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世代書香,家風清白。相傳祖上還中過狀元。到了蘇幾何手上,雖不及顯祖那麽尊榮,但在這白河縣城,仍然是有臉麵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蘇幾何就是縣裏的王牌教師。他是解放前的大學生,底子厚實,中學課程除了體育,門門可以拿下來。不擅教體育不為別的,隻因他個頭兒瘦小,一臉斯文。那個時候還興任人唯賢,他當然成了一中校長。


    讀書人都說,幾何幾何,想爛腦殼。蘇校長最拿手的偏是教幾何。他的外號蘇幾何就是這麽來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實有一個很儒雅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說現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這禹夫還隻是他的名。但他的字在破四舊的時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別人也無從知曉。這麽說來,幾何其實隻能算是他的號了。幾何二字的確也別有一番意趣,蘇校長也極樂意別人這麽叫他。不過真的直呼蘇幾何的也隻是極隨便的幾個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蘇校長。隻是*****中,他為幾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頭。學生們給他羅列了十大罪狀,有一條就是他起名叫蘇幾何。十幾歲的中學生隻知道哪位古人說過一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話,幾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學生們並不知道這是別人給他起的外號。


    關於蘇幾何,有一個故事傳得很神。一中那棟最氣派的教學樓育才樓是當年蘇幾何設計的。說是他將整棟房子所需磚頭都作了精確計算,然後按總數加了三塊。教學樓修好之後,剛好剩下兩塊半磚。還差半塊磚大家找了好久,最後發現在蘇校長的書架上。原來蘇校長拿回去留著紀念去了。這個故事誇張得有些荒誕,但人們寧願當作真的來流傳。鄉村教師向學生新授幾何課時,總愛講這個故事,說明學幾何多麽重要!


    蘇校長再一次名聲大震是八十年代初。一中高考錄取年年在全地區排隊第一,被省裏定為重點中學。他自己大女兒靜秋考入複旦大學,二兒子明秋上了清華大學,老三白秋正讀高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憑他教出這三個孩子,誰也不敢忽視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白秋那年初中畢業,以全縣最高分考上了中專,別人羨慕得要死,他家白秋卻不願去。蘇校長依了兒子,說,不去就不去。你姐在複旦,你哥在清華,你就上北大算了。這本是句家常話,傳到外麵,卻引出別人家許多感慨來。你看你看,人家兒女爭氣,大人說話都硬棒些。你聽蘇校長那口氣,就像自己是國家教委主任,兒女要上什麽大學就上什麽大學,自己安排好了。縣城尋常人家教育孩子通常會講到蘇家三兄妹。說那女兒靜秋,人長得漂漂亮亮,學的是記者,出來是分新華社,說不定還會常駐國外。明秋學的,凡是帶電字的都會弄,什麽電冰箱、電視機不在話下。肯定要留北京的。老三白秋隻怕要超過兩個老大,門門功課都好,人又標致,高高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財政局長朱開福的兒子朱又文和白秋同班,成績是最差的。朱局長在家調侃道,看來蘇校長三個兒女都是白養了,到頭來都要遠走高飛,一個也不在大人身邊。還是我的兒女孝順,全都留下來為我二老養老送終。朱又文聽父親這麽不陰不陽地講一通,一臉緋紅。


    蘇幾何也覺得奇怪,自己兒女怎麽這麽聽話。他其實很少管教他們。一校之長,沒有這麽多時間管自己的小孩。現在大學裏都喊什麽六十分萬歲,自己兩個孩子上大學仍很勤奮,還常寫信同父親討論一些問題。看著兒女們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給兒女們回信看作一件極重要的事,蠅頭小楷寫得一絲不苟。他知道自己這一輩就到這個份上了,孩子們日後說不定會成大器。多年以後,自己同孩子們的通信成了什麽有名的家書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時用詞遣句極講究,封封堪稱美文。又因自己是長輩,寫信免不了有所教導。可有些人生道理,當麵說說還可以,若落作白紙黑字,就成了庸俗的處世哲學,那是不能麵世的。這就得很好地斟詞酌句。給孩子們的信,他總得修改幾次,再認真抄正。發出之前還要讓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當年寫情書都沒這麽認真過。蘇校長很感慨的樣子,說,我們是在為國家培養人才,不是培養自己的孝子,小視不得啊!


    白秋讀書的事不用大人費心,他媽擔心的是他太喜歡交朋友。蘇校長卻不以為然。他說白秋到時候隻怕比他姐姐、哥哥還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麽?這還可以培養他的社會活動能力。隻要看著他不亂交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說不明白的味道。籃球場上,隻要有白秋出現,觀戰的女生自然會多起來,球賽也會精彩許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學是王了一,一個很聰明又很弱質的男生。長得有些女孩氣,嘴皮子又薄又紅。他父親王亦哲,在縣文化館工作,寫得一手好字,畫也過得去。王亦哲這名字一聽就知道是他自己讀了幾句書以後再改了的。他給兒女起名也都文縐縐的,兒子了一,女兒白一。


    有回白秋媽媽說,了一這孩子可惜是個男身,若是女孩,還真像王丹鳳哩。王了一馬上臉飛紅雲,更加王丹鳳了。白秋樂得擊掌而笑。媽媽又說,老蘇,有人說我們白秋像趙丹哩。白秋馬上老成起來,說,為什麽我要像別人?別人就不可以像我?蘇校長剛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話,可聽白秋這麽一講,立即取下老花鏡,放下書本,很認真地說,白秋這就叫大丈夫氣概。


    高三學生都得在學校寄宿,星期六才準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趕回學校自習。王了一家住縣城東北角上,離學校約三華裏。這個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飯,洗了澡,將米黃色的確良襯衫紮進褲腰,感覺自己很英氣。媽媽催了他好幾次,說天快黑了,趕快上學校去。他說不急,騎單車一下就到了。他還想陪妹妹白一說一會兒話。他把教師剛教的那首叫《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的歌教給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為妹妹是什麽也看不見的瞎子。妹妹十三歲了,活潑而聰明,最喜歡唱歌。一首歌她隻要聽一兩次就會唱。爸爸專門為妹妹買了架風琴,她總愛彈啊唱的。白一的琴聲讓全家人高興,而疼愛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白一正彈著一首歡快的曲子,父親心中忽生悲音,感覺憂傷順著他的背脊蛇一樣地往上爬。白一靜了下來,低頭不語。王亦哲立即朗聲喊道,白兒,你怎麽不彈了?爸爸正聽得入迷哩!白一又順從地彈了起來。事後王亦哲同老婆講,怪不怪?白一這孩子像是什麽都看得見。每次我心裏不好過,她都像看見了。我明明什麽都沒說呀?老婆卻說,隻有你老是神經兮兮的。我們就這麽一個女兒,還怕她不快活?了一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後條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說不定能治好了呢?王亦哲說,那當然巴不得。隻是知道有那一天嗎?唉!我一想到女兒這麽漂亮可愛,這麽聰明活潑,偏偏命不好,是個瞎子,我心裏就痛。老婆來氣了,說,別老說這些!你一個男子漢,老要我來安慰你?我們女兒不是很好嗎?


    白一歌聲甜甜的,和著黃昏茉莉花香洋溢著。了一用手指彈了一下妹妹的額頭,說很好。我上學去了。白一被彈得生痛,撅起了小嘴巴,樣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單車,剛準備出門,卻下起了大雨。媽媽說幹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說不行,晚自習遲到老師要罵人的。白一幸災樂禍,說,我講等會兒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衣出門。騎出去不遠,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這樣。他本想取下雨衣,又怕耽誤時間。心想馬上就到學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來,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來了。


    快到校門口了,迎麵來了幾個年輕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爛仔。他們並排走著,沒有讓路的意思。了一隻得往一邊繞行。可爛仔們又故意往了一這邊擁來。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壞我的家夥呀!我受不了的啦!


    原來,了一穿了雨衣,隻露著臉蛋子,被爛仔認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氣,嚷道,幹什麽嘛!可這聲音是脆脆的童聲,聽上去更加女孩氣了。單車快撞人了,了一隻得跳下車來。爛仔蜂擁而上,撩開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亂摸起來。


    他媽的,是個大種雞,奶包子都沒脹起來!


    有個爛仔又伸手往他下麵摸去。他媽的,空摸一場,也是個長鳥**的!這爛仔說著,就用力捏了了一一下他下麵。


    了一眼冒金花,尖聲罵道,我日你媽!


    罵聲剛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連人帶車倒下去。可他馬上又被人提了起來,掀下雨衣。一個精瘦的爛仔逼近了一,瞪著眼睛說,看清了我是誰!爺爺是可以隨便罵的?說完一揮手,爛仔們又圍了上來,打得他無法還手。


    白秋和同學們聞訊趕來了,了一還躺在地上起不來。見了同學們,了一忍不住哭了。白秋叫人推著單車,自己扶著了一往學校走。哭什麽?真像個女人!白秋叫了一聲,了一強忍住了。


    很快蘇校長叫來了派出所馬所長他們。了一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問情況。也許是職業習慣,馬所長問話的樣子像是審犯人,了一緊張得要死。本來全身是傷,這會兒更加頭痛難支。蘇校長很不滿意馬所長問話的方式,又不便指出來。他見了一那樣子可憐巴巴的,就不斷地轉述馬所長的問話,想盡量把語氣弄得溫和一點。馬所長就不耐煩了,說,蘇校長,調查案情是嚴肅認真的事情,你這麽一插話,今天搞個通宵都搞不完。蘇校長隻好不說話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睜不開了。


    問過話之後,讓了一簽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這樣吧。馬所長他們夾著包就要走了。


    蘇校長忙問,這事到底怎麽處理?


    馬所長麵無表情,說,不要急,辦案有個過程,現在隻知道一些線索,作案者是誰都還不知道。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們的。


    之後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蘇校長打電話問過幾次,派出所的總答複不要急,正在調查。


    了一負著傷,學校準許他晚上回家休息。臨近高考,功課緊張,他不敢缺晚自習。白秋就每天晚自習後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過意不去,白秋說沒事的,反正天太熱了,睡得也晚。


    妹妹白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門口迎著了一和白秋。了一兩人進屋後,白一就朝白秋笑笑,意思是謝謝了。白秋喜歡白一那文靜的樣子。白秋無意間發現,他不論站在哪裏,坐在哪裏,不用作聲,白一都能準確地將臉朝著他。這讓他感到驚奇。他知道這雙美麗的眼睛原本是什麽都看不見的。當白一靜靜地向著他時,他會突然感到手足無措。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派出所那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蘇校長打電話問過好幾次,接電話的都說馬所長不在,他們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派出所跑。終於有一天,馬所長打電話告訴蘇校長,說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一說到三猴子,縣城人都知道。這人是一幫爛仔的頭子,惡名很大,別人都怕他三分。但他大案不犯,小案不斷,姐夫又在地公安處,縣公安局也不便把他怎麽樣。有時他鬧得太不像話了,抓進去關幾天又隻得放了人。


    案子總是得不到處理,白秋心裏很不平。了一無緣無故挨了打,父親將派出所的門檻都踏平了,還是沒有結果。憑父親的聲望,平日在縣裏說話也是有分量的。可這回明明是個贏理,到頭來竟成到處求人的事了。同學們都很義憤,朱又文同白秋商量,說,幹脆我們自己找到三猴子,揍他一頓怎麽樣?我認得三猴子。白秋聽了,一拍桌子,說,揍!


    這天晚自習,朱又文開小差到街上閑逛,發現三猴子在南極冰屋喝冷飲。他馬上回來告訴白秋,白秋便寫了一張紙條:願參加襲擊三猴子行動的男生,晚自習後到校門口集合。這張紙條就在男生中間遞來遞去。


    晚自習一散,白秋讓了一自己回去,他帶了全班男生一路小跑,直奔南極冰屋。同學們一個個都很激昂,像是要去完成什麽英雄壯舉。白秋在路上說,我們也以牙還牙,將他全身打傷,也將他的鳥**捏腫了。朱又文是個打架有癮的人,顯得很興奮。


    南極冰屋人聲如潮。朱又文輕聲指點:就是背朝這邊,沒穿上衣那個。同桌那個女的叫秀兒,是三猴子的女朋友。那男的叫紅眼珠,同三猴子形影不離。


    白秋早聽人說過,秀兒是縣城兩朵半花中的一朵。還有一朵是老縣長的媳婦,那半朵是縣廣播站的播音員。這秀兒原是縣文工團演員,現在文工團散了,她被安排到百貨公司,卻不正經上班,隻成天同三猴子混在一起。


    可能是誰講了一個下流笑話,三猴子他們大笑起來。秀兒拍了紅眼珠一板,歪在三猴子身上,笑得渾身發顫。


    白秋讓同學們在外等著,自己進去,到三猴子跟前說,外麵有人找你。三猴子見是生人,立即不耐煩了。媽的,誰找?並不想起身。白秋說,是兩個女的。秀兒馬上追問,哪來的女的?三猴子橫了秀兒一眼,起身往外走。


    白秋一揚手,躲在門兩邊的同學們一哄而上。秀兒尖叫起來。紅眼珠操起啤酒瓶往外衝,嚷道,你們狗日的吃了豹子膽!三猴子一會兒冒出頭,一會兒又被壓了下去,紅眼珠舉著酒瓶不好下手。紅眼珠遲疑片刻,也早被撂倒了。廝打了一陣,白秋高聲叫道,算了算了。大家停了手,朱又文覺得不過癮,轉身又朝三猴子下身狠狠踢了幾腳。三猴子和紅眼珠像堆爛泥,連叫喚的力氣都沒有了。


    大家快速撤離。秀兒衝著他們哭喊,你們打死人了,你們不要跑!你們要填命!秀兒嗓門兒極好,到底是唱戲的底子。


    行至半路,蘇校長迎麵來了。他一定是聽到什麽消息了。白秋站住了,剛才的英雄氣概頃刻間化作一身冷汗。同學們一個個隻往別人身後躲。


    蘇白秋,過來!蘇校長厲聲喊道。


    白秋一步一挪走到父親跟前。父親一掌掀過來,白秋踉蹌幾步,倒在地上。誰也不敢上前勸解。蘇校長氣呼呼地瞪了他們一會兒,怒喝道,都給我回去!


    一路上蘇校長一言不發。同學們個個勾著頭,一到學校,都飛快往宿舍跑。


    白秋比父親先一步到家。媽媽見麵就說,你怎麽這麽不聽話了?看你爸爸怎麽鬆你的骨頭!


    白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隻站在門口等死。蘇校長進門來,陰著臉,誰也不理,徑直往臥室去了。白秋媽跟了進去,很快又出來,喊白秋,還不去睡覺?


    不到二十分鍾,聽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門。白秋媽忙開了門,見是傳達室的鍾師傅。


    快叫蘇校長,快叫蘇校長。鍾師傅十萬火急的樣子。


    蘇校長早出來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什麽事?


    鍾師傅氣喘喘地說,來了一夥爛仔,說要把學校炸平了。我不敢開門。


    蘇校長嚇了一跳,心想剛才白秋他們一定闖出大禍了。他一時慌了神,不知怎麽辦才好。當了幾十年校長,從未碰上過這種事。


    老婆也急了。怎麽辦?門是萬萬開不得的,同那些人沒有道理可講。


    這話提醒了蘇校長,他忙交待鍾師傅,你快去傳達室觀察情況,叫幾個年輕教師幫你。我去給派出所打電話。


    蘇校長急忙跑去辦公室。搖把電話搖了半天才接上,派出所的沒聽完情況,就來火了。你們學校要好好教育一下學生!


    蘇校長也火了,說,你這是什麽態度?情況沒弄清就……


    沒等蘇校長說完,那邊放了電話。蘇校長對著嗡嗡作響的電話筒叫了幾聲,才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這就是人民警察?


    這時,門外傳來爛仔吆喝聲。蘇幾何,你出來!蘇幾何你出來!大門被爛仔們擂得山響。


    蘇校長氣極了。平日縣裏大小頭兒都尊敬地叫他蘇校長,隻有個別私交頗深的人才叫他幾何。他仗著一股氣,直衝傳達室。幾個年輕教師摩拳擦掌,說,隻要他們敢跨進學校一步,叫他們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蘇校長喊道,沒教養的東西!你們的大人都還是我的學生哩!輪到你們對我大喊大叫的?鍾師傅,你把門打開,看他們敢把我怎麽樣!


    蘇校長見鍾師傅不動,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門閂,嚴陣以待的教師們忙上前攔著說,蘇校長開不得,蘇校長開不得!


    這時,門外響起了警車聲。聽得外麵亂了一陣,很快平息下來。


    鍾師傅開了門,馬所長進來說,蘇校長,你們要好好教育一下學生。今天晚了,我們明天再來。


    第二天,馬所長黑著臉來到學校,把案情說了一遍。蘇校長十分氣惱。了一被打的事還沒處理,白秋又惹出這麽大的禍。馬所長說,這是一起惡性案件,不處理幾個人是過不了關的。


    馬所長也沒講怎麽辦,仍黑著臉走了。蘇校長沒想到自己兒子竟然變得這麽不聽話了。他們兄妹三人本是最讓人羨慕的,卻出了這麽一個不爭氣的弟弟。他感到很沒有麵子,便同老婆商量,說,白秋你不讓他受受教育,今後不得了的。送他到派出所去,關他幾天!


    老婆不依,說,派出所是個好進的地方?進去之後再出來,就不是好人了!


    蘇校長就是固執,非送兒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讓,說,白秋也隻是參加了這事。要說起來,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為什麽你硬要送自己兒子去?蘇校長發火了,說,我是校長,自己兒子都管不住,怎麽去教育別人的兒子?別人家孩子在學校沒學好,都是我校長的責任!


    他不顧老婆苦苦哀求,親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馬所長這一次倒是很客氣,熱情接待了蘇校長,說,要是所有家長都像你蘇校長這樣配合我們工作,嚴格要求自己孩子,社會治安就好了。蘇校長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錯事,就要讓他受受教育,這是為他好啊!


    兩人說好,將白秋拘留一個星期。


    蘇校長一個人從派出所出來,總覺得所有的人都望著他,臉上辣辣的。城裏沒有幾個人不認識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臉色都很神秘。他便私下安慰自己:我從嚴要求孩子,問心無愧。所有家長都該這樣啊!想起馬所長今天的熱情,他便原諒了這人平日的無禮。


    老倆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過了一個星期,蘇校長去收容所接兒子。不料收容所的說,人暫時不能放。蘇校長一聽懵了,忙跑到派出所問馬所長。馬所長說,情況不妙啊!三猴子和紅眼珠的傷都很重。特別是三猴子,人都被廢了。醫生說他不會有生育能力了。


    蘇校長嘴巴張得天大。這麽嚴重?這麽嚴重?


    蘇校長隻得回去了。老婆哭著問他要人。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送白秋進去也許是個錯誤。


    臨近高考了,蘇校長四處活動,都未能將兒子領出來。老倆口沒辦法想了,去找了朱又文的父親朱開福。心想憑朱局長的麵子,說話還是有人聽的。蘇校長轉彎抹角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通,暗示白秋實際上是為他們家孩子朱又文背了過。


    朱開福卻說,我這兒子學習成績的確不好,這我知道。但他聽話倒是聽話,從不惹人撩人。


    蘇校長見朱開福有意裝糊塗,隻好直說了,要請他幫忙,將白秋弄出來。朱開福滿口答應,說,這事好說,我同公安局說聲就是了。小孩子嘛,誰沒個打打鬧鬧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還是沒有出來。這是蘇校長平生感覺最悶熱的一個夏月。


    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兒子。白秋痛哭著,求父親領他出去參加高考,說今後一定聽爸爸媽媽的話,一定考上北京大學。蘇校長老淚縱橫。他這輩子除了老父老母過世時哭過,記不得什麽時候這麽哭過了。


    白秋到底還是被判三年勞教。


    蘇校長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極大的惶惑。*****中,他受到那麽大的打擊,也沒有這麽痛苦和迷惘過。那時他真的以為自己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身上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須好好改造。當時天下通行的邏輯就是如此。現在是治平世界了,怎麽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這事成了白河縣城最大的熱門話題。都說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誰想得到呢?他哥哥姐姐那麽有出息,他一個人到籠子裏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連娘十條心!


    三年之後,白秋回到白河縣城。他發現縣城隻是多了幾棟高房子,沒有其他變化。他的那些同學,考上大學的還沒有畢業,沒考上的多半參加工作了。了一還在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銀行上班。


    白秋成天在家沒事幹。爸爸媽媽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裏。姐姐和哥哥都留在了北京。白秋一直嫉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說話。媽媽總望著他們父子的臉色,隻巴望他們臉上能有一絲笑容。但父子倆總是陰著臉,老太太終日隻能歎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著,腦子裏亂七八糟。他根本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勞教農場那漫無邊際的蘆葦總是在他的腦子裏海一般洶湧。在剛去的頭幾個月,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在設法逃跑。初冬的一個晴天,蘆葦在風中搖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裏除草。這裏的油菜地也一望無涯,幾百號人在這裏排開極不顯眼。快到中午,白秋偷偷鑽進了蘆葦裏。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計外麵聽不見聲音了,他就拚命跑了起來。他知道,隻要一直往南跑,跑出這片蘆葦地,再渡過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飛跑著,什麽也不顧,聽憑蘆葦葉刮得臉和手腳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他跑不動了,倒了下來。他閉著眼睛,腦子裏滿是媽媽的影子。他曾無數次夢見媽媽哭泣的樣子。他想自己隻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媽媽。他又想起了白一,那個清純可愛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睜開了眼睛。正刮著北風,蘆花被輕輕揚起,飄飄蕩蕩,似乎同白雲一道在飛翔。蘆花和白雲所指的方向就是家鄉。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麽清亮,那麽愛人,可就是什麽也看不見。


    太陽快掉下去了,他還沒有跑出這片蘆葦。他估計不出還要跑多遠才到湖邊,要是在夏天,他現在奔跑的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蘆葦便在水裏蕩漾。想著要在蘆葦地裏過一夜,他並不覺得恐懼,反而還有一種快意。


    天黑下來了,他到了湖邊。四周黑咕隆咚,天上連一顆星星都沒有。他不知應往哪邊走。東南方的天際閃著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許就在那裏,他便望著那一線光亮奔跑。


    天將拂曉,他終於摸到了渡口邊。望見汽車輪渡那灰暗的燈光,他心跳加劇了,說不清是激動還是害怕。他爬上輪渡,找了一個背亮的地方躲了起來。聽不見一絲動靜,隻有湖水輕輕拍打著船底。開輪渡的工人都在睡覺。他多希望馬上開船!但天色未明,沒有過渡的汽車。


    天亮了,終於聽見了汽車聲。他抬眼一望,嚇出了冷汗。來的正是勞教農場的警車。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頓死揍。後來他又好幾次逃跑,都沒有成功。


    說來也怪怪,在漫長的三年裏,他時時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過日後怎麽樣去孝敬媽媽,但日子久了,媽媽在他的腦子裏越來越淡薄了。他不願意去想父親,縱然想起父親,心裏也充滿了敵意。他總以為自己的災難來自於父親的天真。


    白秋誰也不理,一個人出了門。媽媽望著他的背影抹眼淚。


    他雙手叉進褲兜裏,橫著眼睛在街上行走,見了誰都仇人樣的。走著走著,就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這裏來的。遲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家門口。門關著,不知屋裏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幾聲門,聽得有人在裏麵答應,好像是白一的聲音。


    是白一嗎?


    不見回音,可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門而立。白秋吃了一驚。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風姿綽約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嗎?


    白秋更是驚奇了。白一你怎麽知道是我?


    聽爸爸說你回來了。我就想你一定會來我家玩的。怎麽今天才來呢?快進來吧。


    白秋進屋坐下,說,我回來之後,什麽地方都沒有去過,今天是第一次出門。白一你好嗎?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總說起你哩。


    白秋說,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說這個吧。


    兩人就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白一的大眼睛向著白秋一閃一閃的。因為這雙眼睛什麽也看不見,白秋便大膽地迎著它們。白秋不明白自己這幾年怎麽總是想念這位小妹妹,想著這雙美麗而毫無意義的大眼睛。白一高興地說著話兒,有時候臉上會突然飛起紅雲。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亂。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來了。白秋馬上站了起來,叫王叔叔好。王亦哲愣了一下,才認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來了,也沒來看你。這幾天有點忙。


    哪裏呢?白秋說著,就望了一眼白一。隻見白一臉上不好,低了下頭。她是怪爸爸沒有去看白秋。白秋隱約感覺出了這一點,隻是放在心裏。


    一會兒,白一媽媽也回來了。見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陣眼淚。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飯,白秋推辭了。


    白秋勾著頭,獨自走在街上,心裏的滋味說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頭撩了一手,氣洶洶地瞪著眼睛。卻見是老虎。老虎是他在勞教農場的兄弟,一年前放出來的。


    白秀才,回來了怎麽不來找我?我倆可是早就約好了,出來之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勞教農場的外號。


    天天在家睡覺,還沒睡醒哩。白秋說。


    閑扯一會兒,老虎要請白秋下館子。兩人找了一家館子坐下,老虎請白秋點菜。隨便點吧,兄弟我不算發財,請你吃頓飯的錢還是有的。


    喝了幾杯酒,話也多了。老虎說到出來一年多的經曆,酸甜苦辣都有。他說他隻望白秋早點出來,大家在一塊撈碗飯吃。我們自己不相互照顧,還有誰管我們?我們這種人誰瞧得起?


    在裏麵的時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聰明,又最不怕事。剛去的時候,裏麵的霸頭欺負他,但他就是不低頭。霸頭叫元帥,元帥下麵是幾個將軍,將軍下麵的叫打手,最下麵的就是嘍羅了。元帥是個大胖子,是裏麵的皇帝。嘍羅們得把好吃的菜孝敬給他,還得為他洗衣服,捶背搔癢。睡覺也有講究,冬天元帥睡最裏麵的角落,依次是將軍、打手和嘍羅,最倒黴的嘍羅就睡馬桶邊上。到了夏天,元帥就睡中間電扇下麵,將軍和打手圍在外麵,嘍羅們一律挨牆睡,同元帥、將軍和打手們分開,免得熱著他們。白秋剛去,當然要睡在馬桶邊。白秋心想,這裏本來就擁擠,人家先來先占,輪到他隻好睡馬桶邊,也沒什麽說的。可元帥有意整他,一定要他頭朝馬桶睡。他不幹,元帥一揮手,幾個打手圍了上來,將他一頓死揍。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來,狠狠地揍了元帥。元帥的臉被打腫了。這還了得,白秋被打手們打昏死過去,還給他灌了尿喝。過後白秋平靜了幾天。元帥以為他服了,一會兒對他冷笑,一會兒又惡狠狠地瞪他。其實他隻是恢複了幾天。等他身體稍稍好些了,又找機會打了元帥。當時老虎是頭號將軍,兄弟們叫他五星上將。裏麵就隻有他和白秋是同縣的老鄉,他有心要幫白秋,但又怕元帥手下的人太多了。後來他發現白秋真的是條好漢,就暗中聯絡幾個貼心的兄弟,幫助白秋,把元帥死死打了一頓。元帥隻得服輸。老虎就做了元帥,白秋一下子從嘍羅坐到了將軍的位置。老虎出來後,白秋又做了元帥。


    館子裏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兩人還在喝酒。眼看菜涼了,老虎說加個菜。來個一蛇四吃怎麽樣?白秋本是不吃蛇的,這會兒酒壯人膽,又不想顯得那麽怯弱,就說好吧。又問怎麽個吃法?老虎說,就是清燉蛇肉,涼拌蛇皮,蛇血和蛇膽拿酒泡了生吃。老虎說著就叫來老板,問,你們這裏最拿手的一蛇四吃還有嗎?


    老板躬腰搓手道,蛇是有,隻是這會兒師傅不在,沒有人敢殺蛇。


    蛇在當地人眼中向來是恐懼而神秘的,老輩人都忌諱說起它,一般隻叫它冷物或長物。見了蛇一定要將它打死,說是見蛇不打三分罪。吃蛇隻是近幾年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誰打死了一條蛇,就找個僻靜地方將它埋了。膽子大的人就將蛇煮了喂豬。蛇萬萬不可放在家裏煮,說是瓦簷上的樓墨要是掉進鍋裏,那蛇肉就成了劇毒,人隻要沾一點就會七竅流血而死。白秋記得他小時候,城裏同現在的鄉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豬。有回剃頭匠李師傅打了一條蛇,就在城外的土坎上掏了一個灶,架起鍋子煮蛇。白秋和一幫小家夥遠遠地圍著看熱鬧,不停地吐著口水。事後小家夥都不敢讓李師傅剃頭發,總覺得他那雙碰過蛇的手冰涼而惡腥。那時候城裏的小孩也同鄉下小孩一樣,吃飯時端了碗出來同人家換菜吃。可李師傅兒子碗裏的肉誰都不敢同他換,都說他家的豬是吃了蛇肉的。


    白秋聽說殺蛇的師傅不在,就問老虎,你敢嗎?老虎忙搖了搖頭。白秋笑了笑,說,我來。


    店老板對白秋馬上敬畏起來,帶他去了廚房後麵。老虎也躡手躡腳跟了去。老板遞給白秋一個長把鐵夾子,指指牆角邊的一個大鐵籠,說,那裏。


    白秋就見好幾條大蛇蜷伏在籠子裏,隻把頭昂著,信子飛快地閃動,成了一條可怕的紅叉叉。都說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現在正是陰曆八月。白秋揭開籠蓋,隻覺大腿內側麻酥酥的。他記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話,便故作鎮定,對準一條大蛇的七寸叉去,然後用力一夾,扯了出來。蛇便順著鐵夾纏了起來,蛇尾掃了一下白秋的手背,一陣死冷死冷的感覺順著手臂直竄背脊。這時白秋才想起不知怎麽殺死這條蛇。他隻知道蛇皮是要剝的,就問,是剝活的還是怎麽的?


    老板對白秋更是肅然起敬了,說,你老兄還真有本事,還敢剝活蛇?英雄英雄!不過一蛇四吃隻要蛇血的,還是殺了再剝吧。老板說著就拿了刀和碗來。


    白秋卻不在廚房裏殺蛇,舉著蛇到了店子外麵。老板和老虎便跟了出來。白秋操了刀,心想這同殺雞不是一回事?就割開了蛇脖子。蛇血噴射而出,濺在手上冰涼冰涼。白秋全身發麻,真想馬上丟掉手中這長物。他怕自己膽怯,反而將蛇抓緊了。蛇在掙紮,將白秋的手臂死死纏了起來。這時圍攏了許多人,一片嘖嘖聲。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從白秋手臂上滑了下來。白秋這會兒不緊張了,卻又想,怎麽剝這蛇皮呢?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剝過一隻兔子。他便將蛇釘在一棵梧桐樹上,小心地將蛇脖子處割開一圈,按照他剝兔子的經驗,小心地將蛇皮往下拉。蛇肉就一節一節露了出來,先是白的,立即就滲出了血色。


    皮剝完了,白秋接過老板遞過的小刮刀開膛。他先摘下蛇膽,脖子一仰生吞了下去。圍觀的人哄地一聲,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白秋越發得意,收拾內髒的動作更加麻利。


    弄完了,老板拿盤子端走了蛇肉。圍觀的人才搖頭晃腦,嘖嘖而去。


    老板越發殷勤了,親自倒了水來讓白秋洗手,還高聲大氣招呼服務員快拿肥皂來。


    蛇肉很快弄好了,端了上來。老板笑道,蛇膽這位兄弟先吃了,就隻是一蛇三吃了。白秋和老虎一齊笑了起來。兩人重新添酒,對飲起來。


    老板忙了一陣,出來同兩人搭話,說,老虎兄弟是常客,這位兄弟有點麵生。我還沒請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蘇,蘇白秋。


    老板忙說,蘇白秋,這名字好聽。也是城裏人嗎?怎麽不曾見過?


    老虎說話了。我這兄弟受了點委屈,同我一樣,也在裏麵呆了幾年,才出來的。他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肚子書。不是他仗義替朋友出氣,早上名牌大學了。


    老板一下子拘謹起來,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有眼不識泰山。我要是不猜錯的話,這位蘇老弟一定是一中蘇老校長的公子?


    白秋笑道,什麽公子?落難公子,落難公子。


    老板叫服務員取了個酒杯來,自己斟上一杯酒,說,對這位蘇老弟我是久仰了。我也是你爸爸的學生哩,我姓龍,叫龍小東。你爸爸還記得我哩。來來,我敬二位一杯,算是我為蘇老弟接風洗塵吧。


    三人一同幹了。龍小東又說,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結識蘇老弟,這一蛇四吃就算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兩人買了單,起身要走。老板見蛇血還沒吃,就說,這是好東西,莫浪費了。剛才白秋本是要老虎喝的,老虎說他不敢喝生血,就謙讓白秋。後來隻顧說話,也就忘了。這會兒老板一提醒,白秋回頭端起蛇血,一口喝了。


    兩人出了門,又說了些酒話,約好明天見麵,這才分了手。


    酒喝得有些過量,白秋心裏像有團火在焚燒。他嘴裏噴著蛇的血腥味,白河縣城在他的腳下搖晃。


    也許因為蘇家太知名,白秋殺蛇的事很快在白河縣城流傳開來,而且越傳越神。有人說,白秋關了幾年,膽子更加大了,心也更加狠了,手也更加辣了,殺了蛇吃生的。好心的人就為白秋可惜,說一個好苗子,就這麽毀了。


    過了一陣,種種傳言終於到了蘇老兩口的耳朵裏。蘇老一言不發,隻把頭低低地埋著。林老太太卻是淚眼漣漣,哭道,這個兒子隻怕是沒救了,沒救了。都怪你啊,你做事太豬了。白秋本可以不進去的,你偏相信公安那些人。


    林老太太說中了蘇校長的痛處,令他心如刀絞。但他隻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了一下,什麽表情也沒有。兒子的遭遇已完全改變了老人的個性,他總是那麽孤獨、憂鬱和冷漠。


    這天下午,白秋在家睡了一覺起來,洗了臉就往外走。林老太太想同他說話,但林老太太隻望了他一眼就不敢開言了。他的臉色陰得可怕,目光冷冷的。林老太太想起大家說兒子吃生蛇的事,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白秋下樓去了。林老太太走到陽台上,讓晾著的衣服遮著臉,偷偷地看著兒子。隻見兒子從校園裏一路走過,前麵的人就紛紛讓路,背後的人就指指戳戳。兒子拐了彎,往大門口去了,馬上就有一幫男生躲在拐彎處偷看。似乎校園裏走過的是人見人怕的大煞星。林老太太腳有些發軟了,扶著牆壁回了屋裏。


    白秋徑直去找了老虎。老虎帶白秋來到城西的桃花酒家,進了一間包廂。一會兒,六位水靈靈的姑娘笑著進來了。老虎同她們挨個兒打招呼。見了這場麵,白秋猜著是怎麽回事了。一會兒老板也來了,是一位極風致的少婦,老虎叫她芳姐。芳姐笑眯眯望著白秋說,老虎兄弟真的不吹牛,這位白老弟真的果然儀表堂堂,一表人才!白秋竟然一下子紅了臉。所有女人都瞅著他。芳姐拍拍白秋的肩頭說,我請客,兄弟倆玩個開心,芳姐暫時失陪了。這女人剛要出門,又回過頭來,說,白老弟今後可要常來芳姐這裏玩啊。白秋點點頭,心都跳到嘴巴裏銜著了。肩頭叫芳姐拍了一下的感覺久縈不散。


    剛才這麽久,白秋一直隻是拘謹地笑,不曾說過一句話。


    老虎說,這些姐妹們都是出來混碗飯吃的。可有些男人玩過之後耍賴,不肯給錢。有回小春姑娘沒得錢還不說,還叫那家夥打了。小春找到我,我讓幾個兄弟教訓了那小子,讓那小子乖乖地給了雙倍的錢。後來,這些姐妹們就都來找我了。這些姐妹們也可憐,我就幫了她們。


    那位叫小春的姑娘就扭了扭身子,說,我們都搭幫了老虎大哥,不然就要吃盡苦頭了。眾姐妹一齊附和,是的是的。


    很快菜上來了,就開始喝酒。白秋還有些不適,老虎同小春做出的動作他看不入眼。女人們卻你拍我,我拍你,笑聲不絕。他怕人笑話,就隻好陪他們笑。老虎見白秋總是不動,就說,你別太君子了,放開一點。香香,你去陪白大哥。叫香香的女人走了過來,手往白秋肩上一搭,身子就到了白秋腿上。白秋還從未經曆過這事,禁不住渾身發抖。


    白秋不知說什麽好,就隨口問道,香香貴姓?他這一問,大夥兒都笑了起來。


    香香嫣然一笑,說,我們是沒有姓的,你隻叫我香香就是了。白哥要是喜歡,就叫我香兒吧。香香把臉湊得很近,眼睛笑成了兩彎新月。白秋見這女人模樣兒還不錯,隻是鼻子略嫌小了點。


    白秋就叫了一聲香兒。香香顫顫嗲嗲地應了。在座的齊聲鼓掌。


    香香在白秋身上放肆風情,弄得別的女人都吃醋了。小春玩笑道,白哥是黃花兒,香香有豔福,你可要請客哩。香香越發像捏糖人似的,往白秋懷裏亂鑽,撩得白秋口幹舌燥。


    香兒,我口渴死了。白秋說。


    香香抿了一口茶,對著嘴兒送到白秋嘴裏。大家哄然而笑,都說香香這騷精真會來事。香香也不管他們笑不笑,又抿了口茶送到白秋嘴裏。


    白秋酒喝得很多,不知不覺就醉了。醒來時已睡在床上,身邊躺著一個女人。他知道是香香,心便狂跳起來。他開始害怕自己荒唐了,想要起床。女人見白秋醒了,就轉過臉來,問,好些了嗎?白秋仔細一看,卻是芳姐。芳姐捧著白秋的頭,說,他們都走了。你喝得太多了,不省人事,把我嚇死了。我把你留下了,又叫車送到這裏來了。不是酒店,是在我家裏,就我一個人,你放心休息吧。


    芳姐隻穿了件寬鬆的睡衣,露著一條深深的**。白秋心亂,忍不住打顫。芳姐問,冷嗎?是發酒寒吧。來,芳姐抱著你。不等白秋說什麽,芳姐早把他摟在懷裏了。白秋不好意思把下身貼過去,便拱著屁股。


    芳姐說,白秋你是幹淨身子,不要跟她們去玩,免得染病。老虎愛和她們玩,遲早要吃虧的。


    白秋問,她們不是你請的嗎?


    芳姐說,哪是我請的?我聽老虎說了,你原來還是個學生,這幾年也不在家,不知道現在社會變到哪一步了。人都變鬼了。你開酒店,沒有女人陪酒,客人就不會來,生意就做不下去。請女人嗎?公安的又三天兩頭地來找碴。這些女人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我不給她們開工資,但也不收她們夥食費。她們就像一群趕食的鳥,哪裏食多就往哪裏飛。你這裏要是生意不好,她們又找別的店子去了。她們隻憑自己本事去陪客人喝酒,客人開的小費歸她們自己。要是有人帶她們出去睡覺,我也不管,出事我不負責。但是有一條是死的,決不允許她們同男人在我店子裏亂來。就是這樣,公安的也常來找麻煩。後來全靠老虎幫忙,公安那邊算是擺平了。老虎在公安有朋友,也常帶他們來這裏玩玩。


    白秋聽著這些,全是新鮮事,但他也不怎麽感歎,隻是陰了一下臉。芳姐就問,怎麽?不高興了是嗎?芳姐說著,就一手摟著白秋的屁股往自己身上貼。白秋再也拗不過了,就硬邦邦地頂了過去。芳姐的肚皮被戳得生痛,就愛憐地揉揉白秋的臉,噘嘴咬牙地說,好老弟,你真傻呀!說罷就脫下了睡裙。


    白秋醒來,隻是一個人孤零零躺在床上。腦子裏像是灌滿了漿糊,把昨夜經曆過的事情稀裏糊塗粘在一起,怎麽也想不清白。起了床,就見芳姐留了一張條子:你起床以後,洗臉吃飯,飯在鍋裏。


    條子沒有開頭,也沒有落款。白秋這下好像突然清醒了,滿心羞愧,臉也沒洗,拉上門就出來了。


    出了門,才知芳姐住的是三樓,下樓估了下方向,又知這是城東。他馬上就想起白一了,她的家就在附近。他這會兒想不到應去哪裏,家是不想回的。在外同朋友們還有說有笑,隻要回到家裏,他就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想過父母的難過,但就是開不了心。


    白秋這麽一路煩躁著,就到白一家門口了。他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才上前敲了門。門開了,白一歪著頭探了出來,微笑著問,是白秋哥嗎?


    白秋又是一驚。你怎麽知道是我?你未必有特異功能?


    我是神仙啊!白一把白秋讓進屋來,才說,你敲門的聲音我聽得出來。


    兩人就找一些話來說。白秋盡量顯得愉快些。白一卻說,白秋哥,你好像精神不太好?


    哪裏?我很好的。


    白一臉朝白秋,默然一會兒,說,你精神是不太好。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出。你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就像那些沒睡醒的人,臉也沒洗,頭也沒梳就出門了。你去洗個冷水臉,會清醒些的。


    白秋被弄得懵頭懵腦,去廚房倒水洗了臉,還梳了下頭發。


    白秋回到客廳,白一已坐在風琴邊了。白秋哥,我想彈個曲子給你聽,你要嗎?


    當然要,當然要。白秋忙說。


    白一低了一會兒頭,再慢慢抬手,彈了起來。曲子低回,沉滯,像是夏夜蘆葦下麵靜謐的湖水。起風了。天上的星星隱去了,四野一片漆黑。風越來越大,驚雷裂地,濁浪排空。蘆葦沒了依靠,要被洶湧的湖水吞噬了。但蘆葦的根是結實而堅韌的,牢牢咬住湖底的泥土,任憑湖水在興風作浪……風勢漸漸弱了,天際露出了曙色。又是晨風習習,湖麵平展如鏡。蘆葦蕩裏,漁歌起處,小船吱呀搖來……


    白一彈完了,理了理搭下來的頭發,半天不說話。白秋說,真好。是什麽曲子?白一這才轉過臉來,說,沒有曲名。你在外麵這幾年,我和哥哥總是記起你。哥哥又不能去看你。他隻要回來,我倆總愛說你。哥哥知道你去的地方是湖區,那裏有大片大片的蘆葦。蘆葦是什麽樣的,我不知道。我隻是從哥哥講的去猜測,琢磨。我想那該像女兒的頭發吧,長長的軟軟的,在風中飄啊飄啊。有時一個人在家沒事,就想起你在那裏受苦。那裏有很多蘆葦……哥哥不在家,我又不能同別人說你,就一個人坐著由著性子彈曲子。


    白秋很感動。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同白一存有某種靈犀。這是非常奇妙的事。但他沒有說出來。白一見他不作聲了就問,你在想什麽?白秋說,不哩。我在想,你這架風琴太破舊了。我今後要是賺錢了,買一架鋼琴送你,你要嗎?白一臉一下子紅了,說,我哪當得起?白秋說,你白一妹妹當不起誰當得起?


    閑話著,白一爸爸回來了。一見白秋,把眼睛瞪得老大,說,哎呀呀,白秋你在這裏呀!你爸爸媽媽找你找得發瘋了。你昨晚家也不回,哪裏去了?


    白秋臉上頓時發燒,說,昨天跟朋友喝酒,晚了就沒有回去了。


    王亦哲轉身對女兒說,你女兒家的,一個人在家要小心,來了生人不要隨便開門,白秋便手足無措了。王亦哲說罷停一會兒,又說,就是白秋來了,也要聽清楚是他才開門。


    白秋聽出了白一爸爸的意思,就起身說,王叔叔我回去了。白一爸爸客氣幾句,就進屋去了。白一站在門口,叫住白秋,說,我爸爸這幾天心情不好,一定是他工藝美術社生意不好。要麽就是碰到什麽麻煩了。你常來玩啊。白秋答應常來看她。原來白一爸爸他們文化館日子不好過了,縣裏隻撥一半工資,少的自己想辦法。白一爸爸就開了家“亦哲工藝美術社”。


    從白一家出來,碰上西裝革履的朱又文。朱又文好像老遠就看見白秋了,目光卻躲了一下。白秋就目不斜視,挺著身子走自己的路。兩人本已擦肩而過了,朱又文似乎又覺得過意不去,猛然回頭,說,這不是白秋嗎?白秋也佯裝認不出了,遲疑片刻,說,哦哦,是又文。這麽風光,真是認不出了。兩人客套幾句就分手了。當年襲擊三猴子,本是朱又文最先出的主意。要是白秋把他頂出來,說不定他也要關三年。但白秋沒有說出他來。白秋今天見朱又文對他是這個樣子,心裏很不舒服。


    白秋回到家裏,媽媽像是見了陌生人樣地望著他,半天不回眼。爸爸望他一眼就埋了頭。白秋根本不聽媽媽爸爸說什麽,也不想吃中飯,隻想回房睡覺。剛要去房間,爸爸說話了。你回來幾個月了,天天像鬼魂一樣滿街遊蕩。今後到底怎麽辦,你想過沒有?白秋本來不想搭腔的,但爸爸嚷個不停,他也就喊了起來。怎麽辦?我知道怎麽辦?是我願意變成這個樣子嗎?難道我就不會做人上人?我本來可以體體麵麵過一輩子的,是你!是你這個迂夫子毀了我一生!白秋說罷,轉身進房,砰地關上了門。


    媽媽被嚇得嘴巴半天合不攏。父親深深地歎了一聲,頹然癱在了沙發裏。迂夫子?我真是迂夫子嗎?是啊,我真的很迂啊!老人想起前幾天在街上碰上的一位男生。這學生原來讀高中時最調皮,成績最差。現在他混得最好,自己辦起了公司,當了不大不小的老板。這學生見了老師,格外尊重,硬是要請老師下館子喝幾杯。老人心裏悶,也就隨他去了。喝了幾杯酒,老人問他怎麽這麽有出息了?學生哈哈一笑,說,這個容易啊!隻要把學校裏老師教的大道理全部反過來用,就放之四海而皆準!老人被弄糊塗了,望著學生那張過早發福的胖臉,覺得這個世界真的很陌生了。


    白秋在家要死不活地睡了幾天,出來到街上閑逛。正巧碰上老虎。老虎請白秋喝茶。兩人坐下之後,老虎說,你不夠朋友,這麽多天都不出來玩一下。我又不敢到你家去。白秋說,有什麽不敢的?我家又沒有老虎。老虎說,我怕你爸爸,他老人家蠻有股煞氣哩。白秋就不說什麽了,隻問他有什麽事嗎?老虎說,事倒沒什麽事。隻是芳姐要找你,說要你幫什麽忙。白秋臉就紅了,胸口狂跳不已,支吾道,知道了。


    白秋岔開話題,問老虎靠什麽發財。老虎神色有些得意,說,也不一定。那天你見的那些妹子,我保護她們的安全,她們每人每月給我兩百塊。這錢在她們不算多。我也不多要,湊在一起也有千把塊了。再就是幫別人催賬。有些人借了錢耍無賴,不肯還,我一出麵,他們老老實實還錢。你借人家一萬,我要你還一萬五你也得還。這些事都用不著我自己出麵,我手下的兄弟都很鐵的。


    白秋聽罷,搖了搖頭。老虎覺得奇怪,問,怎麽了?白秋說,你這麽搞不行哩。老虎板了臉,說,聽你這口氣,就像公安。白秋笑道,老虎,你我是患難之交,千金難買。我這不是教訓你,我這麽說是有道理的。我們這些人出來之後是沒有人幫助的,但人人都瞪著我們。我們就得聰明些,既要討碗飯吃,又不能讓人抓了把柄。不然,我們要是再出事,就不是送去勞教,而是正兒八經坐牢!


    老虎一副不信邪的樣子,說,那你說我們怎麽活?去招工?有人要我們嗎?要麽幹脆當幹部去?笑話。


    白秋擺擺手,說,你聽我講完吧。就說你幫的那幾個妹子,你說是做好事,她們也要你撐腰。但人就怕背時,一旦有人耍弄你,你就成了脅迫婦女賣淫了。


    老虎發火了,紅著臉說,誰脅迫她們了?是她們找上我的。她們找上我時x都生繭了!


    白秋不火,仍隻是笑笑,又說,你發什麽火呢?我是說,要是有人整你,沒邊的事都可以給你編出來,還莫說你這事到底還有些影子呢?還有你幫人催賬的事,弄不好人家就告你敲詐勒索。


    老虎不服,說,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拉板車?這是我老虎做的事嗎?


    白秋說,不是這意思。


    老虎想想,覺得也對,就說,我先按你說的試試。你知道我一向是信你的,你讀的書比我多。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就是賺了錢,也不急著買棺材,還不是朋友們大家花?


    老虎的這股豪爽勁,白秋是相信的。在裏麵同處了兩年,老虎對白秋像親兄弟一樣。但老虎對別人也是心狠手辣的。白秋想勸他別太過分,都是難兄難弟。又怕老虎說他怕事,看不起他,就始終沒說。老虎出來之前,專門交待白秋,心要狠一點,不然別人就不聽你的,你自己就會吃虧。白秋想這是老虎的經驗之談,一定有道理。但輪到他做元帥了,狠也照樣狠,卻做得藝術些。他隻是不時讓幾個大家都不喜歡的人吃些苦頭,威懾一下手下的嘍羅。


    老虎問白秋,你自己想過要幹些什麽嗎?


    白秋說,沒想過。我現在天天睡覺,總是睡不醒。老虎,你知道三猴子現在怎麽樣了嗎?


    老虎說,三猴子現在更會玩了。看上去他不在外麵混了,正兒八經開了家酒家,其實他身後仍有一幫弟兄。三角坪的天霸酒家就是他開的,生意很好,日進鬥金啊!他那個東西叫你廢了,身邊的女人照樣日新月異。聽說他現在是變態,女人他消受不了,就把人家往死裏整。女人圖他錢的,或是上了他當的,跟了他一段就受不了啦,拚死拚活要同他鬧翻。可是凡跟過他的女人,別的男人你就別想沾,不然你就倒黴。白秋你也絕,怎麽偏偏把人家的行頭廢了呢?


    白秋笑道,也不是有意要廢他。隻是他把我同學那地方捏腫了,我們一夥同學就以牙還牙。不想幾十個同學都往那地方下手,哪有不廢的?嗯,原來跟他的那個秀兒呢?


    老虎歎道,秀兒也慘。她不跟三猴子了,又不敢找人。去年國土局有個男的追她,羊肉沒得吃,反沾一身臊,結果被人打得要死還不知是誰下的手。秀兒他媽的長得硬是好,隻怕也快三十歲的人了,還嫩得少女樣的。這幾年縣城裏也有舞廳了,秀兒原來就是唱戲的,就去舞廳做主持,也唱歌。人就越加風韻了。饞她的人很多,就是再也沒人敢下手。


    白秋又故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問,芳姐這人怎麽樣?


    老虎說,芳姐的命運同秀兒差不多。她的丈夫你可能不知道,就是前些年大名鼎鼎的馬天王,他出名比三猴子還早幾年。馬天王好上別的女人後,同她離了婚。可也沒有人敢同她好,怕馬天王找麻煩。後來馬天王騎摩托車撞死了,不知為什麽,她仍沒有找人。不過她開酒店也沒人敢欺負她,她娘家有好幾個哥哥。


    白秋說,其實馬天王我也聽說過。有人說馬天王的哥哥就是城關派出所的馬所長?那會兒社會上的事我不清楚,連他馬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他叫馬有道,現在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了。老虎說。


    白秋又說,芳姐說公安的老找她們酒店的麻煩,馬有道這個情麵都不講?


    老虎哼哼鼻子,說,馬有道是個混蛋,哪看她是弟媳婦?還想占她的便宜呢!芳姐恨死他了。


    白秋本想再打聽一些芳姐的事,但怕老虎看出什麽,就忍住了。這事說來到底不好聽。他也不準備再上芳姐那裏去。這幾天一想起自己同芳姐那樣,心裏就堵得難受。


    他現在不想別的,隻想找個辦法去報複三猴子和馬有道。要不是這兩個人,他這一輩子也是另一個活法了。其實在裏麵三年,他沒有想過出來以後要做別的事,總是想著怎麽去報複這兩個人。


    喝了一會兒茶,老虎說,反正快到晚飯時間了,幹脆到桃花酒家去喝幾杯吧,芳姐正要找你哩。白秋不想去,就說,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老娘要我早點回去有事哩。兩人這就分手了。


    晚上,白秋怎麽也睡不著。他想自己這一輩子反正完了,父母也別指望他什麽了。他今後要做的事就是複仇!複仇!他設計了許多方案,往往把自己弄得很激憤。可冷靜一想,都不太理想。


    夜深了,他卻想起了芳姐。那天晚上同芳姐的事情簡直是稀裏糊塗。這是他第一次同女人睡覺,一切都在慌亂之中。現在想來,芳姐沒有給他特別的印象,隻有那對雪白的**房,劈頭蓋腦地朝他晃個不停。


    白秋心裏躁得慌,坐了起來。屋裏黑咕隆咚,可芳姐的**卻分明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受不了啦,起身穿了衣服出門了。


    已經入冬,外麵很冷,白秋跑了起來。縣城本來就不大,晚上又不要讓人,一下就到芳姐樓下了。他徑直上了三樓,敲了門。誰呀?芳姐醒了。他不作聲,又敲了幾聲。誰呀?聲音近了,芳姐像是到了門背後。白秋有些心跳了,聲音也顫了起來,說,是我,白秋。


    門先開了一條小縫,扣著安全鏈。見是白秋,芳姐馬上睜大了眼睛,稀裏嘩啦摘下鐵鏈,手伸了過來。


    白秋一進屋,芳姐就忙替他脫衣服,說,快上床,這麽冷的天。芳姐把手腳冰涼的白秋摟進懷裏,心肝肉兒地喊個不停,邊喊邊問冷不冷。白秋隻是喘著粗氣,也不答話,手卻在芳姐身上亂抓起來。芳姐就用她那溫潤的小嘴銜著白秋的耳垂兒,柔柔地說,好弟弟別急,好弟弟別急,慢慢來慢慢來,讓芳姐好好教你,芳姐會叫你離不開她的……


    白秋在芳姐那裏一睡就是一個星期,一日三餐都是芳姐從酒家送來。芳姐很會風情,叫他銷魂不已。但當他獨自躺在床上時,心裏便說不出的沮喪,甚至黯然落淚。他好幾次起身要離開這裏,卻又覺得沒有地方可去。


    這天清早醒來,白秋說想回家去。芳姐很是不舍。白秋忍了半天才問,我們的事別人會知道嗎?芳姐說,你我自己不說,別人怎麽會知道?怎麽?你怕是嗎?白秋說,怕有什麽怕的?隻是……白秋說了半句又不說了。芳姐就撫摸著白秋說,馬天王死了五年了,這五年我是從來沒有碰過男人。我等到你這樣一個棒男人,是我的福氣。但我到底比你大十來歲,傳出去也不好聽。我也要麵子,我不會讓人知道我們的事。


    白秋枕著芳姐的胸脯問,芳姐你怎麽知道我會對你好呢?


    芳姐嫵媚一笑,說,剛見到你時,一眼就見你真的很帥。但隻當你是小弟弟,沒別的心思。再說,你是老虎的兄弟,我也就不把你放在心上。不瞞你說,老虎這人我是不喜歡的。我要用他對付爛仔和公安,他來了我就逢場作戲,讓他喝一頓了事。那天你喝得醉如爛泥了,他們那些人都不可能留下來看著你,就隻有我了。我讓他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守著你,用熱毛巾為你敷頭。我死死望著你,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沒有別人在場,我偷偷舔了舔你的嘴唇。這下我像著了魔,實在控製不了自己了。我也就不顧那麽多,叫來出租車,把你送回來了。你知道嗎?我是一個人把你從下麵一口氣背上三樓的。我一輩子還沒有背過這麽重的東西啊。


    白秋很是感動,撐起身子望了一會兒芳姐,伏下去吻了她。芳姐也激動起來,咬著白秋的嘴唇熱烈地吮著。白秋想自己真的很愛這女人了。但他很清楚,知道這種事是見不得天日的。愛情是勢利的,這種事要是發生在某些有地位有臉麵的大人物身上,說不定會成為愛情佳話流傳千古,而發生在他蘇白秋身上,隻能是鬼混!


    白秋要起床,芳姐按住他的肩頭,不讓他起來。她說,我先起來,你再睡一會兒吧。


    芳姐剛穿好一件羊毛衫,白秋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空轆轆的味道,忍不住一把抱住芳姐。芳姐不再去穿衣,停下手來摟著白秋。白秋將手伸進芳姐懷裏,輕輕地撫摸。芳姐的**豐滿而酥軟,這幾天白秋總是撫摸著它們。它們時而叫他激動萬分,逗得他很雄壯地做著非常快人的事情;時而叫他安詳無比,催他沉入深深的夢鄉。


    不知是激動還是寒冷,芳姐渾身顫抖了起來。白秋正要問她是不是很冷,感覺臉上一陣溫熱。芳姐在流淚。白秋馬上把她擁進被窩裏,一邊親著她,一邊脫了她的衣服。


    白秋盡情地甜蜜了一回,就摸著芳姐的**,酣然入睡了。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了。芳姐在床頭放了一張字條:


    秋:


    我過去了。你睡得很好看,像個孩子。你休息好了就回去看看吧。我留了一個鑰匙在桌上,我隨時都等著你來。吻你的嘴唇和鼻子!


    芳


    白秋把鑰匙放進口袋,心便跳了一下。


    白秋出了門,猛然想起要經過白一家門口,就轉身繞了道。他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反正不想從她家門口走。想到白一,他無端地感到胸口發悶。


    回到家裏,已是十二點鍾了。媽媽問他這幾天哪裏去了,叫媽媽好擔心。白秋說,你不用擔心,死不了的。爸爸黑著臉,說,問你一句,你就是這個口氣。你成天在外麵混,硬是要再進去一回才心甘是嗎?這話惹火了白秋,他吼道,你還想送我進去?告訴你,沒那麽容易!你們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不就是嫌我掃了你們的麵子嗎?我不高興呢,就這麽玩一天算一天;高興了呢,就去做個什麽事情。我要是做起事來,五年之內不發大財,不撈個政協委員的帽子戴戴,我就不是人!


    白秋說完,就自個兒進廚房找東西吃去了,也不顧父母氣成什麽樣子。


    吃了碗飯,白秋坐下來看電視,旁若無人的樣子。沒有好的節目,他便將台換來換去。兩位老人坐在一邊,像兩隻受了驚的老貓。白秋猛然想起自己一個小時之前還沉醉在溫柔之鄉,而真實的世界卻是在這裏!他覺得很沒有意思,丟掉手中的遙控器,進了房裏,蜷到床上去了。


    父親望著兒子那扇緊閉的門,目光呆滯而灰暗。他一直想心平氣和地同兒子說說話,可話一出口就變味了。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刺痛了兒子,心裏有些後悔。他的確又說不出別的什麽話來,似乎自己的觀念、思維、語言和表達方式都已屬於另一個時代了,他無法同這個陌生的世界交流了。


    這天下午,白秋來到上次同老虎吃蛇的館子,老板龍小東很客氣地招呼他。白秋問有沒有活蛇,想買一條。龍小東覺得奇怪,問他買活蛇幹什麽?蘇老弟自己也開館子?白秋笑道,哪裏。我是想自己回去做了吃。隻要你這裏弄蛇肉,我就是以後開了館子也不會弄的。做朋友啊,就不要搶朋友的生意是不是?龍小東拍拍白秋的肩膀,說,老弟夠意思!這蛇算我送了!說著就叫師傅捉了一條大活蛇來。白秋硬要過秤付錢,說,這不行這不行。說不定我吃上癮了,天天要來買,我怎麽好意思?這麽一說,龍小東才勉強收了錢。


    當夜,白秋睡到淩晨兩點多鍾,爬了起來,提著蛇出了門。他來到天霸酒家門前,將蛇從門傍的花窗放了進去。然後徑直去了芳姐那裏,悄悄開了門。他鑽進被窩,芳姐才驚醒,喜得她歡叫起來。


    第二天中午,天霸酒家的吧台下麵鑽出一條蛇來,嚇得幾個小姐尖叫起來,慌慌張張爬到吧台上。客人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卻見那蛇向廳中央逶迤而來。全場大驚,紛紛奪路而逃。廚房師傅跑了出來,壯著膽子想去打,那蛇又出了大門,向街上爬遊。街上人見了,哄地散到一邊。立即有許多人遠遠地圍著看熱鬧。幾個膽大的後生撿了石頭去打,手法又不準。一會兒,那蛇就鑽進下水道裏去了。人們半天不敢上前看個究竟。


    不多時,很多人都知道天霸酒家鑽出一條蛇來,有說從吧台出來的,有說從服務員被窩裏出來的,還有說從醬油缸子裏鑽出來的。


    次日上午十點多鍾,天霸酒家浸藥酒的大酒缸後麵又爬出一條蛇來。這時還沒有客人,隻把一個服務員嚇癱在地上起不來。廚房師傅這回毫不猶豫,操起棍子就朝蛇頭打去,幾下就把那蛇打死了。大家都說是昨天跑了的那條蛇。裏麵搞得鬧哄哄的,門口便擠了許多人。有人就說,蛇是靈物,昨天來了,今天又來,隻怕有怪。今天三猴子自己在場,聽人這麽說,他將眼一橫,吼道,少講些鬼話!今天我吃了這條蛇,看有沒有怪!別人也就不敢說什麽了。這天中午和晚上的客人卻少了許多。三猴子叫師傅燉了這條蛇,自己同紅眼珠他們幾個兄弟喝了幾杯。三猴子有意張揚,說這清燉蛇的味道真好,湯特別鮮美。


    第三天,三猴子自己一早就到了酒家。他心情不好,龍睛虎眼的樣子,說,我就要看是不是硬出鬼了。那條蛇叫我一口一口地嚼碎了,看它是不是從我肚子裏爬出來了!他坐在廳中間抽了一會兒煙,發現牆角邊那兩張圓桌麵子,就叫來服務員,罵道,你們是怎麽回事?我昨天講了,叫你們把那兩張桌麵收到裏麵去,就是沒人收!兩個服務員就低著頭,去搬桌麵。兩人剛拿開桌麵,立馬叫了起來。一位服務員倒了下來,叫桌麵壓著,全身發軟。


    牆角蜷著一條大蛇!


    三猴子臉都嚇青了。廚師跑了出來,手腳抖個不停。三猴子叫廚師快打快打!廚師隻是搖頭,不敢近前。半天才說,我完了,我完了。三猴子怔了一會兒,見所有人都跑出去了,自己也忙跑了,感覺腳底有股冷嗖嗖的陰風在追著他。


    外麵早圍了許多人。廚師一臉死氣,說,我隻怕要倒黴了。蛇明明是我昨天打死的那條,我們還吃了它。今天它怎麽又出來了呢?廚師說著就摸著自己的喉頭,直想嘔吐。這回三猴子不怪別人說什麽了,他不停地摸著肚子,好像生怕那裏再鑽出一條蛇來。


    一位民警以為出了什麽事,過來問情況。一聽這怪事,就嚴肅起來。不要亂說,哪會有這種事?說罷就一個人進去看個究竟。一會兒出來了,說,哪有什麽蛇?鬼話!


    三猴子和廚師卻更加害怕了。剛才大家都看見了的,怎麽就不見了呢?民警哄了一陣,看熱鬧的人才慢慢散了。


    三猴子的臉還沒有恢複血色。他叫廚師同他一道進去看看。廚師死活都不肯,說他不敢再在這裏幹了,他得找個法師解一解,祛邪消災。服務員們更是個個哭喪著臉,都說要回去了,不想幹了。她們惦記著自己放在裏麵的衣服,卻又不敢進去取,急死人了。


    不幾天,天霸的怪事就敷衍成有枝有葉的神話了,似乎白河縣城的街街巷巷都彌漫著一層令人心悸的迷霧。有一種說法,講的是三猴子作惡太多,說不定手上有血案,那蛇定是仇人化身而來的。


    天霸關了幾天之後,貼出了門麵轉租的啟事。白秋找老虎商量,說他想接了天霸的門麵。老虎一聽,說,白秋你是不是傻了?天霸的牌子臭了,你還去租它?白秋說,人嘛,各是各的運氣。他三猴子在那裏出怪事,我蘇白秋去幹也出怪事?不一定吧!我同三猴子不好見麵,拜托你出麵。既然牌子臭了,你就放肆壓價。老虎見白秋硬是要租這個門麵,就答應同三猴子去談談。


    因為再沒有別的人想租,老虎出麵壓價,很快就談下來了。半個月之後,天霸酒家更名天都酒家,重新開張了。老虎在縣城各種關係都有,請了許多人來捧場。這一頓反正是白吃,一請都來了。白秋請了在縣城的所有同學,差不多也都到了,隻是朱又文沒來。就有同學說朱又文不夠朋友。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搭幫他老子,撈了個銀行工作嗎?聽說他老子馬上要當副縣長了,今後這小子不更加目中無人了?白秋笑笑,說,不要這麽說,人家說不定有事走不開呢?


    龍小東不請自到,放著鞭炮來賀喜。他拍拍白秋的肩膀,說,蘇老弟,大哥我佩服你!你不像三猴子,他媽的不夠意思!說著又捏捏白秋的肩頭,目光別有意味。白秋就拉了拉他的手,也捏了捏。兩人會意而笑。


    三猴子也來了,他是老虎請來的。三猴子進門就拱手,說老虎兄弟,恭喜恭喜!老虎迎過去,握著三猴子的手說,你得恭喜我們老板啊!說著就叫過白秋。


    三猴子早不認識白秋了,隻見站在他麵前的是個高出他一頭壯實漢子。三猴子臉上一時不知是什麽表情,白秋卻若無其事,過來同他握了手,說感謝光臨。


    三猴子坐不是立不是,轉了一圈就走了,飯也沒吃。白秋臉上掠過一絲冷笑。


    天都酒家頭幾天有些冷清,但白秋人很活泛,又有芳姐指點,老虎又四處拉客。過不了幾天,生意就慢慢好起來了。


    白秋名聲越來越大,縣城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天都酒家的白秀才。又有在裏麵同他共過患難的兄弟出來了,都投到他的門下。城裏爛仔有很多派係,有些老大不仁義,他們的手下也來投靠白秋。白秋對他們兄弟相待,並沒有充老大的意思。他越是這樣,人家越是服他。老虎名義上帶著一幫兄弟,可連老虎在內,都聽白秋的。


    白秋花三天工夫就釣上了秀兒。秀兒認不得他,同他上過床之後,才知道他就是幾年前廢了三猴子的那個人。秀兒嚇得要死,**裸坐在床上,半天不知道穿衣服。這女人大難臨頭的樣子,將兩隻豐滿的**緊緊抱著,臉作灰色,說,我完了,三猴子要打死我的。你也要倒黴的。白秋揉著秀兒的臉蛋蛋,冷笑說,不見得吧。


    白秋覺得這秀兒真的韻味無窮,事後還很叫人咀嚼。但他隻同她玩一次就不準備來第二次了。他不想讓芳姐傷心,隻是想刺刺三猴子。想起芳姐,他真的後悔不該同秀兒那樣了。是否這樣就算報複了三猴子呢?真是無聊!


    一天,秀兒亡命往天都跑,神色慌張地問白秋在嗎?白秋聽見有人找,就出來了。秀兒將白秋拉到一邊,白著臉說,三猴子說要我的命。他的兩個兄弟追我一直追到這裏,他們在門外候著哩。白秋叫秀兒別怕,讓她坐著別動,自己出去了。白秋站在門口一看,就見兩個年輕人靠在電線杆上抽煙。白秋走過去,那兩個人就警覺起來。見白秋塊頭大,兩人遞了眼色就想走。白秋卻笑嗬嗬地,說,兄弟莫走,說句話。我是白秀才,拜托兩位給三猴子帶個話。秀兒我喜歡,他要是嚇著了秀兒,會有人把他的蔫茄子摘下來喂狗!


    當天晚上,白秋專門叫老虎和幾個兄弟去秀兒唱歌的金皇後歌舞廳玩,他知道那是三猴子也常去的地方。果然三猴子同他的一幫兄弟也在那裏。秀兒點唱時間,白秋同她合作了一首《劉海砍樵》,有意改了詞,把“秀大姐,你是我的妻羅嗬”唱得山響。秀兒唱完了,白秋就摟著秀兒跳舞,兩人總是麵貼著麵。三猴子看不過去,帶著手下先走了。


    白秋覺得不對勁,就對老虎說,你告訴兄弟們,等會兒出去要小心。


    大家玩得盡興了,就動身走人。白秋料定今晚會有事,就帶著秀兒一塊兒走。果然出門不遠,三猴子帶著人上來了。老虎拍拍白秋,說,你站在一邊莫動手,兄弟們上就是了。老虎上前叫三猴子,說,我的麵子也不給?三猴子手一指,叫道,你也弄耍老子!老虎先下手為強,飛起一腳將三猴子打了個踉蹌。混戰就在這一瞬間拉開了。老虎隻死死擒著三猴子打,三猴了畢竟快四十歲的人了,哪是老虎的對手?白秋在一邊看著,見自己的人明顯占著優勢。眼看打得差不多了,白秋喊道,算了算了!兩邊人馬再扭了一陣,就放手了。白秋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說,我們兄弟做人的原則是:不惹事,不怕事。今天這事是你們先起頭的,我們想就這麽算了,我們不追究了。今後誰想在我們兄弟麵前充爺爺,閹了他!


    三猴子還在罵罵咧咧,卻讓他的兄弟們拉著走了。老虎聽三猴子罵得難聽,又來火了,想追上去再教訓他幾下。白秋拉住他,說,他這是給自己梯子下,隨他去吧。


    秀兒還在發抖。老虎朝白秋擠擠眼,說,你負責秀兒安全,我們走了。


    白秋要送秀兒回去,秀兒死活不肯,說怕三猴子晚上去找麻煩。女人抖抖索索的,樣子很讓人憐。白秋沒辦法,隻好帶她上了酒家。剛一進門,秀兒就癱軟起來。白秋便摟起她。這女人就像抽盡了筋骨,渾身酥酥軟軟的。白秋將秀兒放上床,脖子卻被女人的雙臂死死纏住了。女人的雙臂剛才一直無力的搭拉著,此時竟如兩條赤鏈蛇,叫白秋怎麽也掙不脫。


    女人怪怪地**著,雙手又要在白秋身上狂抓亂摸,又要脫自己的衣服,恨不能長出十隻手來。


    白秋心頭翻江倒海,猛然掀開女人。女人正驚愕著,就被白秋三兩下脫光了。


    暴風雨之後,白秋臉朝裏麵睡下,女人卻還在很風情地舔著他的背。白秋心情無端地沮喪起來。他想起了芳姐,心裏就不好受。他發誓同秀兒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第二天晚上,白秋去芳姐那裏。門卻半天開不了,像是從裏麵反鎖了。白秋就敲門,敲了半天不見動靜,就想回去算了。正要轉身,門卻開了。芳姐望著白秋,目光鬱鬱的。白秋心想,芳姐一定怪他好久沒來了。他進屋就嬉皮笑臉的樣子,抱著芳姐親了起來。芳姐嘴唇卻僵僵的沒有反應。白秋說,怎麽了嘛!芳姐鑽進被窩裏,說,你有人了,還記得我?還為人家去打架!


    白秋這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心裏歉歉的。但他不想說真話,就說,你知道的,三猴子是我的仇人,不是三猴子,我也不是這個樣子了。三猴子太霸道,凡是同他好過的女人,別人沾都沾不得,這些女人也就再沒有出頭之日。我就是要碰碰秀兒,教訓一下他,免得他再在我麵前充人樣。我和秀兒其實也沒什麽,隻是同她一塊跳跳舞,有意刺激一下三猴子。


    芳姐不信,說,人家是縣裏兩朵半花中的一朵啊,你舍得?我又算什麽?


    白秋死皮賴臉地壓著芳姐,在她身上一頓亂吻。吻得芳姐的舌頭開始伸出來了,他才說,我就是喜歡芳姐!芳姐就笑了,說,是真的嗎?你就會哄人!白秋說,是不是真的,你還不知道?芳姐就輕輕拍著白秋的背,像嗬護著一個孩子。


    白秋伏在芳姐胸脯上摩娑著,心裏很是感慨。出來這一年多,他在這女人身上得到過太多的溫存。他同芳姐的感情,細想起來也很有意味。當他在芳姐身上做著甜蜜事情的時候,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因為他高大而壯實;當他枕著芳姐的酥胸沉睡或說話時,他又像一個孩子,因為芳姐比他大十一歲。他倆在一起,就這麽自然而然不斷地變換著感覺和角色,真有些水**融的意思。白秋在一邊獨自想起芳姐時,腦海裏總是一個敞開胸懷作擁抱狀的女人形象,他感覺特別溫馨,特別醉人。


    白秋知道馬有道好色,就問老虎,手中有沒有馬有道的把柄。老虎有些顧慮,怕弄不倒這個人。白秋說,不弄倒這個人,我死不瞑目!我也不想栽他的贓,隻是看有沒有他的把柄。


    老虎說,這人既貪財,又好色。貪財你一時搞他不倒,好色倒可以利用一下。去年香香找到我,說有個姓李的男人玩了她不給錢,隻說有朋友會付的。但是沒有人給。她過後指給我看,我見是馬有道。我想一定是有人請客,但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沒有給香香付錢。馬有道當副局長以後,不太穿製服,香香又不認得他。我隻好同香香說,這個姓李的是我一個朋友,就算我請客吧。這馬有道同香香玩過之後,對香香還很上心,常去找她。總不給錢,又耽誤人家生意,香香也有些煩躁。但礙著我的麵子,隻好應付。


    白秋聽了拍手叫好,說,下次他再來找香香,你可以讓香香通個信嗎?


    老虎說,這當然可以。說罷又玩笑道,香香你也可以找她哩,這女人對你可有真心哩。


    白秋臉紅了,說,你別開我的玩笑了。自從去年我們同香香吃了頓飯,我再沒見到過她哩。這女人的確會來事。


    老虎仍有些擔心,說,馬有道現在是公安局副局長了,有誰敢下手?再說這麽一來,把香香也弄出來了。


    白秋說,香香我們可以想辦法不讓她吃苦。隻要她願意,今後就不再幹這種事了,可以到我天都來做服務員。抓人我也可以負責,總有人敢去抓他的。


    原來,城關派出所的副所長老劉,同馬有道共事多年,有些摩擦。馬有道升副局長後,沒有推薦老劉當所長,而是從上麵派了人來。老劉對馬有道就更加恨之入骨了。白秋回來後,有天老劉碰到他,專門拉他到一邊,說,當年送你勞教,全是馬有道一手搞的。所裏所有人都不同意這麽做,馬有道要巴結三猴子在地公安處的姐夫,一定要送你去。馬有道他媽的真不是東西,領導就是看重這種人。他也別太猖狂,這麽忘乎所以,遲早要倒黴的。白秋相信老劉的話。見老劉那激憤的樣子,白秋就猜想他巴不得早一天把馬有道整倒。


    十多天之後,縣裏傳出爆炸性新聞:縣公安局副局長馬有道在宏達賓館嫖娼,被城關派出所當場抓獲。聽說縣有線電視台的記者周明也跟了去,將整個過程都錄了像。周明時不時弄些個叫縣裏頭兒臉上不好過的新聞,領導們說起他就皺眉頭。宣傳部早就想將他調離電視台,但礙著他是省裏的優秀記者,在新聞界小有名氣,隻好忍著。


    人們正在議論這事是真是假,省裏電視台將這醜聞曝了光。小道消息說,這中間還有些曲折。說是分管公安的副縣長朱開福批評了周明,怪他不該錄像,損害了公安形象。我們幹部犯了錯誤,有組織上處理,要你們電視台湊什麽熱鬧?他還要周明交出錄像帶。周明被惹火了,說,到底是誰損害了公安形象?他本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索性把錄像帶送到了省電視台。省台的人都很熟,對他明說,這類批評性報道最不好弄,搞不好就出麻煩。周明便大肆渲染了朱開福的混蛋和個別縣領導的袒護。省台的朋友也被說得很激憤了,表示非曝光不可,殺頭也要曝光!


    馬有道在省電視台一亮相,就算徹底完了。他立即被開除黨籍,調離公安戰線。縣委還決定以此為契機,在全縣公安戰線進行了一次作風整頓。朱開福在會上義正詞嚴的樣子,說,一定要把純潔公安隊伍作為長抓不懈的大事。不論是誰,不論他的後台有多硬,隻要他膽敢給公安戰線抹黑,就要從嚴查處,決不姑息!


    白秋將這事做得很機密,可過了一段,還是有人知道了。大家想不到馬有道英雄一世,最後會栽在白秀才手裏。馬有道平時口碑不太好,人們便很佩服白秋。


    社會上的各派兄弟對他更是尊重。有人提議,將各派聯合起來,推選一個頭兒。這天晚上,各派頭兒在城外河邊的草坪上開會。白秋是讓老虎硬拉著去的。他不想去湊這個熱鬧。他從來就不承認自己是哪個派的頭兒,隻是擁有一些很好的兄弟。但白秋一去,大家一致推選他做頭。三猴子沒有來,說是生病了,他們那派來的是紅眼珠。紅眼珠做人乖巧些,同白秋在表麵客套上還過得去。他見大家都推舉白秋,也說隻有白秋合適些。


    白秋卻說,感謝各位兄弟的抬舉。但這個頭我不能當,我也勸各位兄弟都不要當這個頭。白秋這麽一說,大家都不明白。有人還怪他怎麽一下子這麽膽小了。


    白秋說,我講個道理。大家在社會上混,靠的是有幾個好兄弟。我們若有意識地搞個組織,要是出了個什麽事,公安會說我們是團夥,甚至是黑社會。這是要從重處理的。我們自己就要聰明些,不要搞什麽幫呀派呀。隻要朋友們貼心,有事大家關照就行了。不是我講得難聽,兄弟們誰的屁股上沒有一點屎?要是搞個幫派,不倒黴大家平安,一倒黴事就大了,這個當頭的頭上就要開花!我反正不當這個頭。不過有句話,既然大家這麽看得起我,我今後有事拜托各位的話,還請給我麵子。


    於是這次草坪會議沒有產生盟主。盡管白秋死活不就,但這次碰頭以後,他還是成了城裏各派兄弟心目中事實上的領袖。隻是沒有正式拜把,他自己不承認而已。


    兄弟們的推崇並沒有給白秋帶來好的心情。三猴子和馬有道他都報複過了,這也隻是讓他有過一時半刻的得意。他現在感到的是從未有過的空虛和無奈。想命運竟是這般無常!人們公認的白河才子,如今竟成了人們公認的流氓頭子!想著這些,白秋甚至憎恨自己所受的教育了。他想假如自己愚魯無知,就會守著這龍頭老大的交椅耀武揚威了,絕無如此細膩而複雜的感受。但他畢竟是蘇白秋!


    白秋的天都酒家生意很紅火。晚上多半是兄弟們看店子,他總是在芳姐那裏過夜。隻是時時感到四顧茫然。他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同芳姐不會長久的。畢竟不現實。但芳姐的溫情他是無法舍棄的。芳姐不及秀兒漂亮,可他後來真的再也沒有同秀兒睡過覺。秀兒也常來找他,他都借故脫身了。隻要躺在芳姐的床上,他就叫自己什麽也別去想。也不像以前那樣總是醉心甜蜜事情了,他總是在芳姐的呢喃中昏睡。似乎要了結的事情都了結了,是否以後的日子就是這麽昏睡?


    白秋時不時回家裏看看,給媽媽一些錢,或是帶點東西回去。媽媽見白秋正經做事了,心也寬了些。他同媽媽倒是有些話說了,同爸爸仍說不到一塊兒去。有回猛然見爸爸腰有些駝了,胡子拉碴,很有些落魄的樣子。他心裏就隱隱沉了一下,想今後對爸爸好些。可一見爸爸那陰著臉的樣子,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那天晚上他很早就去了芳姐那裏。路過白一家門口,又聽見白一在彈那隻無名的曲子。他禁不住停了下來,感覺身子在一陣一陣往下沉。猶豫了半天,他還是硬著頭皮敲了門。正好是白一爸爸開的門,笑著說聲稀客,臉上的皮肉就僵著了。白一聽說是白秋,立即停下彈琴,轉過臉來。白一臉有些發紅,說,白秋哥怎麽這麽久都不來玩呢?白一爸爸就說,白秋是大老板了,哪有時間來陪你說瞎話?


    白秋聽了瞎話二字,非常刺耳,就望了眼白一。白一也有些不高興,但隻是低了一下頭,又笑笑地望著白秋。


    白秋總是發生錯覺,不相信這雙美麗的大眼睛原是一片漆黑。


    說了一會兒閑話,白一爸爸就開始大聲打哈欠。白秋就告辭了。


    一路上就總想著白一的眼睛。他想這雙眼睛是最純潔的一雙眼睛,因為它們沒有看見過這個肮髒的世界。似乎也隻有在這雙眼睛裏,白秋還是原來的白秋。


    這個晚上,芳姐在他身下像隻白嫩的蠶,風情地蠕動著,他的眼前卻總是晃動著白一的眼睛。那是一雙什麽都看不見,似乎又什麽都能透穿的眼睛!


    他發誓自己今後一定要娶白一!


    今晚月色很好。月光水一般從窗戶漫進來,白秋恍惚間覺得自己飄浮在夢境裏。芳姐睡著了,豐腴而白嫩的臉盤在月光下無比溫馨。白秋感覺胸口驟然緊縮一陣。心想終生依偎著這樣一個女人,是多麽美妙的事啊!


    可是這樣的月光,又令他想起了白一。白一多像這月光,靜謐而純潔。


    自己配和白一在一起嗎?既然已經同芳姐這樣了,還是同這女人廝守終身吧。白秋想到這一層,突然對芳姐愧疚起來,覺得自己無意間褻瀆了芳姐。他想自己既然要同芳姐在一起,就不能有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正想著這兩個女人,父親的影子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裏。父親佝僂著腰,一臉淒苦地在那窄窄的蝸居裏走動,動作遲緩得近於癡呆。父親現在很少出門了,總是把自己關在屋裏。從前,老人家喜歡背著手在外麵散步,逢人便慈祥地笑。現在老人家怕出門了,怕好心的人十分同情地同他說起他的滿兒子。


    白秋似乎第一次想到父親已是這般模樣了,又似乎父親是一夜之間衰老的。他深深地歎了一聲。芳姐醒了,問,你怎麽了?又睡不著了是嗎?說著就愛憐地摟了白秋,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嗬護著孩子。白秋閉上眼睛,佯裝入睡。心裏卻想,明天要回去一下,喊聲爸爸。今後一定對爸爸好些。就算想娶了芳姐,別人怎麽說可以不顧及,但必須慢慢勸順了父母。再也不能這麽荒唐了,非活出個人模人樣來不可,讓人刮目相看,叫父母有一分安慰!


    第二天,白秋同芳姐起得遲。白秋洗了臉,猛然記起昨天酒家廚房的下水道堵了,還得叫人疏通,便同芳姐說聲,早飯也不吃就走了。也許是想清了一些事情,白秋的心情很好。路上見了熟人,他便頷首而笑。


    一到酒家,就見朱又文等在那裏。白秋就玩笑道,朱衙內今天怎麽屈尊寒店?


    朱又文就說,老同學別開玩笑了,我是有事求你幫忙哩。說著就拖著白秋往一邊走。


    是你在開玩笑哩,你朱先生還有事求我?白秋說。


    朱又文輕聲說,真的有事要求你。我爸爸的槍被人偷了,這是天大的事,找不回來一定要挨處分。


    白秋說,你真會開玩笑。你爸爸是管公安的副縣長,丟了槍還用得著找我?那麽多刑警幹什麽吃的?


    朱又文說,這事我知道,請你們道上的朋友幫忙去找還靠得住些。這事我爸爸暫時還不敢報案哩。


    白秋本來不想幫這個忙,因朱又文這人不夠朋友。但朱又文反複懇求,他就答應試試。


    白秋這天晚上回家去了。他給爸爸買了兩瓶五糧液酒,說,爸爸你今後不要喝那些低檔酒,傷身子。要喝就喝點好酒,年紀大了,每餐就少喝點。


    爸爸點頭應了幾聲嗯嗯,竟獨自去了裏屋。兒子已很多年沒有叫他了,老人家覺得喉頭有些發梗,眼睛有些發澀。


    媽媽說,白秋,你爸爸是疼你的,你今天喊了他,他……他會流眼淚的啊。今年他看到你正經做事了,嘴上不說什麽,心裏高興。你有空就多回來看看。


    白秋也覺得鼻子裏有些發熱,但不好意思哭出來,笑了笑忍過去了。


    這幾天芳姐覺得白秋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老是苦著臉,話也特別多。他總說我們的生意會越來越好,我們今後一定會壟斷白河縣的餐飲業。見白秋口口聲聲說我們,芳姐很開心,就說,我們這我們那,我們倆的事你想過嗎?芳姐也早不顧忌別人怎麽說了,隻一心想同白秋廝守一輩子。白秋聽芳姐問他,就笑笑,捏捏芳姐的臉蛋兒,說,放心吧,反正我白秋不會負人,不負你,不負父母,不負朋友。我在父母麵前發過誓的,我就不相信我做不出個樣子來。


    幾天以後,朱又文家的人清早起來,在自家陽台上發現了丟失的手槍。


    白秋那天隻同一個兄弟說過一聲,讓他去外麵關照一聲,誰拿了人家的槍就送回去。事後他再沒同誰說過這事,也沒想過槍會不會有人送回來。他並不把這事太放在心上。朱又文家找回了丟失的槍,他也不知道。他這天上午很忙,晚上有人來酒家辦婚宴,他同大夥兒在做準備。盡管很忙,他還是同爸爸媽媽說了,晚上回去吃晚飯,隻是得稍晚一點。他想陪父親喝幾杯酒。他問了芳姐,是不是同他一塊回家去吃餐飯?芳姐聽了高興極了。白秋還從未明說過要娶她,但今天邀她一同回家去,分明是一種暗示。但她不想馬上去他家,就說,我還是等一段再去看他們老人家吧。現在就去,太冒失了。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這天下午,刑警隊來人帶走了白秋。老虎和紅眼珠也被抓了起來。


    原來,朱開福見自己的槍果然被送了回來,大吃了一驚。他同幾個縣領導碰了下頭,說,黑社會勢力竟然發展到這一步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還了得?


    預審一開始,白秋就明白自己不小心做了傻事。他不該幫朱開福找回手槍。他很憤怒,罵著政客、流氓,過河拆橋,恩將仇報。從預審提問中,白秋發現他們完全把他當成了白河縣城黑社會的頭號老大,而且有嚴密的組織,似乎很多起犯罪都與他有關,還涉嫌幾樁命案。他知道,一旦罪名成立,他必死無疑。


    總是在黑夜裏,他的關押地不斷地轉移。他便總不知自己被關在哪裏。過了幾個黑夜,他就沒有了時間概念,不知自己被關了多久了。車輪式的提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的腦子完全木了,同芳姐一道反複設計過的那些美事,這會兒也沒有心力去想起了。終日纏繞在腦海裏的是對死亡恐懼。他相信自己沒有任何罪行,但他分明感覺到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將他往死裏推。他的辯白沒有人相信。


    不知過了多少天,看守說有人來看你來了。他想象不出誰會來看他,也不願去想,隻是木然地跟著看守出去。來的卻是淚流滿麵的芳姐。就在這一霎那,白秋的心猛然震動了。他想,自己隻要有可能出去,立即同這女人結婚!


    芳姐拉著白秋的手,說不出一句話,隻是哭個不停。芳姐憔悴了許多,像老了十歲。


    白秋見芳姐總是淚流不止,就故作歡顏,說,芳姐你好嗎?


    芳姐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隻呆呆望著白秋,半天才說,我找你找得都要發瘋了。他們打你了嗎?


    白秋說,沒什麽哩。反正是天天睡覺。這是哪裏?


    聽芳姐一說,才知自己是被關在外縣。他被換了好幾個地方,芳姐就成天四處跑,設法打聽他的下落。托了好多人,費了好多周折,芳姐才找到他。白秋望著這個癡情的女人,鼻子有些發酸。


    芳姐說,我去看了你爸爸媽媽,兩位老人不像樣子了。你媽媽隻是哭,說那天你說回去沒回去。可憐你父親,眼巴巴守著桌上的酒杯等你等到深夜。他老人家總是說你這輩子叫他害了。我陪了兩位老人一天,又急著找你,就托付了我店裏的人招呼他們二老。白秋聽著,先是神色戚戚,馬上就淚下如注,捶著頭說自己不孝。芳姐勸慰道,你別這樣子,我知道你沒有罪,你一定會出去的。他們不就是認錢嗎?我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把你弄出去。你放心,我會照顧老人家,等著你出來。


    自從那天白秋喊了爸爸,他對爸爸的看法好像完全改變了。他開始想到爸爸原來並沒有錯。他老人家隻是為了讓兒子變好,讓兒子受到應有的教育或者懲罰。但是老人家太善良、太正派,也太輕信。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按他在課堂上教的那樣去做。結果他被愚弄了。白秋越來越體會到,父親有自己一套人生原則,這也正是他老人家受人尊重的地方。但到了晚年,老人家驀然回首,發現一切早不再是他熟稔的了。爸爸為自己害了兒子而悔恨,可老人家知道自己分明沒有做錯!白秋太了解爸爸了,他老人家太習慣理性思維了,總希望按他認定的那一套把事情想清楚。可這是一個想不清楚的死結,隻能讓爸爸痛苦終身。按爸爸的思維方式,他會碰上太多的死結,因而爸爸的晚年會有很多的痛苦。白秋早就不準備再責怪這樣一位善良而獨孤的老人了。隻要自己能出去,一定做個大孝子。可他擔心自己隻怕出不去。說不定芳姐白白拚盡了全部家產,也不能救他一命。


    芳姐說,告訴你,三猴子死了,同人家打架打死的。他終於得到報應了。


    白秋聽了卻沒有什麽反應,隻說,沒有意思了。我現在隻希望你好好的,希望爸爸媽媽好好的。


    芳姐擦了一下眼淚,臉上微露喜色,說,白秋,我們有孩子了。芳姐說著就摸摸自己的肚子。


    白秋眼睛睜得老大,說不清自己的心情。芳姐就問,你想要這孩子嗎?白秋忙點頭,要要,一定要。芳姐終於笑了,拉著白秋的手使勁地揉著。


    探視時間到了,芳姐眼淚又一滾下來了。白秋本想交待芳姐,自己萬一出去不了,請她一定拿他的錢買一架鋼琴送給白一。但怕芳姐聽了傷心,就忍住了。


    夜裏,白秋怎麽也睡不著。最近一些日子,他本來都是昏昏沉沉的,很容易入睡。似乎對死亡也不再恐懼了。可今天見了芳姐,他又十分渴望外麵的陽光了。他很想馬上能夠出去。直到深夜,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剛一睡著,咣當咣當的鐵門聲吵醒了他。恍恍惚惚間,他聽得來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刑場是一片漫無邊際的蘆葦,開著雪一樣白的花。他站在一邊,看著自己被押著在蘆葦地裏走啊走啊。芳姐呼天搶地,在後麵拚命地追,總是追不上他。他想上去拉著芳姐一塊兒去追自己,卻怎麽也走不動。又見白一無助地站在那裏哭,眼淚映著陽光,亮晶晶地刺眼。槍響了,他看見自己倒下去了。驚起一群飛鳥,大團大團蘆花被抖落了,隨風飄起來。天地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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