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老宅歸田居,午飯時間。


    柳氏心不在焉的舀著一勺紅豆粳米粥,“聽說睡蓮把如玉留下來吃中午飯了?”


    張嬤嬤夾著鹽焗枸杞芽兒給柳氏布菜,“兩個小丫頭神神秘秘的,把丫鬟婆子都趕出去,嘰嘰咕咕說了一上午話,剛才又命傳兩個人的飯,要丫鬟提著食盒放在門口,她們自己提到房裏擺飯呢。”


    柳氏放下瓷勺,“你別忙活了,坐下來陪我一起吃。”


    張嬤嬤也沒有推辭,添了副碗筷,大大方方的坐下,“夫人苦夏的毛病有兩年沒犯了吧,以前大夏天就是吃不進去東西,每到秋天都要瘦一圈。”


    柳氏笑了笑,精致的眼眸不經意間綻放一種成熟女人的風情,“說起來,成都這個地方我還真是喜歡,山美水甜,夏天也不是太熱,這兩年日子過得舒心,竟不想回京城了。”


    “可不是,我也不想回去呢,當年我們在宮裏當差,波詭雲譎總算熬到出宮。後來陪著你嫁到顏府,以為從此可以消停些,沒想這後宅裏依舊是非不斷,醃臢汙穢!若不是咱們在宮裏多長了幾個心眼,學會耍了些手段,差點就沒了立足之地!”張嬤嬤感歎道:“也就是在這裏過了幾天舒心日子,佑哥兒雖不在身邊,卻有睡蓮這個懂事的孩子在膝下承歡,夫人每頓都能多吃半碗飯呢。”


    “荔枝巷的那棟三進的宅子,得了空就置辦下來吧。”柳氏沉吟一會,“明年開了春,婆婆必定會派人來接我們回京城,再熬個幾年,佑哥兒成家立業,我們老姐妹就來成都頤養天年。”


    “明兒就去辦這事,夫人放心好了。”張嬤嬤很是高興,替柳氏夾了一塊紹興花雕酒燒成的東坡肉,“那江南廚子手藝還不錯,這道東坡肉做得甚是正宗。”


    柳氏斯斯文文的咬了一口,慢慢咽下,滿意的點點頭,“難得睡蓮有心,那年我們的船還沒登岸,她就想到請江南廚子單獨給我燒菜。”


    張嬤嬤若有所思,“可惜了,如今那莫姨娘娘家得勢,有了個公主弟妹撐腰,明年睡蓮跟著我們回京城,不知道會遭什麽難。”


    “莫姨娘得勢,最忌憚她的是五嫂楊氏,我估摸著這兩人正鬥得勢同水火呢,還顧及不到睡蓮。”柳氏麵色淡然說道:


    “你我在宮中多年,難道對安寧公主和淮南伯莫幽卿的情況還不夠了解?他們所能依仗的,不過是聖上的憐惜和寵信——你我最清楚,在皇宮,最不靠譜的就是憐惜和寵信!沒有權力支撐,聖上捧得越高,他們就越害怕。”


    “安寧公主的事情我是知道的,當時聖上還沒登基,遭皇兄排擠,最後隻得眼睜睜看著親妹子嫁了個混帳東西,還在新婚夜就成了寡婦……。”


    兩個老宮人提起當年的往事,唏噓不已。這位安寧公主堪稱本朝最為悲情的公主。


    大燕國素來忌憚外戚弄權,一般從平民和低級官員中確定駙馬人選,而且一旦被選中,其親族就不可能出高官了,所以書香門第世家貴族都怕娶公主,毀了子弟們的仕途。


    但那些富商家族覺得家裏弟子讀書是不成的,娶個公主回家撐門麵再合適不過,所以他們不惜重金賄賂主婚的官吏。


    京城富商梁家看中了安寧公主,而梁家幼子卻是個有癆病的!反正兒子終究要死,不如“買個”公主做媳婦、鋪平皇商之路!


    梁家幾乎舍了大半個身家賄賂主婚官吏,最終達成所願,可成親當日,梁家兒子在拜堂時吐血了!主婚官員和太監們得了重金,說些“新婚見紅大吉大利”等胡話蒙騙過去,好歹將公主駙馬送進洞房。


    ——可是,新婚之夜,安寧公主身邊的教養嬤嬤發飆了:梁家以為將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居然拒絕給自己兌現承諾的銀子!


    教養嬤嬤是個不服輸的,當即喚來太監宮女將駙馬一頓暴打!還拖出公主府,直接扔到大街上!


    這病癆鬼駙馬爺那裏經得起這番折騰,吐血身亡,嗚呼哀哉!


    可憐安寧公主連駙馬的麵都沒見過,以處女之身守寡,一守就是二十多年!


    皇上登基後,嚴懲受賄的官吏太監嬤嬤,對妹妹照顧有佳,可惜安寧公主前途盡毀,回天無力了。


    張嬤嬤嘖嘖稱奇道:“沒想到,安寧公主還能有改嫁這一天,她與淮南伯年紀相仿,勉強堪稱‘良配’。”


    柳氏頜首道:“兩人年紀都快四十,不可能有子嗣的,皇上給他們賜婚,不過是希望妹妹有個老來伴,不至於晚景淒涼。淮南伯以宮廷樂師的身份承襲爵位,禦史們卻沒有鬧出多大的動靜,就是因為這富貴隻是暫時的,沒有世子繼承,淮南伯的爵位就不能傳下去。”


    “可不是,哪怕潑天的富貴,若後繼無人,就是那元宵節的炮竹——聽得聲倒是挺大,眨眼的功夫就煙消雲散了。”張嬤嬤壓低了聲音,“夫人,那淮南伯到底是不是聖上的,嗯。”


    張嬤嬤頓住,四顧無人,仍不敢發聲,用口型比了“男寵”二字。


    柳氏臉色大變,“雖說聖上解散錦衣衛已有十餘年,你說話也不能沒有忌諱。”


    “我省得。”張嬤嬤尤不甘心的看著柳氏,試探道:“憋了十幾年,我總不能帶著疑問進棺材吧,淮南伯曾經發過不娶的誓言,說此生以磬為妻,以簫為子。宮廷樂師中,皇上最寵信他,有時犯了失眠的老毛病,還連夜傳召他去寢宮奏磬,以助睡眠。淮南伯經常會擊磬至天明,容色憔悴,皇上命宮人在偏殿設下床榻,容許他在宮裏歇息。這些都是我在宮中是親耳聽到,親眼瞧見的。”


    柳氏淡淡一笑,“最寵信他麽?這可不見得。”


    張嬤嬤見柳氏鬆了口,連連追問:“為何不是?”


    柳氏沉默片刻,方緩緩說道:“皇上乃九五之尊,誰敢猜測他的內心?皇上自己也把真實的想法藏得遠遠的。寵信這個東西是雙刃劍,一朝得寵,身後有多少雙嫉妒的眼睛盯著?淮南伯毫無根基,原本是浮萍般的人物,寵信越多,越是將其之於炭火上烤。他在宮裏吃的暗虧還少麽?若少惹人眼紅,他的日子可能還好些。”


    張嬤嬤不服,言道:“按照夫人的說法,那失寵的反而比得寵的更得皇上眷顧,如果是這樣,那先皇後就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了?”


    柳氏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目光悠遠,像是在回憶過去,“先皇後與皇上是結發夫妻,在爭儲位時被人暗算,沒了生育能力,好容易熬到皇上登基。逆王謀反,把皇後娘家滅了全族。從此,先皇後就成了孤家寡人,上無娘家扶持,下無子女撐腰,空有皇後的名分。“


    “皇上隻在初一十五去瞧她,誰都覺得皇後失寵,可事實上,這是皇上為保護皇後,無可奈何的法子。當時皇上剛剛登基,那些擁立有功的權臣紛紛將女兒送到宮中為妃,一個個爭寵鬥狠,什麽齷蹉的法子都使得出來。皇上怕禍及先皇後,就故意冷落她——橫豎一個沒有子嗣的失寵皇後,對宮中諸妃是沒有威脅的。”


    “等她們鬥得兩敗俱傷時,皇上的寶座也穩了,有了自己的心腹,就開始對那些仗著有擁立之功跋扈的權臣動手。”柳氏冷冷的說道:


    “仗著寵愛和子嗣,曾經對先皇後不敬的妃子們,誰有了好下場?淑妃滿門抄斬,賜白綾自盡;麗貴嬪打入冷宮,父親被發配千裏,死在半道上;還有賢妃,以為自己有兩個兒子,膽敢覬覦皇後之位,如今瘋傻軟禁在宮裏,她父親丁憂之後就賦閑在家,皇上早就暗示了史部,永不起複。”


    張嬤嬤呆了半晌,方道:“皇上他,喜歡秋後算賬呢。”


    柳氏黯然道:“隻可惜先皇後,早年身子虧損得厲害,再怎麽調養也無濟於事,早早的去了,皇上本事再大,也不能改命的。淮南伯為何受寵?隻因他還是教坊司一個普通樂師時,先皇後極其喜歡聽他擊磬,尤其是犯了頭疼疾時,聽到他的磬聲,先皇後會覺得紓解不少。皇上愛屋及烏,每當思戀先皇後,就叫淮南伯擊磬,所以男寵之事,實乃子虛烏有。”


    張嬤嬤嘖聲道:“我也聽過淮南伯的磬聲,確實美妙,可也不至於神奇如斯吧。”


    柳氏說道:“你聽的是聲音,他人聽到的是夫妻情意。”


    張嬤嬤歎道:“如此說來,皇上對先皇後是深情,但是,對爭寵的嬪妃們,卻是大大的無情。”


    柳氏若有所思道:“這世上最無情的事往往是最有情的人的做的;最無情之人,也能做最有情之事,各有各的緣法罷了。”


    歸田居正上演著白頭宮女在,尤坐說往事的大戲,東籬院兩個小蘿莉吃罷中午飯,顏如玉見眼睛還未全好,又賴在睡蓮房裏睡了個午覺,下午起來攬鏡自照,一雙眼睛好歹恢複了原樣,這才辭別了主人歸家。


    顏睡蓮送了顏如玉至垂花門外,轉到歸田居打算蹭一頓午後小點心,一進房門,就聽到柳氏在和一少年說笑的聲音。


    打簾子的張嬤嬤附耳說道:“是送櫻桃的霄哥兒來了。”


    顏睡蓮點點頭,掃了一眼自己的打扮還算得體,便徑直走了進去,張嬤嬤朗聲笑道:“九小姐來了。”


    柳氏搖著素麵團扇,“這人真是經不得惦記,剛說起你呢,你就來了。”


    睡蓮站定,斂衽行禮,“寧宵哥哥好。”


    一個穿著圓領寬袖青絹襴衫、頭戴玄色儒巾、腰係藍絲絛、約十六七歲,眉眼有些靦腆的少年站起來,整了整衣襟,拱手長輯還禮道:“睡蓮妹妹好。”


    此人便是為感謝睡蓮幫忙修繕房屋,往顏宅送新鮮櫻桃的少年,十七寡嫂的獨子顏寧霄,大燕國服製嚴格,這襴衫隻有中過秀才的才有資格穿,顏寧宵家境貧寒,出門拜訪無論酷暑嚴寒,基本都是一套襴衫。


    主客見過,睡蓮又朝柳氏施了一禮問安,乖乖的坐在顏寧霄對麵的玫瑰椅上,丫鬟上了茶,她熟稔的用蓋子撇撇茶沫,飲了半口,輕輕放下,一絲聲都不出。


    柳氏和張嬤嬤相視一笑:平日裏不管睡蓮多麽胡鬧,隻要她見了外人,必定是最最懂規矩的那個。


    這場麵有些冷了,顏睡蓮接著剛才的話題,嫣然一笑道:“剛才嬸娘和寧霄哥哥在說我什麽呢,若是好話,就繼續說下去;若是不好,哼哼,我可不依的。“


    顏寧霄忙道:“剛才和嬸娘說,我家院子裏的櫻桃果已經摘盡了,今天送的是最後一茬,嬸娘說睡蓮妹妹最愛吃那甜櫻桃,如今沒了,不知該怎麽傷心。我說無妨,再過幾日,桃子就熟了;即使桃子結完了,石榴子也紅了;到了冬天,還可以去挖野荸薺,總之在這成都城,一年四季都能找得到新鮮好吃的水果。”


    柳氏道:“賢侄有心了,隻是如今你要溫書準備今年的秋闈,那些桃子石榴荸薺什麽的我打發下人們上門去取就是,你回去和你母親說,得閑了來我這裏坐坐,我們都是老姐妹了,不用每次都要先下帖子的。”


    顏寧霄和寡母深居簡出,很少和外人打交道,所以麵上略有些靦腆,好在舉止說話還是落落大方的。柳氏和他母親榮氏都是守著獨子的寡婦,兩人惺惺相惜,來往就多了起來,柳氏叫榮氏為十七嫂子,稱顏寧霄為侄兒。


    顏寧霄連忙起身應道:“侄兒一定帶到。”


    顏睡蓮頓時覺得身負罪惡感:為了滿足自己口腹之欲,這個月正在備考的顏寧霄天天親自送櫻桃。


    “我倒是忘了你馬上就要舉人試了,真是對不住,麻煩你每天走二裏路。”顏睡蓮誠意道歉,心想柳氏是知道這件事情的,為什麽不早說呢?


    顏寧霄擺手道:“其實不麻煩的,每天這樣走上二裏路,腦子活泛,回家溫書的效果反而好些。”


    柳氏也點頭道:“勞逸結合就是這個道理。”又命張嬤嬤遞過一個小匣子,說道:“夏天一過,就是秋闈,裏頭是一枚上好的端硯,嬸娘祝你金榜題名。”


    顏睡蓮附和道:“對對,最好是高中解元!”


    鄉試在大燕國京城和十三個布政司分別舉行,每三年一次,每個考區的第一名稱之為解元。也就是說,每隔三年才出現十四個解元。若要考上談何容易?更何況顏寧宵年紀尚小——鄉試之時,連七十多歲的老秀才都拎著考籃應試。所以柳氏和張嬤嬤但笑不語,沒有吱聲。


    顏寧宵少年意氣,也不推辭,大大方方接過端硯,“承蒙吉言。”


    又說了會子話,顏寧宵告辭,柳氏命顏睡蓮送他出去。兩人出了歸田居,一路上顏睡蓮談笑自如,問他家桃子什麽時候熟最近都讀些什麽書等等,顏寧宵倒也耐心,一一解答。


    張嬤嬤瞧見他們走遠了,不可思議的問柳氏:“夫人,你不是打算這就給她相看女婿吧?她才八歲,是個娃娃呢。再說了,這顏寧宵是同族,雖早就出了五服,也不好通婚的。”


    “我當然知道,顏寧霄身世複雜,他其實不姓顏,和京城泰寧侯府有莫大的淵源。如果他能連續在今年秋闈、明年春闈都能高中的話,泰寧侯府可能會讓他認祖歸宗。“柳氏端著茶杯笑道:“不過也不急,咱們廣撒網,慢慢挑,橫豎魚兒還太小,先養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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