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想想柳秘書長的意思,覺得去太豪華的地方不太妥當,便打電話同宋達清商量。宋達清原本打算安排在天元的,他說請的都是些有臉麵的人物,不去天元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朱懷鏡說:“幹脆這樣,今天就去個小地方,我請算了,下次形勢方便些,你再請我們去天元,還是原班人馬。”宋達清說:“那怎麽行呢?還是我請。”宋達清見朱懷鏡堅持要請,就隻好說他改天再請。朱懷鏡便同他約好在荊水東路的刺玫瑰酒家。這是朱懷鏡的烏縣老鄉陳清業開的酒家,地方偏了些,但環境不錯,菜的味道也好,最有特色的菜是各式蛇味。


    快下班時,朱懷鏡去方明遠那裏,準備同他一塊兒去請柳秘書長。皮市長去市委開常委會去了,方明遠沒有隨去,留在辦公室處理信函,兩人說話方便些。方明遠問地點定在哪裏?朱懷鏡說刺玫瑰酒家。方明遠同朱懷鏡去過那地方,知道那裏菜品味道不錯,隻是檔次顯得低了些,就問:“你怎麽不讓柳秘書長自己定地方呢?”朱懷鏡聽出方明遠話裏另有意思,就試探道:“你是說柳秘書長……”方明遠神秘一笑,說:“你不知道?要是讓柳秘書長自己定地方,他一定會去伊甸園。”伊甸園朱懷鏡去過,那裏以餐飲為主,兼營茶屋,地方不大,卻很有情調,有位漂亮的女老板。他本不想多問的,可是見方明遠笑得有些鬼,分明是有消息想要發布。他便輕聲問:“這中間是不是有文章?”方明遠笑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伊甸園那位女老板夏小姐,是柳秘書長的人。廳裏有人私下給柳秘書長取了個外號叫亞當,因為那夏小姐名字正好叫夏娃。”朱懷鏡抿著嘴巴笑了。


    兩人去了柳秘書長那裏,柳秘書長還在伏案批閱文件。朱懷鏡和方明遠都說柳秘書長日理萬機,太辛苦了。柳秘書長伸了懶腰,笑道:“自己命苦,隻當得了這麽個辛苦官,怎麽辦?隻有老老實實幹了。”柳秘書長說著就站起來收拾桌上文件。朱懷鏡說:“柳秘書長,按你的意思,不去豪華地方,就去我一個朋友開的酒家。地方小些,環境還可以,口味也不錯。”柳秘書長客氣道:“隨便吧,隨便吧。”方明遠問:“柳秘書長你是自己車去還是……”柳秘書長說:“我同小張說了,他在下麵等著。”


    朱懷鏡和方明遠隨柳秘書長驅車往刺玫瑰酒家去。路上有一會兒時間,不說話無聊,柳秘書長便同朱方二位隨意聊聊工作上的事。誰都知道這種交談純粹隻是為了避免尷尬,便都不往深處談,多是說著對對是是好好。不久就到了酒家,老板陳清業迎了出來。柳秘書長讓司機小張先回去,等會兒要車再打他的傳呼。因是**的車,停在酒家門口,影響不好。進了一間大包廂,見雷拂塵、皮傑、玉琴、宋達清、黃達洪幾位已到了。柳秘書長說聲讓各位久等了,再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懷鏡就逐一介紹。柳秘書長同雷拂塵、皮傑二位認識,他們握手時就多客氣了幾句。玉琴是今天唯一的女賓,柳秘書長自然也要多說幾句場麵上的恭維話。


    都入了座,宋達清說:“嚴局長給我打了電話,說北京來了客人,他得作陪,來不了啦,要我向大家表示歉意。”朱懷鏡見柳秘書長點了點頭,裝作沒聽見宋達清的話,也不說什麽。他猜想柳秘書長肯定有些不舒服了,就玩笑道:“老宋你一定沒有跟嚴局長說柳秘書長也會來吧?不然嚴局長再忙也得來的。”柳秘書長這下才覺得有了麵子,笑道:“哪裏哪裏。上麵來了人,老嚴得應酬,這是工作。什麽時候都要把工作放在首位。”大家點頭稱是。


    朱懷鏡請柳秘書長點菜,柳秘書長大手一揮,說:“點就不要點了,請他們隻揀有特色的菜上就是了,隻是不要太鋪張了,夠吃就行。”他這麽一說,博得滿堂喝彩,都說柳秘書長實在、豪爽。老板陳清業就進去吩咐,一會兒又出來了,說馬上就好。他剛才始終站在旁邊,望著各位領導很客氣地笑。朱懷鏡覺得沒有必要把柳秘書長介紹給他,心想他們之間層次相差太遠了。不想柳秘書長倒是很平易近人,問道:“老板貴姓?”朱懷鏡忙介紹:“這位老板姓陳,叫陳清業,我的老鄉。他在荊都搞了好幾項業務,生意都不錯。這個酒家隻是他的一個項目。”柳秘書長便點頭讚賞。陳清業忙謙虛道:“承蒙領導們關照,生意還過得去,還需努力。”方明遠因為來過多次,同陳清業熟悉,也搭話說:“你這酒家生意一直不錯嘛。”陳清業說:“酒家最近差多了,搞廉政建設嘛。我是老百姓,說話沒覺悟。我想,廉政建設要搞,不要影響經濟建設嘛。再搞一段時間廉政建設,我們就隻好關門了。”柳秘書長聽著樂了,笑了起來。大家都笑了。陳清業不知大家笑什麽,有些手足無措,忙掏出煙來給大家敬煙。


    頭道菜上來了,隻見一個大盤子上架著兩個小盤子,一邊是切成小片的烏雞,一邊是大塊大塊嫩白鴨肉。“這菜看著舒服,怎麽個叫法?”小姐報道:“黑白兩道。”柳秘書長嘴巴張了一下,馬上笑了起來,說:“有意思有意思。”朱懷鏡琢磨柳秘書長肯定有想法,隻是不想掃大家的興,不說而已。他便玩笑似的說:“這裏的特色就是菜的名稱有點邪,味道卻不錯。”柳秘書長說:“無妨無妨,隻要不違法就行。”大家便又說柳秘書長是位開明領導。朱懷鏡問喝什麽酒。柳秘書長說喝葡萄酒,夏天喝白酒太難受。朱懷鏡便問陳清業有什麽葡萄酒,隻管上最好的。陳清業說好一點的洋酒隻有軒尼詩,牌子不響,味道不錯。朱懷鏡望望柳秘書長,說行行,上吧。他知道軒尼詩其實價格也並不低,大瓶的一千二百多塊一瓶。柳秘書長知道是朱懷鏡請客,喝這酒太貴了,就說:“現在流行葡萄酒摻雪碧喝,味道還純和些。再說了,這麽貴的酒喝淨的幾個人喝得起?我們什麽時候都要堅持實事求是。”朱懷鏡說了幾句沒事的,又說:“那也行,就摻雪碧吧。柳秘書長真是難得的好領導,什麽時候都替我們下麵人著想。”酒一時沒有兌好,朱懷鏡請柳秘書長先嚐嚐菜。柳秘書長夾了片烏雞肉一嚼,再夾了塊鴨肉一嚼,連連點頭說:“黑白兩道好,黑白兩道好。”


    斟好酒,朱懷鏡請柳秘書長發話。柳秘書長說:“你是東道主,當然是你發話呀。”朱懷鏡便舉了杯說:“今天有幸請到柳秘書長,我感到很榮幸。沒有別的意思,感謝各位領導和朋友長期以來對我的關心。我先敬大家一杯。”朱懷鏡說罷一口幹了。柳秘書長卻說隨意吧,隻喝了一小口。其他各位不好意思不幹,都仰脖子幹了。吃菜歇息片刻,朱懷鏡又舉起杯子,說:“報告柳秘書長,今天還有個意思,是我向他們幾位表示祝賀。雷總升市商業總公司副總經理,梅女士出任龍興大酒店總經理,老宋升公安分局副局長,老黃生意不錯,還被授了二級警督警銜。”柳秘書長聽罷,放下筷子鼓掌,大夥也跟著鼓掌。鼓完了掌,柳秘書長說:“沒想到今天有這麽多喜事。老雷高升的事我知道了,文件經過我的手。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值得好好祝賀。”幾位加官晉爵的都表示了感謝和謙虛。喝了這輪酒,柳秘書長又玩笑道:“祝賀是應該的,但你們都得請客啊!”幾位忙說應該應該,到時候一定請柳秘書長賞臉。柳秘書長笑道:“有飯吃是好事,我會來的。但是不急於這一段吧,來日方長。”朱懷鏡知道柳秘書長說的來日方長,是想等抓廉政建設的風頭鬆動些了再說。他心裏卻先害怕起來,這吃不盡的飯喝不盡的酒真有些讓人受不了。朱懷鏡對這種應酬一直很矛盾,心裏著實煩,可真的沒人請他這裏喝酒那裏喝茶,他又會覺得自己活得好沒身份。這時又上來一道菜,是蛇和鯢魚和在一塊兒清燉,一問菜名,小姐說叫“魚龍混雜”。柳秘書長這回嘴巴都沒張一下,立馬開懷大笑。


    柳秘書長少有的豪興,所有話題都是他掌握著,氣氛鬧得很熱烈。雷拂塵雖年紀同柳秘書長差不多,現在也副局級了,卻很是恭敬。皮傑本是隨便慣了的,也見多了大場合,但今天是朱懷鏡請客,又有柳秘書長在場,他也很君子。其他幾位更不消說了。玉琴不方便同朱懷鏡坐在一塊,有意回避著,同宋達清一塊坐在他的對麵。也許是喝洋酒的緣故吧,今天席上的喝法也顯得斯文些。東道主朱懷鏡敬了幾杯之後,不再有人提出來幹杯,都是小口小口優雅地抿著,聽柳秘書長高談闊論。柳秘書長的口才本來就好,幾杯洋酒落肚,更是口吐蓮花了。朱懷鏡微笑著注視柳秘書長,不時點頭,一副受益匪淺的樣子。可他猛然發現柳秘書長眼睛的餘光總在玉琴身上遊移,便明白這位領導的興奮並不來自洋酒,而是因為麵前有這麽一位漂亮的女人。有女人在場,柳秘書長向來興致很好,不過做得比較含蓄。含蓄差不多等於藝術,有領導藝術的領導往往是含蓄的。朱懷鏡感覺自己笑得十分難受了,卻隻能朝柳秘書長笑。大家正紳士般品著酒,說著笑話,小姐又上了一道菜,隻見一盤大小不一焦黃香酥的丸子,看著很舒服。不待有人提問,小姐報了菜名:“混蛋稱皇。”柳秘書長聽了覺得有意思,便問:“怎麽叫這菜名?”小姐解釋道:“這是雞蛋、鴨蛋、鵪鶉蛋三種蛋黃混在一起做的,所以叫混蛋稱皇。”柳秘書長縱聲大笑,說:“真是刁鑽得可以。幸好當今沒有皇帝了,不然這可是要殺頭的啊!好!這菜名到底還有點反封建的意思。吃吧。”柳秘書長先嚐了嚐,連連稱道:“這混蛋稱皇也很好!”大家這才謙讓著去嚐,都說混蛋稱皇好,混蛋稱皇好。


    整個兒下來就這麽不斷地上著黑色幽默的菜,大家吃得簡直樂不可支了。終於,一瓶大軒尼詩喝完了,朱懷鏡說再來一瓶。柳秘書長怎麽也不讓再開了,說:“今天的酒恰到好處,恰到好處,謝謝了。”朱懷鏡問問大家是不是吃好了,再說聲不好意思,就叫小姐買單。小姐剛去吧台,陳清業過來了,說:“今天難得這麽多領導光臨寒店,就算我請客吧。”朱懷鏡把手搖得像扯雞爪瘋,說:“不行不行,說好了我請的。”他覺得今天既然是請柳秘書長,人情就一定要做得真心真意,非得自己買單不可。陳清業見朱懷鏡這麽蠻,隻好讓小姐送單子過來。小姐將夾板恭恭敬敬送到朱懷鏡手上,說:“一千八百八。”大家便望望桌上的碗盤杯盞,說不貴不貴。朱懷鏡掏出一千九百塊錢遞給小姐,說:“對對,不貴不貴。不要找了。”心裏卻想這些人說不貴,一則不是花他們的錢,二則是擺擺見多世麵的派頭。方明遠畢竟是當領導秘書的,見場麵差不多了,他便早打了司機小張的傳呼。


    大家起身握手道別,再次道謝。陳清業同各位道了感謝,叫朱懷鏡:“朱處長,上次那個事,我想同你說說。就兩句話。”朱懷鏡蒙頭蒙腦地跟陳清業去了另一間沒人包廂,問:“什麽事?這麽神秘?”陳清業掏出一疊鈔票,說:“朱處長,這錢你不拿回去就見外了。你的麵子老弟我替你做了,你就不要再說什麽了。”朱懷鏡正推讓著,方明遠在外麵叫他了,陳清業便把錢塞進他的兜裏了。朱懷鏡不便多推辭,也顧不上說謝謝,隻對陳清業做了個鬼臉,匆匆出來了。


    再次握別。人一喝了酒通常比平時更講客氣。朱懷鏡暗示玉琴:“梅總,拜托你等會兒給那個傻家夥打個電話。”玉琴笑道:“你放心陪秘書長吧,我會打的。”柳秘書長過去又一次同玉琴握手,說:“在荊都這麽多年,居然沒有發現龍興有位這麽漂亮的總經理。真是遺憾。”這話聽上去像是玩笑,大家便笑了。隻有朱懷鏡笑得心裏酸不溜丟。


    各自上了車,分頭回家。朱懷鏡和方明遠仍是坐柳秘書長的車。車子走了一會兒,小張問是徑直回去,還是去哪裏。柳秘書長問朱方二位:“你們今晚還有安排嗎?”朱懷鏡玩笑道:“聽秘書長安排,還有誰敢安排我們?”柳秘書長便說:“我們幹脆上伊甸園喝茶去。”朱懷鏡心想方明遠說的果然真有其事。方明遠說:“對對,喝喝茶好。”朱懷鏡也忙說:“喝茶去喝茶去。伊甸園那地方不錯,氛圍很好。”他本想說那地方很有情調的,臨出口就改作氛圍了,生怕沾著那個情字,讓柳秘書長疑心他知道了什麽。柳秘書長親自掛了手機:“小夏嗎?對對,是我。我同幾位朋友過來喝茶。四位,對對四位。”


    一會兒到了伊甸園,車子沒有停在正門前,卻往旁邊開去。那裏有道側門,徐徐打開了。車子進去,門又一聲不響關上。下了車,朱懷鏡發現這是個幽雅的後院,燈光明滅處,一個豐腴的女人笑吟吟地站在那裏。這必定是夏娃了。柳秘書長快走近她了,她便上前幾步,伸過右手,卻並不是握手,隻是拉著柳秘書長的手。左手便在柳秘書長肩上輕輕拍打了一下,像是發現那裏落滿了灰塵。柳秘書長讓夏娃拉著,走在前麵,朱懷鏡三位便同他倆適當拉開些距離。


    夏娃領著四位進了二樓的一間包廂。這是那種類似老式戲院的包廂,正麵是通向走廊的門,背麵卻敞著,憑依欄杆,可以望見下麵的散座,散座頂頭正對著包廂的是個低矮的舞台,有樂隊在那裏演奏曲子。幾位坐下,馬上就有小姐送茶過來了。柳秘書長告訴夏娃:“這位是朱處長。”朱懷鏡便朝夏娃點頭致意,心想方明遠、小張同她早是老熟人了。果然方明遠和小張也正同夏娃點頭致意。夏娃隻是將頭微微勾了下,表情也很淡。她緊挨著柳秘書長坐著,一手看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搭在柳秘書長胳膊上,同柳秘書長說著悄悄話。輕柔的曲子月光般流淌著,浸潤了一切。大概夏娃說著什麽讓柳秘書長很高興了,他輕輕拍了她的手,女人就掩著嘴無聲地笑。朱懷鏡感覺柳秘書長和夏娃那樣才是這種場合喝茶的情調。方明遠偶爾湊過頭來同朱懷鏡說話,朱懷鏡往往隻同他說一兩句,就馬上把頭豎起來。方明遠以為朱懷鏡很著迷這裏的音樂,便不再打攪他,也慢慢地品著茶,欣賞著音樂。朱懷鏡是盡量避免同方明遠交頭接耳的,怕柳秘書長以為他倆在說他什麽。燈光幽暗,朱懷鏡看不清夏娃的長相,隻是可以感覺出她身子的曲線隨著坐姿魔幻般變化著,每一種姿態都楚楚動人。想這女人人前如此儀態萬方,人後必定風情萬種了。朱懷鏡暗自感到一種衝動,很想玉琴了。可玉琴的電話還沒有打來,他脫不了身。


    朱懷鏡陪著柳秘書長坐了約個把小時,手機響了。一接,正好是玉琴的,他便說:“哦哦,我在外麵有事呢,行行,好吧。”柳秘書長輕聲問:“懷鏡有事嗎?有事你先走吧。”朱懷鏡輕輕說道:“家裏電話,說家鄉來了幾個人,在家裏等我。不是當緊的事,我那位不會來電話催我的。”此等情境,不必過多客套,朱懷鏡隻無聲地朝大家揚揚手,就出來了。小張隨了出來,問要不要送一下。朱懷鏡說不必了,叫個的士飛快到了。


    朱懷鏡坐在的士裏,猜想柳秘書長今晚隻怕要在這裏陪夏娃過夜了。他真擔心到時候方明遠和小張怎麽脫身,兩人總不能坐在包廂裏等個通晚吧?那麽隻有柳秘書長到時候打發方張二位先回去了。官當到了一定級別,身邊有一兩個情婦,似乎已成風氣了,隻是大家心照不宣而已。領導的隱私對身邊最親近的部下並不保密,其實也保不了密,因為領導總不至於一個人坐著的士跑去幽會吧?相反,部下們大凡都會因為領導對自己不避隱私而感到受寵若驚,更加效忠上司。聰明的上下級,就是誰也不點破這種事。這就像在公共場所有人放了個很響的屁,誰都清楚這聲音是誰的屁股下麵發出的,誰也都會憑著起碼的修養表示充耳不聞,但如果有誰忍俊不禁,說這是誰誰放的屁,那就太沒有意思了。不過下級有了情婦,還是不敢讓上級知道的。這也可以拿放屁來打比方。家裏大人放了個屁,沒有人敢說什麽。小孩子放了屁,大人會說這孩子!


    快到龍興大酒店了,朱懷鏡猛然想起那天在柳秘書長家裏見過的那副古對聯,便獨自幽默起來:柳子風,你是“春風放膽來梳柳”,我且“夜雨瞞人去潤花”。


    這天上午,朱懷鏡約了裴大年來辦公室。事情本可以電話裏說的,朱懷鏡故作神秘,說電話裏不方便。裴大年不一會兒就驅車而來。因朱懷鏡說了要同他單獨談,裴大年便讓秘書和司機在車裏等候。


    “什麽好事,朱處長?”裴大年進門邊坐下邊問。


    朱懷鏡看看門,又過去把門稍稍掩了一下,輕聲說:“這事本不是什麽秘密。為了鼓勵和促進個體私營經濟發展,市**決定重點扶植十大私營企業。主要扶植措施是在投資方麵予以傾斜,在稅收方麵給予照顧。我初步算了算,單就稅收優惠方麵,每年可以讓你公司少繳稅收四五百萬。據我掌握的情況,按你們公司的規模和生產經營情況,要進入這‘十大’,是可上可下的。目前這事正在摸底,沒有最後敲定。你可以及早做做工作,爭取進入‘十大’。”


    裴大年聽著臉幫子早通紅了,眼珠子顯得特別光亮,“啊呀呀,朱處長,有這種好事?感謝你感謝你朱處長。每年四五百萬,哪裏去賺錢?這事還要請你幫忙啊!”


    朱懷鏡說:“到時候我自然要幫忙的。現在你隻心裏有數,最好不要說誰同你說過這事。”


    裴大年沉默片刻,說:“朱處長,這事怎麽做工作,你有什麽高見嗎?我聽你的。”


    朱懷鏡笑笑,說:“你貝老板辦事精明,誰不知道?還要問我?這事最後都得皮市長拍板,我建議你打個報告,先匯報一下你們飛人公司的生產經營情況,再匯報下一步發展的目標,最後談一下困難,請求市**給予扶植。皮市長白天很忙,你晚上去一下他家裏。反正你在皮市長麵前也隨便了。當麵匯報,相機而行。”


    裴大年會意,忙點頭說:“好好,我馬上照辦。事情成功了,我一定重謝朱處長。”


    朱懷鏡笑道:“你這話說到哪裏去了?你我朋友之間,有事還不相互照應些?這事說來,一是工作,二是感情。就不要講客氣了。”


    兩人再閑話一會兒,裴大年就告辭了,邊朝門口走邊拱手,一再表示感謝。臨出門,朱懷鏡搖手示意一下,裴大年就不再說感謝了,開門而去。兩人的表情都神秘起來。


    送走裴大年,朱懷鏡暗自興奮。他知道裴大年說的感謝,決不會是空話一句的,這人辦事一貫出手大方。這大概也是他的成功秘訣之一。朱懷鏡正獨自高興著,李明溪打電話進來,說他在**大門口,被武警攔住進不來。朱懷鏡隻得放下手頭的事,去大門口接他。發現李明溪又長發披肩了,蝦著腰站在那裏,腋下夾著個報紙卷成的紙筒。朱懷鏡過去同武警說一聲,領他進來了。


    “你這樣子,難怪會被攔住了。怎麽又瘦又黃?”朱懷鏡在路上說。


    李明溪搖頭說:“還是那種感覺,一天到晚背膛涼颼颼的,像有股冷風追著我不放。怕不是碰鬼了?白天雲裏霧裏,晚上睡不好,萬難入睡了卻是噩夢不斷。那天從且坐亭回來以後,噩夢更多了,總夢見很多蛇盤著我轉,嚇死人。”


    朱懷鏡聽著嘴巴張得老大,問:“你也總夢見蛇?”


    “對呀!你也總夢見蛇?”李明溪問。


    朱懷鏡忙說:“沒有,我沒有。”他不想說出玉琴晚上也夢見蛇,因為這事太玄乎了,李明溪本來就同瘋子差不多了,不能讓他的腦子裏再裝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進了辦公室,朱懷鏡給李明溪倒了杯茶,問:“今天怎麽有空出來?事先也不打個電話給我。”


    李明溪說:“我又不是你的領導,要你準備什麽,打什麽電話?我作了幅畫,給你看看。”他說罷便打開紙筒,原來報紙裏包著的是幅畫。朱懷鏡湊過去一看,見畫的是他們幾位遊且坐亭的事,卻無端地加上了卜未之老先生。亭子也不是那個破敗的亭子,周圍也沒有雜生的灌木和草叢。一條寬闊平展的青石板路延伸在山穀中,路邊的且坐亭就像一隻剛剛落地的大雁,修長的翅膀沒來得及收攏。亭邊的鬼琴石崢嶸嶙峋,黑洞洞的竅孔眼睛一樣怪異地張望著。亭子裏麵,卜老站著像位仙翁,手端茶杯,似乎猛然聽見了什麽,側起了耳朵;曾俚和李明溪正在對弈,突然曾俚手舉著棋子停住了,歪起腦袋望著外麵;李明溪是背著的,一頭長發亂紛紛地披散著,不知是何種表情;朱懷鏡和玉琴像是正讀著鬼琴石上麵的文字,卻忽然發覺了某種奇異,回頭望著後麵。幾位的神態讓人感覺有某種奇妙的聲音在空中回蕩,讓他們著了魔似的。朱懷鏡覺得那應該就是鬼琴石的怪誕音樂吧。畫名題作《五個荊都人》。後麵有長長的題款,略記郊遊的事。整個畫麵似乎含著一股巫氣,同李明溪慣常的畫風迥然有異。最神秘莫測的是李明溪給自己畫的背影,似乎像幽靈一樣在畫上飄浮。看不見他的神態,卻可以讓人感覺出他的表情。


    朱懷鏡看罷,很是感歎,卻問:“你怎麽想起要畫這個?”


    李明溪說:“每天晚上總是夢見我獨自在且坐亭裏,很多蛇圍著我爬來爬去。我想是不是自己冥冥之中同那裏有某種機緣?忍不住就畫了。”


    朱懷鏡見李明溪整個兒神秘玄妙,懶得再同他說這事兒了,隻問:“你是要去卜老那裏裱畫嗎?”


    “是的。反正順路,就來看看你去不去。”李明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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