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人,跟自己猜測的形象有著非常大的出入。


    何甜甜也沒有太意外。


    她笑容不變,甜美卻又疏離。


    “栓子大哥,邱奶奶——”


    何甜甜見到了人,準備把剛才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栓子已經上下打量了何甜甜一番。


    剛剛看到白皙漂亮的小姑娘時,他眼睛瞬間就亮了。


    不是好色或是有什麽企圖,而是人之本能。


    沒辦法,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骨子裏都有顏控的屬性。


    看到好看的事物,都是下意識的雙眼發光。


    且栓子打量何甜甜的目光,隻有欣賞,並沒有什麽邪氣。


    這也是何甜甜能夠維持笑容的主要原因之一。


    “行!我知道了,我去給三奶奶挑水!”


    栓子打斷了何甜甜的話,他抬起腳,將踩著的鞋後跟提好。


    然後,不等何甜甜再說什麽,他就徑直朝著邱老太的家走去。


    何甜甜見狀,趕忙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幾乎沒有交流。


    栓子快走幾步,走進院子,熟門熟路的拿起了扁擔和木桶。


    至於水缸周圍灑的水,以及缸底兒那可憐兮兮的一層水,他卻仿佛沒有看到。


    邱老太見栓子幹活,也沒有說太多的話。


    她跟栓子之間就是一場交易——


    栓子給她幹些諸如挑水、砍柴之類的體力活兒,她給栓子“兌換”一些布票、肉票或是工業票。


    不給錢,但這年頭,票據比錢更值錢。


    而且,“免費”給烈屬幹活,絕對是個加分項。


    傳出去,栓子的名聲也能好很多。


    這也是他明明是前進大隊有名的憊懶貨、二流子,大隊長以及各村的村長卻沒有太過計較的主要原因之一。


    邱老太拒絕承認,她讓栓子給她幹活,因為兩家是剛出五服的親戚關係,更不是因為她看栓子一個孤兒可憐,這才照拂一二!


    嗯,沒有什麽親戚情分,更不是她爛好心。


    她呀,就是個執拗、心硬的孤拐老太太!


    何甜甜進門的時候,人家栓子已經挑著空桶出了院子。


    何甜甜趕忙側側身子,讓人家過去。


    栓子不是壯碩的體格,卻也不是太過瘦弱。


    關鍵是他一身的白皮子,著實不像個敦厚、實在的莊稼漢。


    而且,拋開他吊兒郎當的氣質不提,這人的模樣還是挺不錯的。


    隻是不太符合當下的主流審美:咳咳,即不是棱角分明的國字臉,而是比較精致的鵝蛋臉。


    沒有劍眉星目,反倒有些後世小鮮肉的影子。


    當然,人家栓子不娘,就是不如現在的人更加陽剛。


    何甜甜敢打賭,這個人,一定有故事!


    不過,何甜甜卻沒有閑心去八卦。


    她更沒有好奇的跟邱老太詢問。


    背地裏說人是非,絕對不符合何甜甜的性格,也非常不厚道。


    邱老太已經做好何甜甜追問的準備,沒想到,小臭丫頭並沒有開口。


    邱老太掃了眼何甜甜,見她不是裝模作樣,而是真的不在意。


    老人家禁不住高看了何甜甜幾分——


    不在背地裏嚼舌頭,小姑娘的品性很不錯!


    挑水、砍柴的事兒有栓子幹,何甜甜也就不必受這個罪。


    她接過邱老太的食盆,一邊詢問該怎麽幹,一邊篤篤篤的剁起了野菜。


    “剁碎一些,多抓兩把麩子,家裏的雞蛋可都指望這兩隻雞呢,還有那幾隻鴨子和大鵝。”


    邱老太看到何甜甜不是個幹活的樣子,滿臉的嫌棄。


    但,晚輩們幹得不好,才有長輩“發揮”的空間。


    邱老太很享受這種訓導的感覺。


    關鍵是,小臭丫頭乖覺,被她罵了,也不生氣,反而乖乖的答應,並積極改正!


    嘖!


    這成就感可就更加滿足了。


    在邱老太的指導下,何甜甜終於拌好了雞食。


    接著,老太太又教給何甜甜如何喂雞,如何撿雞蛋不被雞琢。


    “唉,你個小臭丫頭,在山裏的時候,你師父都是咋養的你?”


    邱老太心裏很滿意這種感覺,說出的話卻不怎麽好聽。


    她嘟嘟囔囔的說:“教你幹活,比讓我老太太自己幹還累——”


    “老太太,真是辛苦您啦!不過,您放心,我雖然不太會幹活,但我會努力學習噠!”


    何甜甜絲毫都不在意老人家的嫌棄,繼續哄小孩兒一樣的哄著邱老太。


    “哼,就知道說好聽的話!早知道你連個雞都不會喂,我就不讓你幹活抵房錢了!”


    “老太太,咱早上吃啥?”


    何甜甜任由老太太絮叨,然後直接換了個話題。


    “還能吃啥?昨兒剛吃了燉雞,還剩了些雞湯,要不就擀麵條吧。”


    邱老太惡聲惡氣的說著,話裏話外都在嫌棄何甜甜貪吃。


    “哎呀,還是我們老太太最知道疼人,白麵麵條哎,可不是誰家都能吃得起的。”


    何甜甜一臉的感動,挽著邱老太的胳膊就是一通撒嬌。


    邱老太習慣了一個人,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嬌嗔、歪纏?


    她的身體都有些僵硬。


    板著臉,邱老太想要扒拉開何甜甜的小爪子,卻不敢使太大的勁兒。


    嘴裏隻一個勁兒的說,“誰疼你了?哼,還白麵麵條?想得美!”


    說完這話,邱老太便有些後悔。


    自己說得太生硬了,小丫頭不會當真吧?


    她、她真不在乎那點兒白麵,就是、就是嘴巴習慣性的不饒人。


    何甜甜當然不會在意。


    她故意瞪大眼睛,嘟著小嘴兒,不滿的咕噥:“啊?不能吃白麵啊。可不用白麵,咋擀麵條啊!”


    見何甜甜隻是抱怨,卻沒有生氣或是羞憤,邱老太暗自吐出一口氣,繼續惡形惡狀的說:“不是純白麵,就不能擀麵條了嗎?”


    “家裏還有玉米麵兒,摻著白麵一起和!”


    “哎!”何甜甜甜甜的應了一聲。


    她就知道,這小老太太,就是個嘴硬心軟的傲嬌!


    何甜甜趕忙去了灶房。


    從角落的麵缸裏舀了兩碗白麵,又從一邊的糧食袋子裏舀一碗玉米麵。


    這年頭的玉米麵跟現代的玉米麵可不一樣。


    根本沒有經過深加工,有明顯的顆粒,吃起來也會拉嗓子。


    不過,有玉米麵兒已經很不錯了,至少沒有吃麩子。


    何甜甜很滿足。


    她哼著小曲,叮叮當當的在灶房裏忙碌。


    邱老太不好跟著何甜甜在灶房裏轉悠,便坐到院子裏。


    抬頭看到自家煙囪裏冒出來了嫋嫋的炊煙,耳邊傳來灶房裏的忙碌聲和年輕姑娘的哼唱聲。


    忽然,邱老太覺得,她單調、乏味的生活,多了幾分色彩。


    這個院子,也不再是冷冰冰、死氣沉沉的活死人墓。


    當然,過去的十幾年裏,也不是沒有伶俐、臉皮厚的族人跑到邱老太麵前來獻殷勤。


    給免費幹活,給做飯補衣服,除了沒有一上來就給洗頭、洗澡之外,兒孫們所能幹的事兒,這些殷勤的後輩都幹了。


    邱老太卻從未心軟過,要麽直接把人趕出去,要麽等人幹了活,就給些錢糧,了卻了這份因果。


    何甜甜不是第一個如此“貼心”的人,但她真正走到了老太太的心裏。


    隻能說,人與人之間還是要講究一個緣分。


    另外,何甜甜更加純粹,她是真的把邱老太當成了自家的長輩。


    她確實想利用邱老太在蘇家村立足,但人家把這些都說到了明麵兒上。


    並表示,她與邱老太就是兩個孤獨的人,湊在一起搭夥過日子。


    不像那些跑來自家獻殷勤的族人,明明惦記她的錢、惦記她兒子們留下來的遺澤,卻還硬要做出一副“孝順”的模樣!


    嘖!


    這年頭嫡親的孫子孫女都未必孝順爺爺奶奶,更何況那些隔了好幾房的遠親?!


    邱老太活了七十多歲,幾番經曆大起大落,她眼明心亮,自然能把人看得透透的。


    “半夏這孩子就很好,給老婆子做個伴兒,將來給她找個好人家,也算全了我們祖孫倆的緣分!”


    “唉,若是能有個入贅的,繼續跟老婆子一起過活……哎呀,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幸好這孩子今年才十八,還能等兩年說親。對了,老三那個在省城的戰友,好像就有幾個兒子——”


    邱老太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著。


    另一邊,栓子挑了幾個來回,把兩個大水缸都灌滿了。


    “三奶奶,今天的活兒幹完了!”


    栓子撩起衣襟擦了擦汗。


    邱老太不識字,卻會算數。


    她見栓子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走人,而是站在那兒嬉皮笑臉,她暗暗在心裏算了算。


    得!


    今天正好一個月了。


    老太太沒有猶豫,轉身去了東裏間。


    她從炕櫃裏拿出一個手絹包起來的小包袱,輕輕打開,是一堆票據。


    她有縣裏給的補貼,每個月都有十來塊錢和一些布票等票據。


    老太太自己熬日子,這些東西,她基本上很少動用。


    每個月都能攢下一些。


    按照她跟栓子的約定,每個月他們結算一回。


    兩斤糧票、或是六兩肉票,亦或是一張工業票。


    老太太從來沒有虧待過栓子,栓子幹活的時候,也就格外盡心。


    這次栓子沒有提特殊要求,邱老太就給他拿了兩斤糧票。


    “三奶奶,我今天要去縣裏,您有要買的東西嗎?”


    收了糧票,栓子笑嘻嘻的對邱老太說道。


    “又去縣裏?”


    邱老太張張嘴,下意識的就想訓斥。


    但看看栓子吊兒郎當的樣子,再看看他身上補丁摞補丁的衣服,想到他的身世,老太太又咽了回去。


    唉,這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從小沒了父母,跟著爺奶、大伯過日子。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


    哪怕是嫡親的孫子,嫡親的侄兒,也抵不過殘酷的現實啊。


    栓子小時候還聽話,幹活也下力氣。


    但,二十歲了,家裏還不給說親,比他小的堂弟都抱了大胖小子,他卻還一個人。


    再憨厚、再老實的人,也會忍不住。


    栓子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直接成了整個生產大隊有名的二流子。


    每天不上工,就知道往縣裏跑。


    跟一群狐朋狗友胡混,蘇家的臉都快被他給丟光了。


    過去,村裏人都覺得他可憐。


    可當他真的“墮落”後,又都覺得他活該——就這麽一個混小子,難怪家裏不管他!


    栓子:……


    外人的閑言碎語,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為他從大伯、大伯母身上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隻要不要臉,日子就能過得好!


    就像他的嫡親大伯,當初苛待他的時候,村子裏的人沒少說閑話。


    可那又怎樣?


    大伯不疼不癢,吞了他父母的賠償金,賣了他家的房子,人家日子照樣過得滋潤!


    栓子現在就是學了大伯的樣子,外人罵他二流子,罵他混賬玩意兒,他根本不在乎。


    反正他自己小日子過得滋潤,還不用給大伯他們當牛做馬——


    甚至於,看到大伯大伯母他們因為自己太過“混賬”而氣得一佛升天的模樣,栓子有種莫名的快感!


    當然,名聲爛了,也不是真的沒有壞處。


    比如,他快三十歲了,卻還沒能說個媳婦兒。


    他小金庫裏的錢,真心不少,如果拿出來,絕對夠他付彩禮、蓋房子、養媳婦的。


    但外人不信啊。


    隻要是心疼閨女的人家,都不想把自家好好的姑娘嫁給一個好吃懶做的二流子。


    而那些不疼閨女、一心想要高彩禮的人家,也不會選擇栓子。


    這小子連個家都沒有,快三十的人了,還要賴著大伯過日子。


    平日裏不下地、不幹活,若不是大伯還願意給他一口飯,這小子估計都要活活餓死。


    就這樣的破落戶,哪裏娶得起媳婦兒?


    栓子:……


    我有錢,真的!


    我也有賺錢的門道,真的!


    然而,這些話,他不能說!


    一來,可能會惹出大麻煩;


    二來,他也不想便宜了大伯一家!


    想要把他這個不幹活、吃閑飯的二流子趕出去,門兒都沒有!


    起碼要把當年大伯吞下去的那套院子還給他。


    否則——


    哼,他們就一起耗吧。


    栓子覺得現在的生活就挺好,到了飯點就回家,他一個三十歲的青壯年,大伯母都不敢像小時候那般對他非打即罵。


    另外,壞名聲也有好處。


    普通人打了長輩,肯定要怕外人的唾棄、指點。


    但一個臭名昭著的二流子,嗬嗬,他做什麽都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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