一張張棋譜。


    那是京都棋院抄錄來的,包括範天星最早下的二十盤,以及最後與宋九齡的那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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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皆抄錄於此,標記序號。


    任何棋手下棋都有自己的風格與路數,優勢與缺陷,而想要了解這些,除了與之對弈,另外一種方式,便是分析對局。


    程積薪作為成名數十年的棋手,流傳出去的棋譜無數,棋路風格也早被天下人所熟知。


    而範天星這個此前“籍籍無名”的棋手,於京都人而言,卻是全然陌生的。


    當然,若是棋力相差較大,這點信息差並不會影響局麵。


    可若實力相仿,研究棋路便能左右勝負了。


    這也是宋九齡第一時間,命人抄錄棋局的緣由。


    此刻,堂內靜謐,眾人屏息凝神,隻見程積薪依次翻閱。


    前麵十幾張棋譜,都是看了幾眼,便跳過,到了棋院院長那張,多停留了一陣,才抬頭,感慨道:


    “好凶的打法。”


    是的,看過前二十局,這位大國手給出的評價是一個“凶”字。


    隻因這棋譜上,範天星皆是一副進攻姿態,更是由於棋力差距,呈現碾壓態勢。


    而倘若下棋雙方實力差距過大,其實是很難看出勝者水準的。


    就像兩張卷子,都是滿分,但可能一個是竭盡全力,一個是試卷最高才隻有這些分……


    老祭酒袁梅道:


    “傳言此人極度倨傲,目中無人,嚐言非天才不入他眼,便是在南國中,也是眼高於頂的性格,凡與之對弈者,幾乎皆遭受羞辱。


    如此看來,打法凶悍倒不意外了。”


    顯然,這位國子監最高官員,也很關注棋戰,並做足了功課。


    身披華服,威儀俊朗的景王也點頭,問道:“程先生以為如何?”


    氣質儒雅,頭戴方巾的大國手搖頭:“不好說。”


    他沒好意思說的太直接……棋院的人水準不夠,沒試出人家水平。


    宋九齡疲憊地說道:“最後一張,是老夫與他對局。”


    頓了頓,補充道:“此人……算力極強。”


    程積薪聞言神情一肅,攤開最後一張棋譜,開始認真觀摩,表情也逐漸從平靜,變成了凝重。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幾人雖心急,卻也都這強行按耐,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程積薪才抬起頭,揉了揉眉心,緩解疲倦。


    隻是看了一遍棋譜,他心神便損耗不少:


    “極於算計,精於布局……宋太師輸的不冤,後生可畏啊,南國棋聖倒是尋到了個天才。”


    好高的評價!


    堂內幾人皆是一驚,袁梅問道:“若是對上你呢?”


    程積薪沉默了下來,沒說話,隻是又看了棋譜一眼,緩緩說:


    “他未出全力,不好判斷。”


    未出全力……景王詫異道:“此言何意?”


    程積薪將棋譜攤在桌案上,說道:


    “白棋看似已是窮途末路,然黑棋卻在五十八手前故意留了一條生路……此子,是在考校我的眼力啊。”


    宋九齡口幹舌燥,突然說:“你是說……這棋,可活?”


    程積薪點頭:“可活。”


    宋九齡咽了口吐沫,突然抬手指了指其中一處:“破局之法,可在此處?”


    程積薪麵露驚訝,讚歎道:


    “老太師棋力不減當年,竟能看出破綻,若是當時再思量一陣,不提早認負,有機會勝他。”


    宋九齡苦澀搖頭,歎息道:“不是老夫看出來的。”


    三人疑惑:“那是誰看出的?”


    宋九齡有些不確定道:“也許……是一個武夫?”


    ……


    ……


    “阿嚏!”


    傍晚,南城小院,齊平牽馬正要進門,突然打了個噴嚏:


    “誰在念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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