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事了,沒有事了。謝謝。”朱懷鏡一語雙關,卻表現得不動聲色。電話裏說話不安全,兩人這麽沒事似的打了一場啞謎,把要說的事說了,要通報的信息也通報了。


    放下電話,朱懷鏡掏出那個神秘的簿子,翻開一看,見龍文到底還算有心人,把每一次交錢的時間、地點、雙方說了什麽話,都一一記錄下來了。幹脆毀掉它算了,朱懷鏡想。他左右看看,見不方便在辦公室焚燒,就想去廁所裏蹲著,一點點撕碎了,放水衝走。他扯了手紙,去了廁所,選最裏麵的蹲位蹲下,關了門。他取出簿子,一項一項細看,見每次有十多萬的,有五萬八萬的,多是龍文送到張天奇家裏,也有幾次送到他辦公室。張天奇次次都要求龍文注意方法,別把好事辦壞了。龍文總是打包票,說萬無一失。待朱懷鏡看完全部記錄,他便不想毀這簿子了。心想幹嗎毀了呢?天底下不會有第三個人想到有這麽個東西留在他手裏的。何不保存著?世界上的事情誰料得準?說不定哪天這玩意兒能派上什麽用場也不一定!朱懷鏡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一激動,就真的有便意了。今天他總覺得自己辦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便全身放鬆,痛痛快快地拉了個幹淨。完事了,回到辦公室,將那簿子鎖進保險櫃裏。


    晚上,朱懷鏡很想去看看玉琴。好些天沒有去看她了,心裏有時堵得慌。幾個月前,玉琴剛接手總經理位置,就碰著市裏抓廉政建設,生意冷淡,營業額一天比一天減少。就有人開始說風涼話:女人就是女人,幹不了大事。玉琴偏是個要強的,拚著老命想辦法,非把生意做上去不可。她成天起早貪黑,每天都是精疲力竭的樣子。人也瘦了一大圈。兩人原來堅持每天清早去打網球的,現在也不去了。偶爾聚聚,彼此都不能盡興。朱懷鏡看著為玉琴著急,卻愛莫能助。還算好,廉政建設風頭很快就過去了,龍興大酒店的生意慢慢紅火起來。可是奇怪,兩人親熱起來卻遲遲找不回原來的感覺。每次,朱懷鏡臨去之前,都興衝衝的,想著兩人的事,就滿腦子形象思維,恨不能馬上就見到玉琴。可幾乎沒有一次叫兩人感覺淋漓盡致的。他今天下午本來很興奮,後來想著張天奇的事,越想越害怕。他擔心自己的情緒影響玉琴,便呆在家裏了。這個晚上,朱懷鏡通宵沒有合眼。窗外落葉沙沙,秋越來越深了。白天他沒想那麽多,隻一心為張天奇幫忙。現在覺得自己那麽苦口婆心勸導龍文,差不多隻是在炫耀口才和智慧。深夜裏,人的思維很誇張,又容易沮喪。想象著這個案子移交司法部門後可能發生的情況,朱懷鏡便害怕起來。他盼著天亮,見了太陽,感覺或許會好些吧。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六。朱懷鏡遲遲才起了床,腦袋漲漲地發痛。吃了早飯,不知要做什麽。他念著玉琴,卻不想去她那裏。自己的情緒太壞了,去了兩人過不好的。再說玉琴也忙。可這麽呆在家裏,也憋得慌,還會讓香妹起疑心。朱懷鏡便找了個借口獨自出去了。


    一個人走在街上,神色凝重,沒有目的。偶爾見了熟人,便馬上換上一副笑臉,打個招呼。走著走著,就到了市政協大院外麵了。好久沒見曾俚了,想幹脆進去看看。


    政協院子裏麵也已是秋葉滿地,又是休息日,頗有幾分冷清。朱懷鏡徑直上了政協辦公樓三樓的荊都民聲報社。他原想曾俚一定又窩在房裏看書的,卻見他呆在辦公室裏,正伏案寫著什麽。曾俚見了朱懷鏡,忙起身請他坐。“休息日,也忙著寫大文章?”朱懷鏡問。曾俚搖頭說:“哪是什麽大文章,幾句感想而已。對不起,開水是昨天的,衝不起茶葉,將就著喝杯白開水吧。”曾俚說著就倒了杯白開水遞給朱懷鏡。兩人不怎麽拘禮,朱懷鏡便拿過曾俚麵前的稿子,見曾俚正在寫一篇隨筆,題目是《誰該懺悔》。他才看了幾行,曾俚便歎了聲,拿著張報紙,說:“懷鏡,我昨天晚上看了這篇文章,感慨萬千,夜不能寐。一九六二年,陝西戶縣三位農民,寫了這篇文章,叫《當前形勢感懷》。文章不到一萬字,但它所表現的理論勇氣和愛國之情真叫人感動。他們聲明不是報喜,而是報憂,並針對當時的經濟困難提出了其實可行的對策。後來我們國家推行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取消價格雙軌製、放開市場等等,文章裏都有闡述,甚至還提出了社會主義初期的概念。他們懷著拳拳愛國之心,把這篇文章寄給了當時的公社黨委、縣委、地委、省委和中央。可是,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卻被當局定為大毒草。中國當代思想史上,這也被稱作光輝文獻,那也被稱作光輝文獻,我說這篇《當前形勢感懷》才真正稱得上中國思想史上的光輝文獻。曆史應該記住這三位農民的名字,他們是楊偉名、賈生財、趙振離。三個人後來受盡迫害,楊偉名還被活活整死了。我由此想起當年為馬寅初平反時,一位國家領導人看了有關馬寅初的案卷,不由得感慨萬千,含著眼淚說,共產黨應該起誓,不能再迫害知識分子了。”


    朱懷鏡接過報紙,看著這篇讓曾俚大動感情的《當前形勢感懷》。曾俚卻仍隻顧他自己說話:“這三位農民,楊偉名隻讀過三年私塾,賈生財不識字,趙振離小學文化。但他們的理論見識應該令當時和現在的一些所謂理論家、思想家汗顏。真正的理論從來都是樸實的,而不是玄而又玄的概念堆積,更不是某種個人意誌的膨脹。我甚至認為,目前中國思想界、經濟界沒有真正的理論家。那麽多的當紅學者,要麽是奏折派,隻知看上麵的眼色,見上麵需要什麽理論,他們就拋出什麽貨色;要麽是注經派,尖著耳朵聆聽聖旨,然後引經據典把聖旨理論化;要麽是牙慧派,仗著懂了幾句外語,從國外的理論餐桌上收拾些殘湯冷羹,一鍋煮了,再熱騰騰地端出來。麵對這三位農民,曆史應該懺悔,現實應當羞愧。”


    朱懷鏡一邊聽著曾俚發感慨,一邊看完了三位農民在三十多年前寫的文章,觸動果然很大。但他隻是淡然一笑,說:“當時這三位農民沒有被立即處決就不錯了。”


    曾俚驚愕道:“你還說這種話?看了這篇文章你竟無動於衷?可見你久在官場,麻木不仁了。”


    朱懷鏡說:“不是麻木不仁,我是客觀地分析這事。政治服從需要,並不服從理性。我在一本書裏看到這麽一個故事。有個西方國家當年也很專製,卻偏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這位作家寫了大量不正統的書,惹怒了當局。當局派一位官員去找這位作家交涉,因為這位官員是作家小時候很要好的朋友。這位官員先是直言不諱,指責老朋友的書籍是如何大逆不道,荒謬絕倫,攪亂視聽,危害國家,奉勸作家不要再散布這些謬論了。作家憤怒地陳述,說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地符合民意,順應曆史,並且說自己將因這些著述而不朽,遺臭萬年的恰恰是現在這逆曆史潮流而動的反動**!那位官員便冷冷一笑,說:“老兄,難道世界上的人就隻有你聰明?誰不知道你說的句句在理?但現實不需要你的理論。如果你不聽勸阻,我們可以讓你在曆史中不朽,但你得馬上從現實中消失。”


    曾俚聽了,怔怔的,悵然若失,半天才揚首浩歎:“是啊,有位哲人說過,人類理性有兩個源頭,而社會發展隻有一條河床。”


    朱懷鏡本來是準備出來散散心的,順道看看曾俚,不料一見麵又聽他講這麽沉重的話題,真是沒勁兒。曾俚的確令人敬佩,卻不會讓人喜歡。朱懷鏡又拿起曾俚的隨筆,看了起來。曾俚從三位農民當年的遭遇說開去,借題發揮,文筆很是犀利。文章沒有寫完。“曾俚,”朱懷鏡放下稿子,笑了起來,“你的文章真有些魯迅風骨哩。”曾俚淡然一笑,謙虛道:“哪裏啊,怎麽敢同魯迅先生比?”朱懷鏡越發笑了,“你當我是在稱讚你?確實,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學習魯迅先生。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這話說說可以,當不得真的。魯迅先生是真學得的?你別傻了。我……”朱懷鏡沒說完,手機響了。一接,是方明遠打來的:“喂,懷鏡,皮市長要去打網球,他指名要你也去。”朱懷鏡忙站了起來,問:“在哪裏打?你現在在哪裏?”方明遠回道:“還是去南天體育館。我在皮市長家樓下,皮市長馬上下來。你在哪裏?”朱懷鏡說:“你們別管我,我自己來就是了。”關了手機,朱懷鏡準備告辭,笑著對曾俚說:“老兄,我說你呀,別管那麽多的事。你願意委屈自己呢,寫點應景文章,在工資外掙點稿費,把自己日子過好一點。不想委屈自己呢,就躲在家裏由著自己的性子寫,可別忙著拿出來發表,藏之名山,傳之後人吧。我知道你關心國家大事,但是就像你不能真學魯迅一樣,當不得真的。誰真的要你關心國家大事?我們都是小人物,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啊。記住我的話,不會錯的。”


    朱懷鏡把憤怒的曾俚丟在辦公室,獨自下樓,快步走出大院,攔了輛的士,直奔南天體育館。也怪,朱懷鏡不再疲憊,心情也好多了。進網球館門時,他在心裏同自己打賭,今天要是陳雁不在場,他就是龜兒子。


    皮傑的天馬娛樂城竣工開業了。朱懷鏡和方明遠都被邀請參加開業典禮。但皮市長關照兩位不要去,免得無端地生出什麽話來。他們隻好同皮傑解釋了。皮傑發了老頭子一通牢騷,說過一段專門請二位一次。可司馬副市長應皮傑恭請,去了,親自為娛樂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財貿的市**領導,參加開業典禮似也在情理之中。這已讓皮傑掙足麵子了。朱懷鏡是過後才知道司馬副市長去為娛樂城剪彩的,覺得中間的文章耐人尋味。因為他知道皮市長和司馬副市長兩人私下裏不和睦。依著老百姓,兩人若是有意見,你家有事,我眼睛都不朝你那一方望。可官場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維往往是想不通的。那就不去想吧。天馬娛樂城從開業那天起生意就很是興隆。這裏有高級餐廳、保齡球館、遊泳館、歌舞廳、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種服務一應俱全。


    向吉富貪汙稅款案果然辦得滴水不漏。案發三個月以後的一天晚上,朱懷鏡正在天馬娛樂城打保齡球,接到龍文的電話,說向吉富已被處決。這時的龍文早已是烏縣財政局局長了。按照朱懷鏡的囑咐,龍文在案子未結之前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這三個月朱懷鏡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總過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隨風而逝,再也追不回來。兩人卻舍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讓對方滿意。都是很成熟的人了,怎麽說分手就分手呢?可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兩人似乎都是在用理智維係著感情,不想顯得太孩子氣了。這同夫妻間礙於家庭觀念不想輕率離婚差不多。情人關係到了這一步,也許是不祥之兆吧。方明遠隔幾天就叫朱懷鏡一道陪皮市長打打網球,這會讓他獲得幾個小時的快樂。陳雁是每次都在場的,望著她在球場上輕巧地騰躍,她那迷人身段的造型瞬息萬變,令人回腸蕩氣。不過朱懷鏡這種時候的愉悅並不完全是因為陳雁。他是這樣一種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開心,隻要同領導在一起,什麽都暫時煙消雲散。其實,讓他不開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讓他擔心的卻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龍文的電話,卻又怕接到他的電話。甚至有些後悔自己多管閑事。龍文也很謹慎,在自己頂過調查難關之後,仍然不敢給朱懷鏡打電話。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槍聲中倒下了,他才在當天晚上打電話過來。兩人在電話裏也不像專門說這事兒,而是老朋友聊天,偶爾說到烏縣最近的新聞,隨便說起向吉富因什麽什麽罪被處決了。


    朱懷鏡現在終於知道事情了結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內心莫名其妙地悲涼起來。今晚在一起打保齡球的還有雷拂塵、方明遠、玉琴、宋達清、黃達洪,都是皮傑請來的。大家玩得很高興,卻隻有朱懷鏡和玉琴是強作歡顏。玉琴的不開心還因為龍興大酒店的生意。龍興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後本來好起來了,可天馬娛樂城一開業,她那裏的餐飲、保齡球、歌舞廳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煙了。如今,荊都的新貴們把上天馬玩當成了一種時尚,這兒門前通宵都是車水馬龍。每到黃昏,門前的停車場裏靚女如雲。她們濃妝豔抹,秋波頻頻,隨時就召。這些女郎是荊都的候鳥,哪家夜總會的氣候適宜,她們就飛向哪裏覓食。偌大一個荊都,也隻有天馬能夠為這些候鳥提供最好的氣候。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對手的保齡球館裏消遣,心情可以想見。


    打完三局保齡球,皮傑又請大家去唱歌。朱懷鏡想自己今天哪裏有唱歌的心情,就說算了吧,改天再玩。可其他幾位先生還餘興未盡,想再玩玩,不讓朱懷鏡走。玉琴給了朱懷鏡一個眼色,意思是她想先告辭了。朱懷鏡暗自點頭,讓她先走。於是,玉琴向皮傑道了感謝,先走了。皮傑便領著幾位去了ktv包房。一位小夥子忙跑了過來,像位部門經理。皮傑交代了幾句,小夥子就去了。皮傑笑道:“唱歌沒有小姐作陪,氣氛不對。每人請位小姐。”大家便客氣,說不用請,自己玩吧。朱懷鏡推辭得最懇切,說:“皮總,我們都是幾位好朋友,隨便玩玩就是了,請什麽小姐?”皮傑便笑道:“怕什麽?玉琴又不在這裏。”聽著這話,朱懷鏡臉一下紅了。幾位便望著朱懷鏡笑。皮傑自知失言,便圓場道:“玉琴說有事先走了,我也就不勉強留她。有位女士,大家就玩不盡興了。”幾位正說笑著,經理小夥子領著五位小姐進來了,一個個歪著挺著扭著搖著站在大夥兒麵前。皮傑說:“各位隨便挑吧。”大夥兒先是客氣,說讓老總先挑,言語間隱去了皮傑的姓氏。皮傑卻搖手謙讓,說客人優先。幾位便開始挑人。朱懷鏡還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動作,他們幾位是早已玉人在懷了。皮傑便問朱懷鏡:“張老板,你是不是看不上?看不上再去叫。”方明遠一手拍著她懷中小姐的臉蛋兒,一手指著朱懷鏡笑道:“這位張老板呀,心目中有個模子在那裏擺著,眼光高。”說話間皮傑已挑了一位,隻剩下一位了,站在那裏有些發窘。朱懷鏡覺得讓小姐難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爾一笑,過來了。朱懷鏡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過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頭來撿了個別人挑剩下的。這位小姐臉蛋子身段都不錯,隻是微胖,就被幾位先生花中選花比下去了。小姐坐下來,手便放在朱懷鏡的手心裏,柔聲問:“先生唱歌嗎?”朱懷鏡歌唱得不好,輕易不在外麵瞎叫喊的,就說:“小姐唱吧,我欣賞欣賞就行了。”這小姐的手很是酥軟,緞子一樣,捏著很舒服。這會兒,方明遠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心雨》。方明遠即興改了歌詞,唱得很逗,大夥兒都笑了起來。朱懷鏡這位小姐挑了那首《真的好想你》,說把這首歌獻給身邊這位朋友和在座所有朋友。大夥兒便指著朱懷鏡開玩笑。這小姐的歌還真的不錯,不愧是在場子裏混的。小姐唱著唱著,手便越抓越緊,讓朱懷鏡感動起來。小姐唱完了,博得滿堂喝彩。下麵就是雷拂塵和小姐唱《康定情歌》。黃達洪和宋達清早帶著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見朱懷鏡歌也不想唱,就邀他出去跳舞。兩人下了樓,正好一曲慢四開始。小姐手往朱懷鏡肩上一搭,頭便微微彎著,仰視著他,淺淺地笑。朱懷鏡也望著她,笑著,卻找不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小姐輕輕說:“先生還有些拘謹,放鬆些吧。”朱懷鏡說:“沒有哩,我很高興。”小姐說:“能讓先生高興就好。我們啊,就怕自己不能讓客人高興。”說話間,小姐又把身子靠近了些,高聳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一曲下來,朱懷鏡不想上去唱歌了,幹脆在這裏跳舞算了。兩人就隨便找了個沒人的卡座坐下了。小姐把頭半靠在朱懷鏡懷裏,說:“看得出,先生是位很自珍的人。”朱懷鏡不知小姐指的是什麽,問:“何以見得?”小姐說:“你對我很尊重。”朱懷鏡就著這個話題問:“那麽你們希望碰著哪種男人呢?”小姐抬起頭,微笑著望著他,再又偎進他的懷裏,說:“希望碰上你這樣的男人。”朱懷鏡便把小姐摟了一下,說:“感謝小姐看得起。”這時,燈光驟然間暗下來了,輕柔的音樂抒情地奏起。小姐拉著朱懷鏡進了舞池,整個人兒撲進了他的懷裏,緊緊摟著他。朱懷鏡感覺著女人酥胸的擠壓,腦子裏一片空茫。女歌手哀婉地唱著《今晚你把我帶走》:


    ……


    這樣的夜晚


    我不想一個人過


    月光如水啊


    清風如水


    這樣的夜晚最令人孤獨


    ……


    舞曲很長,女歌手的歌完了,曲子還在進行著。剛才兩人都沒說話,現在歌聲停了,小姐便湊在他耳邊說:“今晚你把我帶走。”朱懷鏡心裏一震,想盡量放尊重些,可下麵卻很不聽話,硬硬地挺起來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緊了,下身緊貼著他,輕輕地扭著。朱懷鏡裝糊塗,隻道小姐是在說歌詞,便說這歌好聽,沒有回答她。小姐又說:“先生,我知道你們幾位是很尊貴的客人,我們要好好侍候。”朱懷鏡問:“這話怎麽說?”小姐說:“有人關照過,要讓你們開心,你們願怎麽開心就怎麽開心。”朱懷鏡胸口狂跳起來,卻故作鎮定:“謝謝你小姐,我很開心。”


    曲子完了,兩人仍回卡座。有了剛才這番經曆,小姐更是沒有顧忌了,索性吊著他的脖子,把一條腿搭了過來。朱懷鏡的手沒處放,隻好很自然地搭下來,放在小姐的腿上。小姐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夠味的。”朱懷鏡哪敢如此放肆,萬一熟人見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渾身上下都很夠味,豈止你的玉腿。”小姐便把腿放下來,頭靠在朱懷鏡肩上,笑道:“先生很會奉承女人,隻是太謹慎了。先生,按我們規矩,不該打聽客人姓名的。我見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過我,可不可以留個電話?”朱懷鏡為難了,便用話搪塞道:“要是有緣,今後還會見麵的。我可不可以請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聰明啊,自己不顯廬山真麵目,卻來問我的名字。其實交際場上,逢場作戲,哪有真話?我在場麵上見人多了,好壞還是分得出的。男人嘛,隻要同他說幾句話,多少就知道幾成了。”朱懷鏡覺得小姐這話有點意思,便問:“那麽依你看,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小姐說:“你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朱懷鏡笑了起來,說:“當然是想聽真話了。”小姐咯咯一笑,說:“你嘛,想做壞人又做不來,算是個好人吧。”朱懷鏡拍拍小姐的手,說:“謝謝小姐看得起。”小姐便伏在他耳邊說:“先生,叫我李靜,十八子李,安靜的靜。你就叫我名字吧。叫小姐,太沒情調了。”


    兩人坐著說了會兒話,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裏飄來飄去。李靜總是在說著綿綿情話,似乎同她跳舞的男人不是萍水相逢,而是她相戀已久的情人。朱懷鏡早已心猿意馬,卻在心裏交代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線。李靜喃喃道:“好想同你過夜。”朱懷鏡心早動了,卻不想冒這個險。但就此作罷,到底不舍,便想試試這女人深淺,問:“怎麽過夜?哪裏都不安全。”李靜說:“這裏有地方。我也可以跟你走。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跟我走。”朱懷鏡說:“我很喜歡你,但今晚不方便。你告訴我怎麽找你,過幾天我打你電話。”李靜便說:“好吧,我等會兒給你留個電話。”朱懷鏡見李靜似乎很真,怕她太失望了,便說了些道歉的話。跳完這曲,朱懷鏡說上去看看。


    回到包房,卻隻見雷拂塵同小姐相依相偎地在唱歌。李靜拿過手包,取出一張名片,送給朱懷鏡。朱懷鏡拿過一看,見名片正麵隻有名字和電話、手機、尋呼機號碼,背麵印著一句話:當您懷念這個夜晚,請您call我。朱懷鏡心想這個女人,把這種事情還弄得很情調呀!這時,雷拂塵歌唱完了,同朱懷鏡打招呼。朱懷鏡請他們二位自便,又同李靜說話。他想等皮傑回來,同他打聲招呼,先回去了。再呆下去,怕自己守不住。可皮傑半天沒有回來。朱懷鏡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玉琴打的。他忙接了,說馬上回來。李靜玩笑道:“你家監察局長叫你?”朱懷鏡抱歉地笑笑說:“對不起,我先走了,後會有期。”雷拂塵站起來,問怎麽不再玩一會兒?兩人客氣幾句,握手說了再見。李靜陪朱懷鏡下樓,直送到門口,情意綿綿,說:“我等你call我。”


    朱懷鏡駕著汽車開出一段路,兜了個小圈子,再折回來,開進了龍興大酒店。他在車上掛了皮傑手機,道了謝。皮傑當然笑他太拘謹了,不敢盡興玩。朱懷鏡也不想顯得太老夫子氣,隻說家裏有事。


    玉琴還沒有睡,坐在客廳裏等他。“雲裏霧裏了吧?”玉琴撅著嘴巴佯作生氣。朱懷鏡拍拍她的臉蛋兒,說:“雲裏霧裏了我還回來?早登仙去了。”


    玉琴脫了朱懷鏡的衣服,開了水讓他去洗澡。朱懷鏡躺在浴池裏,不禁想起了李靜。那女人很肉感,也很會風情,一定別有一番風味吧。如此動人的女子就被那幾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見他們眼力到底不行。選女人單憑眼觀恐怕還是不行,也得像中醫一樣望聞問切才是。朱懷鏡閉著眼睛擦著自己身子,慢慢竟動情起來,心中不免恨恨的。玉琴送睡衣進來了,朱懷鏡便朝她張開雙手。玉琴望一眼他下麵那硬挺挺的玩意兒,抿著嘴巴笑。朱懷鏡便說:“你壞家夥,笑什麽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著,慢慢脫了衣服。


    這一回兩人過得不錯。完事之後,玉琴麵如桃花,讓朱懷鏡抱著去了臥室。兩人抱在一起靜靜躺了會兒,玉琴不經意歎了一聲。朱懷鏡問:“你怎麽了?”玉琴說:“沒什麽。明明是生意上的對手,還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應酬,真是滑稽。”朱懷鏡說:“你事業心強,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太認真了。什麽叫事業?跟你說,對這個問題我是越來越糊塗了。從前我們理解的事業是為什麽什麽奮鬥終生。現在呢?唱高調不切實際了,可人們實際起來又太實際了,就是四個字:升官發財。我是在官場上混的,平時說到事業,就覺得很空洞。人們評價你事業成功的標準就是看你當多大的官。可我的確沒有把當多大的官看成是什麽事業。你呢?生意場上做的,照說事業就是發財了。可你這企業是國家的,同自己發財沒有多大關係。再說,如果賺錢就是事業,那麽我們何必繞那麽大的彎子去高談闊論什麽事業?現在你的生意被皮傑爭去了,是沒有辦法的事,也不是你無能。你隻要盡自己的力就是了。”玉琴歎道:“話雖這麽說,但人活一口氣。雷拂塵任總經理,這裏生意興隆,輪到我就生意清淡,我臉麵往哪裏放?最傷腦筋的是,生意如果不好,員工就會人心惶惶,我在這裏過得下去?”朱懷鏡笑道:“話說回來,皮傑即使這樣,也是同你們公平競爭。做生意,不可能沒有競爭的。”玉琴不高興了,說:“你是說我們競爭不力?你怎麽知道就是公平競爭?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競爭你不知道?我們是最先有意向征這塊地的,他卻用低於我們的價格征了地。這中間公平在哪裏?就說現在,整個荊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窩蜂似的往天馬去,這中間名堂你猜不出?還會有哪家酒家、賓館如此大膽?這又哪來的公平競爭?”玉琴的語氣是質問式的,讓人聽著不好受,朱懷鏡的情緒也壞了起來:“你怎麽回事?我隨便說什麽,你總要駁得我體無完膚才罷休。我沒有別的目的,隻是想讓你開心。我倆能在一起呆一會兒其實不容易,何必總要說些不高興的事呢?說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這些人能夠改變的。大勢所趨,有什麽辦法?”玉琴不做聲了,不知是委屈還是被說服了。朱懷鏡也懶得去理她,躺在那裏望天花板。最近兩人總是話不投機,說著說著就生氣。朱懷鏡甚至覺得自己越來越俗氣了,總是為著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同玉琴爭執。有時為了勸玉琴,他說的一些話也許並不代表自己的本意,隻是順著她的話,拿社會上流行的說法去寬解她。有時同她爭起來了,就僅僅隻是為了爭執了,也就不管什麽道理不道理,隻要能當炮彈的話都會從他的嘴巴裏迸出來。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後打破沉默反過來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懷鏡便會在心裏自責,暗自發誓今後再不同她賭氣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過身去,半天都不說話。朱懷鏡有些不忍了,扳過玉琴。玉琴渾身軟遝遝的,滾了過來,眼睛卻閉著。她瘦了,眼眶陷了進去。朱懷鏡心疼起來,摟起玉琴,說:“好了,我倆再不爭這些空話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辦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氣了,歎了口氣,往朱懷鏡懷裏拱了拱,抱著他睡了。


    朱懷鏡也感到很累,迷迷糊糊地就要睡去。卻猛然想起龍文打來的電話,不由得一驚,醒了。內心感慨一會兒,就想這事隻能這樣了,別管那麽多,睡吧。可怎麽也睡不著。他想今晚這同一張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僵屍,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銷魂;身為烏縣財政局長的龍文也許正放心落意睡著大覺,朱懷鏡從電話裏聽得出他暗自慶幸自己過了關;張天奇呢?他這會兒在幹什麽?


    朱懷鏡清早去辦公室沒多久,接到一個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兒子卜知非打來電話,說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懷鏡聞訊大驚。卜知非拜托他轉告李明溪。朱懷鏡答應了,說了些安慰話。接完電話,朱懷鏡坐在辦公桌前,好久不知要做什麽。卜老身體那麽健朗,怎麽說走就走了呢?


    李明溪接到朱懷鏡的電話,半天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說:“是真的嗎?”這話本來問得好笑,朱懷鏡卻笑不起來,說:“誰同你開這種玩笑?這樣吧,你寫副挽聯吧,落我倆的名字。我再按荊都規矩買些禮品。我中午下了班再來接你。”


    十點多鍾,柳秘書長打電話來,請朱懷鏡去一下。朱懷鏡忙放下手頭的事,去了柳秘書長辦公室。柳秘書長起身同他握了手,很是熱情。朱懷鏡不知柳秘書長有何事交代,就笑著問:“秘書長,有什麽重要指示?”柳秘書長笑了笑,不馬上答話,過去掩了一下門,請朱懷鏡坐下,然後自己也坐下,這才說:“今天沒有指示,專門同你扯扯。懷鏡,你的工作不錯,各方麵素質都很好,組織上是很滿意的。我同皮市長經常說到你,皮市長也同意我的看法。辦公廳最終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朱懷鏡不知今天柳秘書長到底要說些什麽,很想聽他馬上點題,別再山重水複了。可柳秘書長說了半天,說的都是對朱懷鏡的評價,盡是些表揚的話。朱懷鏡不能總聽著這些話不吭聲,這樣顯得太不謙虛了。可柳秘書長說起話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很難讓人插上嘴。朱懷鏡明知柳秘書長不抽煙,卻給柳秘書長遞煙。他便趁柳秘書長搖手說不抽不抽的空兒,謙虛了幾句:“感謝柳秘書長的教育和栽培。我做的每一件工作,都是因為有領導支持,有領導撐腰。說句心裏話,在您手下工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累是累了些,但累得心情舒暢。有您這樣的領導,是我們幹部的福氣。”


    柳秘書長擺擺手,笑道:“哪裏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這人沒別的本事,隻是知道理解人,關心人,肯用人。幹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


    朱懷鏡聽出些味兒來了,卻不敢相信事情會有這麽快。便想,也許柳秘書長是想同他談談別人的提拔吧,便說:“是啊,柳秘書長在用幹部上是很有口碑的。同誌們都說您識才、惜才、愛才、重才。幹部的成長在於培養啊。”


    柳秘書長有了剛才這番烘雲托月,這會兒就把文章結穴了,說:“懷鏡,按說,你任正處級實職時間不長,應緩一步。但廳黨組認為,像你這樣有潛力的幹部,不妨破格。我們考慮,給你壓點擔子,提你任個副廳級研究員。我已把黨組的初步意見向皮市長匯報了,皮市長表示同意。”


    朱懷鏡胸口怦怦地跳了起來。運氣這麽好,這的確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自己的臉紅了,卻也不怎麽窘。心想自己在柳秘書長麵前,臉要紅就紅一回吧,反倒顯得敦厚質樸。就像小孩在大人麵前幼稚就幼稚一點吧,倒可愛些。柳秘書長說清了組織意圖,就端起了茶杯,注視著朱懷鏡。這個時候,柳秘書長把對話空隙主動留出來了。朱懷鏡這就得馬上表態了,便紅著臉,語氣卻還平和,說:“感謝柳秘書長。我自知努力不夠,還有很多不足,卻讓領導這麽器重,真有些誠惶誠恐。”


    柳秘書長說:“我這是先同你透個風,不算正式找你談話。我們廳裏用幹部,這些年一直堅持走民主路線,先由幹部推薦。這個你是知道的。”


    這個程序朱懷鏡當然知道。從科級幹部中提處級幹部,就先在相應處室全體幹部中投票進行民意測驗;從處級幹部中提廳級幹部,民意測驗就在各處負責人中間進行。看上去夠民主的,其實中間文章不少,大家心裏都清楚。科級幹部提處級,民意測驗純粹是走過場,領導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之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從處級幹部中提廳級,投票情況一般還是會認真對待。畢竟處級幹部沒有科級幹部那麽好對付。但不論提哪級幹部,有關領導都會很有方法地透些風出去,甚至做些說服工作,讓大家心裏有個數,服從組織意圖。朱懷鏡對投票沒有多大把握。他任正處級時間短了,這麽快就提拔他,別人肯定有看法。朱懷鏡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之後,又說:“柳秘書長,您做領導的了解我,但各處的負責人不一定都了解我。您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平時隻是埋頭工作,不太注意和外處室的同誌聯絡。所以還得請柳秘書長做些工作才是,不然我估計我的票數肯定不會太多。”


    柳秘書長點頭說:“我會找同誌們個別扯扯的。我說,你上了,你認為處裏誰出任處長合適些?”


    朱懷鏡沒想到柳秘書長會問這個問題。他琢磨著柳秘書長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圖,卻實在猜不出,便謹慎地說:“要是從內部產生的話,我個人意見,鄧才剛同誌比較合適。這個同誌工作能力不錯,事業心也還不錯……”朱懷鏡見柳秘書長眉頭皺起來了,就換了口風,“這個同誌要說不足,就是統籌協調能力可能差了些。布置他一項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個什麽新點子,或者通盤考慮處裏工作,就有些顧不上了。”


    柳秘書長含蓄地一笑,說:“懷鏡,你小看他的了,鄧才剛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氣,嫉惡如仇。”


    朱懷鏡聽了這話,幾乎產生錯覺,以為柳秘書長真的很賞識鄧才剛。但他馬上從柳秘書長嘴角的笑容裏看出了一絲譏諷,便後悔自己為鄧才剛說話了。柳秘書長已不再關心這個話題,同他說起別的事了。


    從柳秘書長那裏回來,朱懷鏡心情仍沒能平靜。鄧才剛過來,向朱懷鏡匯報《財政論壇》一書的發行情況。朱懷鏡組織的領導幹部財源建設理論與實踐研究征文活動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論文都在《荊都日報》上發表了,還組織評委評了獎,上上下下的領導同誌皆大歡喜。過後又將論文結集出版,《財政論壇》是請示皮市長定下的,並由皮市長題寫了書名。再加上皮市長親自作了序,這書的發行自然方便了。這些具體工作都是鄧才剛抓的,現在發行工作已結束。一算賬,包括發行收入、財政撥的活動經費、企業讚助,賺的不算很多,但年終發獎金是不愁了。朱懷鏡和顏悅色,直道老鄧辛苦了,內心卻很同情這位可憐人。朱懷鏡一直不明白,領導為什麽對鄧才剛如此不欣賞。在他看來,不管論德論才,鄧才剛都是應該重用的好幹部,卻硬是把他放在副處長的位置上壓著。也許他的時運還沒到吧。朱懷鏡想想自己前幾年,不也是這般要死不活的嗎?


    中午,朱懷鏡去機關食堂買了份盒飯,匆匆吃了,開車出來,去商場買了一床水鳥被用做祭禮。然後趕去美術學院接李明溪。爬上樓去,見李明溪的房門敞開著,很是意外。一進門,不及看見李明溪,先見地上一副挽聯:


    慣看丹青知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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