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聲響,儀華直覺的就循聲看去,待見象征身份的黑紗翼善冠出現在視線中,她豁然一明,忙上前小跑兩步,拉過朱高熾退到朱棣的身側,下跪拜謁道:“兒臣(兒媳)參見父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元璋步履微有蹣跚,隨他出來的一名宮監忙攙扶著他到上位椅子坐下,朱元璋才抬了抬手,一邊上下打量緊緊抓著朱高熾匍匐在地的儀華,一邊慢慢應道:“都起來吧。”


    三呼萬歲時,儀華感到朱元璋在經過她身前似乎頓了頓,隨之又有一道探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她心中頓時忐忑。此刻,一聽朱元璋應了禮,自不敢造次,僅慢朱棣半步,畢恭畢敬的冉冉起身。豈料正是這當頭,那股兒目眩發冷的勁又泛了上來,不及直起身,雙膝一個發顫又“咚”地一下跪在了地上。


    “父皇恕罪!自聞公國他不豫,這一路上王妃寢食難安,憂傷成疾才會禦前失儀。”朱棣一步跨去扶穩儀華,複又下跪解釋道。


    朱高熾雖年齡小,但皇家孩童自不與尋常百姓家一般,當下就從他父王母妃的態度中體會出一二。尤其是朱棣恭敬謹慎的言行,讓他知道眼前這位看著有五十多歲,臉頰狹長,立眉深目的人,就是他繈褓之時隻見過一麵的皇祖父。


    他小腦袋瓜兒一轉,看著一齊跪伏在地的父母,便也學他們一樣規規矩矩地又下跪道:“孫兒給皇祖父請安。”說著,他偷眼往上一瞟,見朱元璋的目光也向他看,忙慌張地低下了頭,叩首道:“請皇祖父不要責罰母妃。”


    略顯奶氣的童音一出,仿若外麵的驟雨疾風一般在室內卷過,地上跪在的眾人忍不住打了哆嗦,頭伏的更低了。


    朱元璋卻似渾然未覺周圍氣氛的滯緩,往前探了探身,虛眯著成一條縫兒的眼睛仔細看了朱高熾半晌,忽地笑問了一句“是熾兒吧?”,又朝他招了招手,語氣和藹道:“熾兒,你過來,到皇祖父這裏來。”


    朱高熾皺起一張肉呼呼的圓臉,向朱元璋搖了搖頭,仍跪在地上道:“請皇祖父先讓母妃起來,不要怪——”朱棣回頭瞪眼唬他,怒斥著打斷道:“朱高熾!不得忤逆!”被朱棣一喝,朱高熾幾乎下意識的就往儀華身邊移,小肉手也攀上了她手背,隨即便被儀華反握進手心裏。


    高居上位,居高臨下的看著母子二人的小動作,朱元璋微沉麵思忖了一下,伸手捋了捋下頜的短須,責道:“老四,你這橫眉豎眼的嚇到了孩子。”語畢,不等朱棣告罪,又看向儀華母子,擺手歎息道:“徐氏,難得熾兒如此護你。罷了,你起來吧,帶著熾兒去裏屋看看你父親。”


    “是!”儀華再不敢有半分鬆懈,緊緊地捏住朱高熾的手起身應是;一抬眼,正對上謝氏嫉恨的目光,她腳下一停,又若無其事的牽著朱高熾往裏屋走去。卻正待這時,隻聽朱元璋再次出聲道:“等一等。”儀華手心不由一緊,忙轉過身往下一福等候吩咐。


    見儀華行事不輕佻,倒也是個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朱元璋流露出沉痛的雙眼閃過一絲滿意,道:“這會兒,有子有女守送他最後一程,他也該能安心上路。”說著,轉臉看向徐輝祖,道:“你是他長子,繼承他衣缽的人。你們兄妹兩一起進去吧。”


    “是,微臣遵命。”徐輝祖瞳孔一縮,極力壓製喉嚨的哽咽沉著應了聲,便走到裏屋門口,一把撩開門簾,盯著儀華道:“王妃、小王子請。”不解徐輝祖眼神具有何意,不過至少他能在表明上對她存有應有的尊重已是足夠,儀華讓自己定下心神心神,朝他點了點頭,牽著朱高熾率先走進了裏屋。


    裏屋內光線暗弱,隻有對門牆下擺著的漆紅木櫃上頭放著一盞鎏金掐絲燭台,發出淡淡的黃光,將這將彌漫著腐朽氣息的簡樸寢房映現在儀華的眼前,使她不由地感慨這就是讓北元猛士聞風喪膽的大將徐達的寢房,它竟是如此簡單。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蒼老的聲音幽幽遠遠地傳來:“是她來了嗎?”聞聲,徐輝祖急忙奔了過去,跪在腳踏上,雙手一把捂住那隻蒼白枯槁的手,抽泣道:“父親,兒子在這!”


    “是她來了嗎?你妹妹她來……了嗎?”區區數句,徐達卻說得氣喘籲籲,幾不成言。


    見徐達執意問儀華,徐輝祖臉上僵了僵,抹掉眼角的一滴男兒淚,轉頭說道:“請王妃和小王子過來。”儀華沒有做聲,隻朝他點了點頭,就牽著朱高熾無聲地走了過去,待近距離瞧見徐達幹涸似絕穀枯木一樣的手,怔了一怔,才又上前跪在徐輝祖的身後。


    一見到儀華過來,隻含著半口氣的徐達登時猶如回光返照一般,猛地一下坐起,大睜渾濁的雙目牢牢地盯著儀華,一麵掙紮去拉她,一麵叫道:“儀華……儀華你過來,到我這來……”麵對徐達的急切得甚至瘋狂,儀華猶豫不前,卻見徐達似有不支的往一旁倒,她終是抓住他的手,回應道:“父親,儀華帶著熾兒來看你了。”


    徐達靠在徐輝祖的身上,喘著大氣地來回看著儀華和朱高熾。這讓儀華不知此時此刻在他的眼裏看得究竟是她還是“她”,卻聽徐達問道:“你可恨父親?”


    怪他?這倒不,畢竟她對他也沒什麽父女之情,而且他每年送到北平的物什,讓眾人皆知她這個燕王妃是有著娘家的支持。若是這些,她反要對他說聲謝謝,又豈會怪他?


    念及此,儀華搖了搖頭,道:“女兒沒有。”


    聽到儀華說沒有,徐達呈死灰的病容瞬間亮了亮,又即刻暗了下去,殘喘的生命仿佛也隨之流逝,而他緩緩地搭下了雙眼。


    “不!父親,父親您再睜眼啊!您再……醒了,父親您醒了。”見徐達似要斷氣,徐輝祖呼吸急促的喊叫,到低喚得徐達又睜開了雙眼,他不禁驚喜的落淚。


    徐達卻一眼未看徐輝祖,隻恍惚的看向儀華,臉上露出了釋懷的笑容,道:“儀華,你來接父親了……不要怪父親狠心……熾兒他好……由你妹妹照顧,皇上也知——”一語未盡,徐達突地一個急喘,那隻要去碰儀華臉的手於半空落下,他也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父親!”徐輝祖神情麻木的平放下徐達,愣了半晌,突然像是被何物一激乍然驚醒,口中迸發出一聲震耳的悲嚎。


    這聲痛失至親的哭音從裏屋傳了出去,跪在內堂的謝氏等人當即明白這聲的含義——徐達病逝了!


    頓時,嗚咽悲慟的哭聲漸漸地響起,又轉眼間,謝氏已不顧一切地衝了進來。卻見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儀華還跪在床榻下,她恨得雙眼赤紅,也不管儀華現在的身份,跑上去前就是一把抽開儀華,撲到床前嘶喊:“老爺……您怎麽就這樣丟下妾身了……老爺……”


    謝氏、徐家兄弟的哭喪聲連連不絕,儀華卻恍若未聞,猶自處在驚懼之中難以回神:皇上也知,是知什麽呢?是知她不是真正的徐儀華嗎?可怎麽會這樣?當年不是將知道此事的人都滅了口,那朱元璋為什麽會知道?這可是冒名頂替皇室的大罪!不,它還是欺君的大罪!


    這個念頭一起,方才地一切都變得可疑了,仿佛朱元璋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在這時看來,都是具有深意。儀華心中越想越慌,一種麵臨死亡的恐懼遍及全身,讓她牽著朱高熾愣愣地退出了裏屋,也毫不自知。


    “母妃,疼!”朱高熾擰著稀疏的眉毛,抬頭仰望著儀華痛呼道。


    儀華聽朱高熾痛呼,驚覺手上失了分寸,忙要鬆開他的手,卻察覺自己已不知不覺得走到了內堂來。內堂裏不見徐家人,隻有朱元璋正坐上位,宮監和朱棣侍立在他的一旁,而他們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聚集在她的身上。


    有那麽一刻,儀華呼吸一滯,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牽著朱高熾一起跑出去,任由外麵風吹雨打,也總有活命的機會。可這念頭也隻是一瞬,下一瞬她卻強迫著自己抬頭,坦然地麵對這個令滿朝文武都心裏發瑟的君王。


    然,就在此時,儀華還未邁出一步,頓覺眼前一片模糊,燈影交錯下,朱元璋的威嚴的麵孔搖搖欲晃。她忙眨了睜眼,定定地望著朱元璋的方向,強按住全身的虛軟欲繼續往過走去,人已無隻覺朝地上倒了下去,再無任何意識。


    “母妃,您醒一醒!父王,您快來救救母妃!”朱高熾看著儀華突然昏厥在地,頓時撲過去哭喊。


    朱棣顯然沒料到儀華會暈倒,動作慢了一下,就見那宮監急急忙忙地邊跑邊喊:“太醫!快傳太醫!燕王妃昏倒了。”這般他也不好再有所遲疑,忙向朱元璋告了一聲,即上前斥開朱高熾,將儀華打橫抱到內堂窗下的軟榻上放下。


    少時,隨駕的太醫同那宮監冒雨趕來,見裏屋哭聲不絕,外屋裏又氣氛沉悶,不由更加小心翼翼過去看診,卻不想禍事轉喜,他暗念一聲上蒼保佑,轉身便跪地拜謁道:“恭喜皇上、燕王殿下,燕王妃有兩個多月喜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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