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至,便是三年一次的秋闈,蜀地萬名秀才們齊聚成都,一度使得成都的房價糧價紙筆等物價上漲三成。


    秋闈發榜,顏氏家族照例有數人榜上有名,敲著銅鑼四處報喜。而今年所有的榮耀似乎都歸至給一人――本次四川布政使司解元顏寧宵。


    大燕朝顏氏家族上一個解元叫顏誌暉,二十三歲成為探花郎――即顏睡蓮的父親、如今的翰林院從四品侍讀學士、天子近臣、大燕百科全書《承平大典》的主撰官之一。


    睡蓮老爹中解元時二十歲,這顏寧宵才十七,堪堪的俊秀文雅少年郎,前途無量。


    消息傳出後,顏氏族人紛紛奔走相告,腰杆挺得筆直,似乎覺得顏寧宵三年後進士科必定的中,說不定能青出藍而勝於藍,穿著狀元袍衣錦還鄉呢!


    金榜題名已經來了,洞房花燭還會遠嗎?


    各種民媒官媒踏破了顏寧宵家的門檻,寡母榮氏口幹舌燥,反反複複將“算命的說我家宵哥兒不能早娶”、“哥兒要準備進士科考試也無心婚姻”等等推辭之詞輪軸說了無數遍。


    當聽到四川布政使的夫人看中顏寧宵做幺女婿的傳聞時,張嬤嬤坐不住了,停下手中繡了一半的小兔兒,埋怨道:“夫人啊,您說廣撒網,先養魚。這魚倒是養肥了,可是被那麽多人惦記,咱們搶不過啊!”


    柳氏洗淨了手,正在剝一個裂開嘴笑的甜石榴,晶瑩剔透的石榴子一個個落在粉彩瓷碗裏,煞是好看。


    張嬤嬤急了,“夫人,您倒是說句話呀,隻要您發話,我這就去十七嫂子家探口風。”


    “一個解元而已,在成都算是人物,但在京城,頂多是個鳳尾。”柳氏頭也沒抬,撥弄著手心的石榴子。因在孝期,她向來不施脂粉,衣服也素淡,今天她隻鬆鬆挽了個圓髻,用竹釵固定,一身佛頭青的素絹裙衫,愈發顯得清淡了。


    這意思,就是還瞧不上顏寧宵了?張嬤嬤瞅著柳氏波瀾不驚的臉色,琢磨不透。


    柳氏補上一句道:“如果十七嫂要給宵哥兒定親,這說明這家人短視眼皮子淺,從此當普通族人來往即可;如果她婉拒了所有人的提親――。”柳氏話題一轉,“暫且看看宵哥兒在尊榮麵前是不是像窮困時那般雲淡風輕,橫豎睡蓮還小,有的是時間看清一個人。”


    張嬤嬤想了想,上趕著不是買賣,點頭稱是,從此再也不提探口風的事。


    柳氏一氣剝了六個大石榴,紅水晶般的石榴子盛了三個粉彩盤,一一裝進紅漆雕花的食盒裏,命張嬤嬤坐著馬車送到武擔山石鏡台暑雪軒――即顏睡蓮的芙蓉花宴會所在地。


    成都城地勢平坦,城中唯有這武擔山這座不高的山丘,可以俯瞰成都全貌,尤其在九月芙蓉花之時,但見整個城市都是一片花海,遍地錦繡,名副其實的“花重錦官城”!


    最絕的是蜀地的“三醉芙蓉”,清晨是白色,中午變成粉紅,晚上深紅。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所以在武擔山賞花,一般都是帶著吃食從早待到晚,看著全城的芙蓉花隨著天時變換顏色,別有一番風趣。


    武擔山上最佳的賞景地點是山頂之上的六角芙蓉塔,夏日賞荷宴上顏睡蓮許下芙蓉花宴的諾言,早早就開始籌劃布置,劉管家和武擔山寺的主持打過照顧,定下這日芙蓉塔不要接待外客,自家小姐發了帖子設賞花宴,主持也應下。


    豈料計劃趕不上變化快,宴會前一天主持遣小沙彌上門致歉,說成都布政司布政使大人突然要在芙蓉塔上設賞花宴,請即將赴京城國子監讀書的舉子。他無法推脫,深感抱歉,顏睡蓮的宴會要麽改時間,要麽改換地點。


    改時間是不成的,睡蓮打聽石鏡台暑雪軒還有空,細想那石鏡和滿城芙蓉花互相映襯也是難得美景,便將宴會改在暑雪軒。


    半舊沒有上漆的楠木方桌,顏睡蓮是東道坐在主位;顏如玉因要離開成都去京城,這宴會也是送行宴,她便是主客,坐在睡蓮的左手邊;姚知芳在睡蓮右手邊;表姐王素兒奉陪末座。


    當張嬤嬤送來三盤石榴子時,宴會正酣,武擔山寺主持為表歉意,送了一桌精致的素齋。沒了長輩的約束,又都是長身體的年紀,四個女孩胃口奇好,齋菜吃完了大半。互相敬著酒,已喝下一小壇梅子釀就的果酒。


    睡蓮命小丫鬟搬了小杌子請張嬤嬤坐著吃茶,擺了一盤石榴子在席麵上,另外兩盤讓小丫鬟用小石臼搗出汁水,濾出殘渣,做成石榴果汁待用。


    兩個女先兒在揚琴和三弦的伴奏下,用蜀地方言唱著三國中劉備在武擔山登基成帝的故事。


    昔日稱帝封侯之地,今日賞花遊玩之所,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顏睡蓮有些薄醉,聽著女先兒的彈詞,不禁有些感歎――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和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哇!


    穿著大紅簇錦團花芍藥紋半臂、織金彩繡馬麵裙、月牙髻上斜插一支玳瑁鑲紅寶石步搖簪、已有八分淑女之姿的顏如玉嘟起了小嘴,“肥蓮,今日你是東道,怎麽偷偷打盹不理我了?”


    姚知芳正在和王素兒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體己話,聽到顏如玉的抱怨,兩人都沒有暫停,繼續說著話――顏如玉就是個有事沒事找茬的主,尤其是針對睡蓮,她們已經習慣了,橫豎睡蓮自己會處理。


    換成往常,顏睡蓮懶得搭理如玉這些不痛不癢的話,可今日如玉是主客,而且過不了幾天就要走了,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想到這裏,睡蓮耐心強了十倍,她撒嬌般抱著顏如玉的胳膊搖晃著,嗲聲道:“酒過半酣,大家都乏了,正是聽曲賞景暫歇的時候。如玉姐姐,你很快就要遠離這姹紫嫣紅開遍的美景,乘著今日芙蓉宴,你就看個夠吧。”


    “你這個小妮子,拽這個酸話做甚麽?酸得我骨頭疼!”顏如玉笑罵道,“我去京城又不是不回來了。再說了,天子腳下,怎麽沒有姹紫嫣紅的美景?你欺我出身蜀地,孤陋寡聞吧?”


    今年秋闈發榜,照例會有一批優秀的舉子被四川學政挑選到京城國子監進修讀書,準備進士科的考試。顏老族長錢脈人脈苦心打點,終於給顏如玉的父親掙到一個名額。


    國子監是全封閉式學府,監生每半月才能休息一天,稱為旬假,出去和家人團聚。縱使如此,老族長夫人還是寫信給在京城做小京官的長子,要他替弟弟租下院子,安排顏如玉全家陪著父親在京城讀書。一來是成全如玉一家五口的骨肉親情,二來是怕兒子憐香惜玉的毛病複發,在京城惹下風流債。


    “我哄你做甚麽?不信你問知芳姐姐,京城那裏有成都這樣的美景?”顏睡蓮笑道。


    姚知芳出身京城名門世家。因父親任成都知府,所以在此地暫住而已。每三年父親回京述職,她們全家都會跟著回家過年,對京城的景觀當然是知曉的。


    知芳聽到睡蓮提她,便應聲道:“京城不僅沒有成都芙蓉花開時的美景,而且破規矩忒多――在成都可以蒙著麵紗騎馬逛街,在浣花溪蹴鞠嬉笑。可在京城,我們出門必須坐轎子馬車,挑開窗簾看熱鬧都會被教養嬤嬤訓斥沒規矩。反正我和母親都喜歡成都!”


    “可是,那是京城誒!”顏如玉滿臉都是期待。


    王素兒也不想敗了顏如玉的興致,但是又擔心朋友一去京城後心理落差太大,還是期期艾艾說了實話:“我雖沒有去過,但我母親出閣前都是在京城的,她也說相比京城,蜀地的規矩要少些,住的也舒服。”


    個個都潑冷水,顏如玉不高興了,“按照你們說來,京城不如成都好,可為什麽大家都爭著搶著去呢?那不是找罪受麽?”


    王素兒早年喪父,又和寡母相依為命,看盡人情世故、世態炎涼。她想了想,說道:“都是為了名利二字而已。”


    此乃是大實話。可顏如玉覺得此話是暗諷她父親追名逐利,再聯想到父親監生的名額是托了關係送了錢財才得來的,顏如玉漲紅了臉,憤憤道:“你們都出身京城名門,名利唾手可得,自然不用巴巴的去爭。我家世薄,高攀不起你們這些好朋友!”


    說罷,居然起身要走!


    王素兒臉色煞白,“如玉――我不是這個意思。”


    姚知芳和顏睡蓮默契的一左一右將顏如玉按在圈椅上。


    知芳感歎道:“你這個性子,一句話不中聽就甩臉子走人,我們這些從小玩到大的手帕交就罷了,京城裏的閨秀們誰會有性子與你周旋。”


    睡蓮也說:“素兒表姐說的是大實話,你是個聰明人,如何能不明白她一片苦心?”


    王素兒忙自飲一杯,賠罪道:“方才是我造次了,對不住。”


    這時,不遠處的芙蓉塔上突然傳來一陣男子的笑聲,有絲竹之聲響起,笑聲停下來,女子撫琴唱著新曲,清冽婉轉,細聽來,是首《點絳唇》。


    曲住,掌聲四起,隱約有人高聲讚道:“顏解元果然高才,文章做得好,詩詞也是一絕,這詞填的好,再配上雪魄姑娘的歌喉,真是……。”


    “這個顏解元,也是你們本家的族人吧?”姚知芳岔開話題,明知故問道。


    顏睡蓮有些恍惚:是顏寧宵做的詞呢,不過是二個月的光景,全然不見初見時的靦腆之色,言談舉止間堪堪一個翩翩少年郎,從容得體,如今還大大方方和歌姬詞曲相合。名利如利刃,雕琢著人的心性。


    顏如玉心中莫名一酸,咬牙看著顏睡蓮道:“誰能有睡蓮的福氣好?我們顏家本朝兩個解元,前一個,就是睡蓮的父親;這一個新顏解元,夏天時給睡蓮送過櫻桃!”


    顏如玉大爆猛料,姚知芳和王素兒都瞪著眼瞅著睡蓮:“真的?!”


    “我就住在她家隔壁,騙你們幹嘛?”顏如玉引火成功,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怎麽又扯上我!睡蓮心中長歎――每當自己容忍到極點想要爆發時,顏如玉總會做點什麽讓自己釋懷原諒;同樣的,每當自己覺得可以和她相處融洽時,顏如玉又會做點什麽讓自己退避三尺。


    這不,才好幾天,顏如玉就在席麵上拿顏寧霄說事添堵。這種事情越解釋越麻煩,顏睡蓮幹脆裝無知女童:“他們家櫻桃很甜。”


    啊!姚知芳抓著睡蓮肩膀使勁晃著,頗有一番瓊瑤劇男主角歇斯底裏的味道,問出了席間三位女子的心聲:“誰問櫻桃甜不甜這些廢話?我隻問你,他為什麽送你櫻桃?何時開始送?送了多久?你難道沒回送過謝禮?還有,你為什麽瞞住我們不說?”


    睡蓮耍癡裝懵:“一件小事而已,我幹嘛要隱瞞?其他的,我哪裏記得那麽多?隻記住櫻桃很甜。張嬤嬤,你記得不?”


    張嬤嬤早就想插句話把此事撩開了,聽到睡蓮問起,真是覺得瞌睡遇到枕頭,便起身笑道:


    “老身年紀大了,那裏記得這些細枝末節的事?不過送櫻桃的緣由還是知曉的,我們夫人和顏解元母親時常來往,見他們家房子年久失修,那時恰好我們宅子也在修整,順道派工匠幫忙過去修瓦固牆,他母親感激,就命他送了些櫻桃――都是本家族人,互相照應,送些吃食再平常不過了。”


    原來是長輩間的人情往來,難怪睡蓮不清楚。姚知芳和王素兒雖還有些不解,但涉及顏氏族人的家事,她們都懂得分寸,就不再提及此事。


    顏如玉正欲再說幾句,見睡蓮朝她使勁眨眼,想了想還是忍住沒開口。


    宴會結束後,顏如玉賴著和顏睡蓮坐一個馬車,途中顏如玉掐醒了昏昏欲睡的睡蓮,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瞪得老大,“肥蓮!那會子你朝我使眼色是什麽意思?”


    “我是為你好,幫你遮掩呢。”顏睡蓮揉開眼睛,“其一、如今顏寧宵高中解元,前途無量;他又即將和你父親同在國子監讀書,是同窗。你卻在眾人麵前提起他家境窘迫時的光景來,失了臉麵。即使他不計較這些,可你父親定會數落你失禮的。”


    “其二、他家孤兒寡母無餘錢修繕房屋,論理應該由咱們族裏幫忙。你祖父是族長,族裏事情多,他們母子又不曾開口求助,一時就沒照顧到。你以為族裏沒有人亂嚼舌根,說族長失職――。”


    顏如玉捏緊睡蓮的胳膊,連連質問:“他們敢!”


    “哎喲!疼疼疼!”顏睡蓮一個個把顏如玉的手指頭掰開,“即使現在不敢說,難保以後不會說。你倒好,非得嚷嚷出來讓外人都知道了,幸虧知芳和素兒都曉得厲害,沒繼續追問。”


    顏如玉可憐兮兮道:“好妹妹,就當我什麽都沒說,成不?”


    “放心,我們三個是肯定不會提這事的。”顏睡蓮無不擔憂的瞅著顏如玉,“隻是到了京城,如玉姐姐一定要謹言慎行才是。”


    “嗯。”顏如玉胡亂點點頭,心緒已經飄到千裏之外的南京。


    很多年以後,顏如玉驀然回首,記憶中遍地芙蓉的成都已成絕唱――那是她最後一次看到故鄉的景色,再也沒有回去過。


    顏如玉甚至癡癡的想:那天若是在暑雪軒多待一刻,那麽她的美好回憶就能增加一刻。


    因為,從腳步邁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如玉就被卷入一個偌大的名利場,她先是在京城閨秀交際圈裏無數次跌倒爬起,而後嫁人,生子,和侍妾、婆婆、妯娌、京城貴婦們鬥法。


    脫胎換骨,百煉成鋼。最後她似乎什麽都得到了,隻有在午夜夢回時,漫天遍地的芙蓉花渲染了整個夢境,醒來時悵然若失:原來她最想要的,早在少女時離開成都那一刻就失去了。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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