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殿中隻餘太後、李柚和莫非三人。


    此時夕陽已經一分一分的沉了下去,秋風起,卷起晗寧殿的簾幕無重數,卻吹不散殿中壓抑的氣氛,吹不散三人心中各自的心結。


    太後重重地喘息了一陣,抬腳還要踹去,卻被李柚扶住,再進不得一寸。太後顫抖著手指著伏在地上低低抽泣地莫非,恨聲道:“混賬東西!哀家還是小瞧了你!不,哀家是高看了你!原本以為你是慕容世家的千金小姐,總該懂幾分規矩,卻不曾想,你狐媚惑主的本事竟然比莫家的賤蹄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太後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喘著粗氣道,“果然是青樓賤籍女子所生的賤種!難怪慕容家不準你娘進入宗氏祠堂。依哀家看,雲隨這事做得極對!慕容家容不得你,這宮裏也容不得你!你即刻就給哀家滾出皇宮,無論是死是活,哀家不管,哀家隻要你滾!離柚子越遠越好!”


    莫非身子尚弱,經過這番折騰,已是虛汗淋漓,渾身有些脫力地顫抖著,卻不似作偽,臉色愈加蒼白,此時抬著頭無辜且哀求地看著太後,眼中盈滿淚水而不落下,以壓抑而哽咽的語氣,低沉而堅定地說道;“請太後息怒,臣妾有錯!錯在莽撞!冒犯了太後!但太後絕無理由因此將臣妾趕出皇宮。臣妾願意接受任何懲罰,即便是將臣妾貶做粗使宮女,隻要能留在宮中,能遠遠看著皇上,臣妾亦無怨言。但太後要以莫須有的罪名趕臣妾出宮,臣妾絕不接受!”聲音雖然顫抖而低沉,語氣卻是異常堅定而平靜,透露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


    說這些話的時候,莫非始終未曾看過李柚一眼,但一字一句,都重重敲擊在李柚心口。讓他的心卻仿佛針紮一般沉悶難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太後眼角細細密密的每一道皺紋都是那麽地令人厭憎。他袖中的手微微顫抖,想要去扶起莫非,卻始終自持著紋絲未動,隻是淡淡地看著太後,沉靜道:“到底發生何事?母後為何生這麽大的氣?”不等兩人回答。又朝莫非淡淡道:“怎麽惹惱了母後?還不快好好向母後賠罪,然後回明仙宮好好反省?”


    這番話語中對莫非的回護之意便是傻瓜也聽得明白,更何況是殿中這兩位風華絕代和曾經風華絕代的女人。


    無奈莫非此時不能接受李柚的好意,她不能前功盡棄。而太後也根本不會讓莫非有機會接受李柚的好意。


    太後冷笑一聲。向前三步,走到莫非近在咫尺的地方,厲聲道:“起來!”


    李柚握緊地拳頭鬆了一分。臉色也鬆了一分,卻依然自持著沒有去扶掙紮著想要站起身的莫非。


    莫非氣虛無力,好不容易站了起來,額上已經細細密密浸出一層冷汗,小衣更是早已汗濕。此刻濕冷地貼在背心,一直從背心寒涼到心底。


    莫非剛剛站穩,伴著太後口中怒斥一聲“賤人”,隨著太後右掌高高揮起,“啪”的一聲。莫非悶哼一聲,複又跌倒在晗寧殿柔軟地地毯上。莫非沒有呼痛。沒有抽泣,沒有流淚,隻是垂著頭,左手捂在臉色,身子微微顫抖。


    李柚的眼中掙紮過一分惘然,一分痛楚,一分驚訝,終於都化作最深沉的憤怒。這種憤怒從他的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他再也顧不得什麽,一步擋在莫非與太後中間,沉悶地低吼道:“夠了!”


    太後的發絲有些散亂,臉上的怒氣尤為濃重,此時狠狠盯著地上的莫非,視線突然被赭黃的衣袍擋住,再陡然聽到李柚這聲怒吼,有些回不過神來。


    莫非低垂著頭,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其實剛才太後的那一巴掌並未打結實,她雖然失了武功,但依然保持了練武之人高明的眼力,她眼睜睜的看到太後一掌揮來,極為清晰地算著時間,待那一巴掌剛剛觸到臉頰,她便應聲而到,聲勢雖大,卻並不怎麽痛。而且,即便是痛入心扉,此刻李柚的反應也會讓她覺得值得。


    她要激怒太後,從而激怒皇上。憤怒的人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比如此時的太後,早已失去了平日的雍容氣度和冷靜思考能力,心中隻有對自己兒子的深刻失望和對麵前這個女人的厭憎甚至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憤怒。


    正是這樣的不理智而類似鄉野潑婦的瘋狂行徑,令李柚真正發自內心的感到憤怒。仿佛此時此刻,才看清楚了自己平日裏不說愛戴至少是尊重的母後是怎樣的麵目。他覺得難以接受,然後聯想到莫名的事,一種莫名的憋屈感伴隨著這種憤怒噴湧而出:難道自己的母後竟然是這樣善妒而狹隘的小人?難道莫名所受的一切苦,根本不是因為什麽家國大道理,全然是因為母後的這種扭曲心理?


    有些思維一旦出現便很難消除,並且會隨著時間慢慢發芽、開花甚至結果。比如猜疑。太後對於莫名、莫非如此,皇上此時對於太後亦如此。


    而太後接下來的表現,更是讓李柚從心底感到深切的失望和寒冷。


    當李柚將莫非輕輕扶了起來,莫非還無力地倚在他身上時,太後突然走了過來,猛地伸出右手往莫非脖子上扯去。


    莫非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她沒有抬手格擋,雖然無力抬手,卻更不削抬手。她知道太後想幹什麽,那塊玉佩,她根本不在乎,她在乎的,隻是李柚此時的心境。


    李柚反應靈敏,一把抓住太後的手,一字一頓道:“母後!你夠了!”


    太後怒極反笑,突然拚著力氣揚起左手,一巴掌打在李柚臉上。右手一摔掙脫李柚的手,退出一步,顫著手,呼吸急促,喉嚨裏甚至伴隨著謔謔痰響,指著李柚的鼻子,厲聲罵道:“你這大逆不道的逆子!莫妃無後,你竟敢將龍紋玉佩傳給她?你這是要亡了我大庸江山!你對得起你父皇麽?你對得起列祖列宗麽?”說著又揮起一掌要打李柚,莫非左移一步,仰頭要替李柚擋下這一掌,堪堪將要打中,又被李柚抬手擋住,李柚沉聲道:“母後,莫妃以後會為朕生很多個兒子。莫妃是慕容元帥的女兒,她德才兼備,朕準備立她為後,這個龍紋玉佩給她,並無不妥。隻是時間提前了些而已!”


    “混賬!混賬東西!混……”太後一麵罵著,一麵咳嗽,終於激怒交加,“咚”的一聲暈倒在地。


    莫非驚叫一聲:“太後!”連忙看向皇帝。李柚麵色陰沉,朗聲道:“太醫到了麽?還不快滾進來!”言罷,牽著莫非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太後今日的表現,顛覆了李柚對於她的所有認知。即便是曾經他知道她操縱過很多陰謀,害死過很多後宮的女人,但他從來沒有認為那些行為有何不妥當之處。相反,他很清楚,若是他的母後如果不做那些事情,便不可能登上皇後的寶座,他的父皇就不會隻剩下兩個兒子。這些事發生的從始至終,幼小的李柚都默默的站在他的母後身後,靜靜的看著,微涼的手握著母後的手,感受著她手上的溫度,感受著她的保護,在她被噩夢驚醒時輕聲安慰。在他心目中,母後即便是一切陰謀的主使人,但這一些都是為了自保,為了活下去。他的母後,是迫不得已而為之。他的母後永遠是那個母儀天下,雍容華貴,睿智英明,相夫教子的女人。


    直到遇到莫名,這些想法曾經動搖過,最後在母親與妻子的艱難選擇中,他選擇了前者,即便無比痛心,他也不後悔,他依舊堅持相信,他的母後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即便他並不是真的好。


    直到今日。若是些日子的杖責以致小產隻是無心之失,那麽今日這樣的暴怒癲狂,又是為了什麽?


    李柚微眯著目光,突然想起莫名其妙失足墮入太液湖的蘇妃。那個因為父皇的寵愛唯一還活著的比他大十二歲的哥哥李佳的親生母親。父皇將龍紋玉佩戴在李佳脖子上後不足一個月,蘇妃便墮水而亡。蘇妃墮水後,李佳便自然而然過繼到了東宮。


    而佩戴著龍紋玉佩的李佳,這個父皇最寵愛的兒子,這個在渭河決堤賑災中展現了極大政治魄力和親民能力的皇子,大臣們心目中最佳的皇位接班人,竟然因為在馬蹄糕中下毒想要害死李柚而被父皇貶為庶民發配蘄州,永世不得返回央都。


    李柚的腦子有些亂,思路卻越來越清晰,李柚終於明白,那個一向疼他的哥哥為何想要害死他,這件事,他一直耿耿於懷了這麽十多年,現在他終於明白,李佳從來沒有想殺他。可是,那個在承恩殿金磚之上跪了整整一夜為李佳求情的母後,那個又算什麽?


    李柚牽著莫非的手走在秋風之下,心中一片迷茫失落……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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