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創作有了名氣,市文聯關注他了。文聯劉主席有回開玩笑說:“願意丟下烏紗帽到文聯來嗎?我看你若有興趣,專門從事文學創作,注定要成大家的。當然,我也是隨便講的,首腦機關前途無量,誰願到我那小小土地廟來呢?”


    劉主席確實隻是隨便講講,但汪凡真的動了心。我汪凡有什麽烏紗帽?一個二十四級幹部!就是當了市長,也是個七品芝麻官。全市人口一百多萬,市長隻有一個。當詩人可是沒有名額限製的。他很當作一回事,對劉主席講,可以可以,正合我的心意。


    汪凡決定調文聯後,成天憧憬著新的理想。不,這早就是我的理想了。他想,調到文聯之後,再也不受市府機關這繁文褥節的拘束,也不須那麽正統了,可以關起門來神遊八極,須發變成馬克思那樣也無人幹涉。說不定發了有影響的作品之後,會有滿腦子幻想的女孩子登門拜訪的,見了自己蓬頭垢麵的樣子一定很吃驚。他仿佛已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的驚駭而疑惑的目光,那場麵會很浪漫的。


    當他正做著詩人夢的時候,被提拔了,任副科級秘書。事先沒有任何消息,汪凡自己也很感突然。他疑惑地問張大姐:“我汪凡何德何能,也當個副科級秘書?”


    張大姐笑著說:“你成熟了嘛,組織上自然要用你。”


    汪凡說:“大姐你就別打官腔了。”


    張大姐這才說了幾句推心置腹的話:“你自己應明白,你現在的文字功夫已是公認的,辦公室缺你不行。不提拔你,你會安心嗎?前不久不是有人反映你有情緒,想調到文聯去嗎?但又考慮到你太年輕,提個副主任,怕難勝任,就提個副科級秘書。不過這也確實是重用你,你看同你一道分來的那幾個大學生,不都還是一般幹部嗎?”


    汪凡這才知道組織上對他采取的是安撫政策。


    機關裏的人們對幹部的任免問題一向是最感興趣的。大家一見汪凡,就拍著肩膀說,小夥子不錯呀,年輕有為,以後當了市長,可別忘了兄弟們啦。


    汪凡隻是極謙虛地玩笑道:別那麽講,李先念十八歲就當軍長了,我今年二十六了,才是個副科級,也不是什麽官,最本質的意義是每月加六塊錢,隻夠買半隻雞。


    既然被提拔了,就不便再提調動的事。天天有人熱情地道喜,心也安了許多。不久,因為馬主任講到一件事,他徹底打消了調動的念頭。那是辦公室政治學習時,馬主任講,他有位中學同學,後來當了作家,前幾年到了德國,現在生活得並不自在,自己寫的書自己擺攤子銷。有人羨慕西方生活,中國如果“和平演變”了,生活的秩序就全亂了,我們當幹部的幹什麽去?當作家的不也自己賣書去?同誌們,要堅定信念哪!


    馬主任的這番話為什麽如此深刻地觸動了汪凡,他自己也說不清。


    日子很平淡地過著。有時通宵達旦寫材料,有時一連幾天無事可幹。人們見了汪凡總很客氣地問:汪秘書,忙嗎?汪凡照樣回道,不忙不忙。然後匆匆走開,一副馬不停蹄的樣子。有回基層來的同誌找他辦事,問汪凡是哪一位,因為直呼其名,他內心竟微微不悅,但沒有表露出來。事後想到這件事,在心裏狠狠教育了自己:汪凡,簡直是墮落哪!若有人看出這一心跡,不要戳斷你的脊梁骨嗎?盡管明知當時不慍不怒,但仍唯恐有人洞悉他的內心。


    那天晚飯後,汪凡很悠哉遊哉地到河邊散步,在幾年前坐過的那棵樟樹下坐下來。紅日銜山,河麵流金溢彩。汪凡心情極佳,不禁回想起幾年來做過的事情,想起周圍的許多人,馬主任,張大姐,傳達室老頭,市長們。發現都是平常的自自然然的。人似乎就是人,任何奇怪的東西都沒有。自己也不必把什麽事看得那麽認真,特別是不能計較小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該糊塗的就糊塗,該含混的就含混,該朦朧的就朦朧,這才是瀟灑。張大姐就最瀟灑,無怨無尤,不爭不鬥。回來時,走進市府機關對門的冷飲店,要了一杯冰牛奶,坐下慢慢的喝。市府門口,輝煌的路燈下人們進進出出,都很平常。幾年前剛來時,不知為什麽總覺得這裏麵的人很生硬,木偶一般。


    汪凡還準備要一盤冰淇淋,忽然想到今晚馬主任約他打麻將,就起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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