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坐清溪鬼吹簫


    朱懷鏡覺得這副聯也有些意思。正琢磨著,聽得曾俚在一邊喊道:“快來快來。”朱懷鏡、李明溪、玉琴不知他發現了什麽好東西,忙循聲而去。原來雜樹深處有一怪石,高約丈許,一麵書有“鬼琴石”三字,一麵刻有《鬼琴石記》。朱懷鏡便覺得這聯有些費解。明明是鬼琴石,如何聯裏又說是“鬼吹簫”呢?曾俚看著《鬼琴石記》,念了幾句,感覺有些味道,便取筆抄錄。但風雨剝蝕,文字大多闕如:


    荊水之陰有水匯焉□為清溪朔溪而上□□奇石石有七竅風過□□蕭然錚然瑟然□□氵□□月白風清獨坐溪渚□流水汩汩忽聞石琴鼓也□□杜宇夜寒風高□□如猿泣□□人生悲音□□□□□世莫奇之呼曰鬼琴築亭於斯□□□太學士郭玖亻□□□□即望□□


    曾俚一邊抄錄一邊斷斷續續念著。缺字太多,幾位研究半天,隱約猜測上麵文字記載的是奇石的七個孔讓風一吹,能發出聲音,如鬼鼓琴。數了數,果然有七個竅孔。但並不聽得這怪石發出什麽聲音。朱懷鏡說:“也許是以訛傳訛。”曾俚看了看四周情勢,說:“不見得就是訛傳,也許因為樹木遮蔽,風流不暢,就發不出聲了。”李明溪剛才一直不做聲,用手逐個兒摸著字,猜測闕如的是什麽字。這會兒聽了曾俚的話,他說:“不如我們將前後的樹砍掉,聽聽是不是有這麽美妙的聲音。”朱懷鏡笑了起來,說:“你做夢吧!再加上你這麽十個李明溪,我們砍一天也砍不完!”李明溪便恨恨的,搖頭晃腦。


    回到石亭,曾俚和李明溪又反複琢磨兩副對聯。朱懷鏡知道李明溪的對聯還做得可以,偶爾也湊兩句掛在壁上。卻不知道曾俚也如此喜愛對聯。曾俚說:“看且坐坐這副對聯,我想起在湖南黔陽芙蓉樓見過的一副對聯。那聯寫的是:天地大雜亭千古浮生都是客;芙蓉空豔色百年人事盡如花。消極是消極了些,卻寫出了某種人生況味,叫人讀了肝腸百回。”


    朱懷鏡說:“曾俚的記性真好,過目不忘啊!”


    曾俚說:“那也不一定。我是喜歡的東西過目不忘,不喜歡的就是你耳提麵命我也記不住。我有時也假作風雅,對上幾句。自己滿意的也是那年去湖南,我隨全國政協視察團采訪,在嶽陽樓作的兩句。領導同誌很有興致,揮毫題詠。東道主講客氣,讓我也題幾句。我想起李白有‘巴陵無限酒,醉煞洞庭秋’的詩句,就信筆題了‘洞庭千秋醉,文章萬古醒’。當時有人私下說我這兩句是那天題得最有水平的。我自己其實知道,‘醒’若換個平聲字就好了,但倉促間不及細想,也就算了。東道主說各位領導所有的題詠都將精心裝裱收藏。我想我那對聯過不了夜就會被人丟了的。我不過是隨行記者,又不是領導。有位領導題的是‘洞庭揚起改革波,君山湧現開放潮’,可能真的會被收藏。我倒是因為這對聯惹了點小小麻煩。有人後來拿我這對聯做我的手腳,說我思想傾向有問題。因那會兒我正好寫了幾篇說真話的文章,叫有些人不高興。有人就說我那對聯是自命高明,以為舉世渾渾惟我獨清。現在當然沒有人拿一兩句話做把柄治你的罪,但卻在心裏記了你的賬,用一些很世俗的法子來治你,讓你受著很世俗的困惑和折磨,叫你連最世俗的日子都過不安寧。這就是無可奈何的現實。”


    不料曾俚幾句話下來就到嚴肅話題了,朱懷鏡聽著很累。他明白曾俚說的也許在理,但在他看來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李明溪不諳世事,玉琴不關心這類話題,朱懷鏡不應和,曾俚也就深沉不下去了。李明溪望著四圍青山出神,曾俚便說:“這一定是條古官道,不知順著這條路通到哪裏。好好的一條路怎麽就廢了呢?”朱懷鏡說:“曾俚你同明溪好好討論一下這個問題,我和玉琴去那邊搜索搜索,看是不是有什麽發現。”


    朱懷鏡撿了根棍子開路,領著玉琴朝溪的方向走去。兩人披荊斬棘,走了約百十步,便聞流水叮咚。再行十來步,撩開高過人頭的艾蒿叢,兩人同時呀了一聲。原來這裏有一個清湛的水潭。水潭不大,橫順三十來米,因水太清澈,倒叫人看不出它的深度。對岸是陡峭的崖壁,往上直達山巔。“多好的天然遊泳池!”玉琴興奮地說。朱懷鏡說:“對對。小是小了些,好在幹淨,清淨。”玉琴說:“說小也不小,遊泳館裏的遊泳池不就這麽大?”兩人站在潭邊,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做著深呼吸。這裏的空氣也格外新鮮,帶著水的清涼。朱懷鏡說:“請他倆一塊兒來遊泳吧。”


    朱懷鏡和玉琴回到石亭,見那兩位已在下圍棋了。“誰還帶了圍棋來?”朱懷鏡問。曾俚說:“我包裏隨身帶的,不是有意帶來的。”朱懷鏡便把那邊發現水潭的事說了,請兩位過去遊泳。曾俚說:“我就不去了。不去還可以想象一下《小石潭記》的意境,一去了可能就是那麽回事。明溪不會遊泳,我倆就下棋吧。”朱懷鏡便望望玉琴,玉琴給他一個眼色。兩人便過去打開汽車後箱,取了遊泳服。朱懷鏡低聲叫玉琴先進汽車裏去換衣服。玉琴輕聲說:“就我倆,過去換吧。穿上遊泳服,路上腿不要刮得生疼?”玉琴又把果點和礦泉水拿了出來,放在李明溪和曾俚身邊。


    到了潭邊,玉琴脫衣服時下意識地望了望四周。朱懷鏡笑她太神經兮兮了,這裏隻有上帝看見我們。玉琴也覺得自己好笑,說這是女人本能。她才準備穿上遊泳服,朱懷鏡搶了過來,說幹脆不穿算了。玉琴紅了臉,說那怎麽行?萬一那兩位過來了怎麽辦?朱懷鏡說他倆都是迂夫子,不會過來的。玉琴說什麽也要穿遊泳服,朱懷鏡隻好把遊泳服遞給她。


    兩人試探著下了水,才發現水潭原來很深。朱懷鏡很多年沒有遊泳了,覺得胸口叫水壓得緊緊的,身子顯得很沉。而玉琴的雙腿魚尾一樣靈巧地擺動著,兩手向前舒展,並不動作。到了潭中央,玉琴慢慢地浮出水麵。她踩著水,摸了摸臉,舉手叫朱懷鏡過去。朱懷鏡向玉琴遊去,他盡量想讓自己的動作輕鬆些,可下半身飄不起來。快到玉琴身邊了,玉琴卻又向對岸遊去了。他隻得繼續向前遊。這邊沒處落腳,玉琴一手附在崖壁上,側著身子朝朱懷鏡笑。朱懷鏡氣喘籲籲地遊到岸邊,連說老了老了不行了。玉琴笑話他年紀輕輕的充什麽老。朱懷鏡笑笑,說:“不騙你,真的感覺不行了。小時候我在水裏比泥鰍還靈活。好多年沒下水了,胸口硬是讓水壓得慌。”玉琴伸手過來托著朱懷鏡,說:“是嗎?鍛煉少了。今後我們遊泳呀,網球呀,保齡球呀,什麽運動都做些,別老呆在床上。”玉琴本意是說別總是睡懶覺,可說出之後就發現這話會讓朱懷鏡鑽空子的。果然朱懷鏡笑了,說:“好吧,別老呆在床上。”他表情鬼裏鬼氣,逗得玉琴笑喘了。說笑會兒,玉琴說:“我們是來遊泳的啊,遊吧。”玉琴來回遊著不過癮,便順岸包著水潭遊。她遊得輕鬆自在,不斷地變化著姿勢。隻要不遊得太快,朱懷鏡還能跟上。兩人且遊且停,打水仗,說話,開玩笑。玉琴間或又會撒撒嬌,魚一樣在朱懷鏡懷裏亂撞。這麽玩著玩著,朱懷鏡氣力越來越足了,一次次地潛入潭底摸鵝卵石。玉琴看中了兩個石頭,一個有著奇怪的花紋,一個晶瑩剔透如白玉。朱懷鏡興頭正高,玉琴卻有些累了。朱懷鏡問玉琴是不是回且坐亭去。玉琴說不想馬上就回去,這地方多好。岸邊正好有個光滑平整的大石頭,可容三四人躺臥。朱懷鏡摟著玉琴過去,躺下,讓玉琴伏在他的身上。玉琴趴了一會兒,也翻身同朱懷鏡並排躺著。頭頂是一線天,白雲從東邊山頂飄來,很快就掛在西邊山頂上了。朱懷鏡心想,望著這飄忽的雲朵,哲人或作家們總要想起些什麽,不然就對不起神奇的造化了。可他凡骨俗胎,隻感覺心曠神怡,卻說不出什麽。他突然發現玉琴也一直不做聲,像在沉思,就問她為什麽這麽深沉。玉琴真的就歎了一聲,說:“我剛才在想,總見報紙報道什麽什麽地方又有人被外星人擄走了,還說有人叫外星人擄走之後又被送了回來,卻被外星人像洗磁帶一樣洗掉了所有關於外星的記憶。我想,外星人怎麽就不把我倆雙雙擄走呢?神話說,洞中方七日,人間已千年。再過若幹年,外星人又把我倆送回來,故人都已作古,我們還像現在這樣年輕,多好。”玉琴說罷又深深地歎了一聲。朱懷鏡本來覺得玉琴這想法古靈精怪,挺好玩的。可是見她的神情絕不像在編造美麗的神話,他的心也就有了種往下沉的感覺。這可憐的女人生活在狂想裏!朱懷鏡這麽想著,一陣悲涼的感覺重重地襲來心頭。他動情地摟過玉琴,說著綿綿情話。玉琴被感動了,在他的懷裏啜泣起來。他閉上眼睛,深深地歎息著,為自己這廢話般的情話羞愧不已。而玉琴以為他感動了,便為他的感動而愈加感動,爬到他身上狂亂地親吻他。當玉琴吻著他的脖子和胸脯時,他睜開了眼睛。白雲、青山、流泉、鳥鳴,多麽美妙!朱懷鏡激動起來,伸手去脫玉琴的遊泳服。玉琴美目微合,仰臥在石板上,雙手向朱懷鏡張開。太陽藏進了白雲裏,山澗更添了幾分清涼,似乎也含蓄了許多。


    兩人頭一次在如此美妙的勝境裏甜蜜,感覺說不出的快意。太陽出來了。陽光下的玉琴,肌膚白得幾乎透明,像凝著一層亮亮的水珠,不小心一碰就會滲出清清爽爽的水汁來。朱懷鏡輕輕撫摸玉琴,細細回味著剛才的甜蜜。


    估計時間不早了,兩人才戀戀不舍地回且坐亭去。李明溪和曾俚還在對弈,遠遠望著疑是兩位神仙。“誰贏了?”朱懷鏡老遠就問。曾俚回頭笑了一下,並不說話。李明溪頭也不回,低頭琢磨著。玉琴見那些果點兩人動都沒動,就說:“兩位下棋當得飯?”她說著就蹲下去,取出水果、蛋糕、麵包,說:“吃吧,水果我都洗過了的。怕不幹淨呢,還有水果刀,自己動手削吧。”


    兩位棋仙還沒有反應,朱懷鏡便給他倆一人塞了個梨子。兩人這才嘿嘿一笑,放下棋子,吃起東西來。曾俚咬了口梨子,嚼了幾口,還沒咽下,忍不住說話了:“明溪棋好!”李明溪嘴裏也包著一口梨子,含含糊糊說:“哪裏哪裏,你的棋藝不錯,讓我學了不少。”


    朱懷鏡沒想到今天李明溪如此謙虛。李明溪和曾俚邊吃東西邊切磋棋道,朱懷鏡不懂圍棋,聽著便覺玄乎,沒有意思。又覺得像麵對兩位高人雅士,自己倒俗氣了,在玉琴麵前好沒麵子。他記得前人有首詩說的是下棋,想說出來風雅一番,卻一時想不起來了,隻好幹巴巴看兩位仙翁般人物論棋。未完的棋局對峙在那裏,風一吹,上麵就落了些枯枝敗葉。


    朱懷鏡的記憶一下子就被觸動了,想起了那首詩,是明朝高僧雪蒼大師的。他便在心裏默默念了兩遍,確認準確無誤了,才從容笑道:“看這殘局,我想起明朝雪蒼大師的一首詩:深山無人一殘局,山中鬆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到底輸贏下不完。”


    曾俚聽了,歪著腦袋默然一想,點頭道:“這詩有意思,有意思。依我看,明溪先生就很有些仙風道骨,他的棋藝真的不錯,可他下棋全不在乎輸贏。”


    李明溪隻是淡淡一笑。朱懷鏡便玩笑道:“我早就說過明溪仙風道骨。你看他那肩胛骨,向上高高地聳起,不是神仙般人物,誰有這麽好的骨架子?”


    李明溪笑著回擊道:“我吃自己的飯,肚子裏沒有一絲民脂民膏,當然胖不了。”


    曾俚為朱懷鏡辯白:“懷鏡我了解,他倒沒搜刮多少民脂民膏。按低標準要求,他還算個好官。”


    曾俚這話盡量想玩笑著說出來,可他天生不會開玩笑,讓人聽起來覺得很生硬。朱懷鏡聽了也不怎麽難為情,笑道:“承蒙誇獎,不勝榮幸。”


    吃了些果點,時間也不早了,朱懷鏡說是不是打道回府?幾位都說玩得高興,回去吧。玉琴拿了個塑料袋,把丟在地上的果皮、紙屑、礦泉水瓶等仔細收拾了,放進汽車後箱。男士們見了,口上不說什麽,心裏很是讚賞。


    回來感覺很快,一會兒就進城了。朱懷鏡照例是先送李明溪和曾俚回家,再送玉琴回龍興大酒店。玉琴下車把垃圾拿下來,望著朱懷鏡。朱懷鏡明白玉琴的眼神,可他想回去,說:“垃圾麻煩你丟了。我就不上去了。”玉琴不說什麽,點了點頭。


    星期一,朱懷鏡在二辦公樓前碰見方明遠。方明遠神秘兮兮地拉他到一邊問:“前天你跑到哪裏去了?我找你怎麽也找不著。你的手機打不進去,我懷疑你鑽到地底下去了。”


    朱懷鏡猛然意識到去那種偏僻山溝裏玩是件很沒麵子的事,那種原汁原味的野趣在現代娛樂方式麵前顯得很不時髦。朱懷鏡差不多有些口吃了,說:“前……天?前天我同幾位朋友到鄉下釣魚去了,那裏手機收不到信號。什麽好事找我?”他打量著方明遠身上嶄新的紳浪襯衣,心想又是在哪裏撈的。


    方明遠說:“袁小奇回來為災區捐款。皮市長接見了他,還請他吃了飯。昨天中午,袁先生請你、我、皮傑、公安局嚴局長、宋達清等幾位吃飯。我找不到你,沒辦法。袁先生很遺憾。他說上次老幹所網球場開工典禮你正好出差了,沒見著你。後來又回來一次,為公安110捐車,也沒碰上你。”


    朱懷鏡隻好說:“來日方長。你們幾位盡興就行了。還有誰在場?”


    “除了我們幾位,袁先生方麵就隻有黃達洪和袁先生的兩位保鏢。黃達洪說認得你,同你關係不錯。袁小奇我真佩服,你我都知道嚴尚明那個人最不好打交道,可他同袁小奇就像兄弟樣的,說話很隨便。袁小奇提出讓他在荊都的分公司掛靠公安局,嚴尚明一口答應了。皮傑平時在你我麵前還算不錯,他在別人麵前卻是衙內派頭。可他對袁小奇也不錯。”方明遠說著很是感慨。


    朱懷鏡明明知道上次大家見麵,嚴尚明一副水潑不進的架勢,對人愛搭不理的,這回就同袁小奇兄弟一樣了。這中間的文章不言自明了。“是啊,同嚴尚明打交道,比同市長打交道還難些。袁小奇真是神人。”朱懷鏡笑道。方明遠說:“那宋達清要當公安分局的副局長。嚴尚明在酒桌上拍的板。”“是嗎?那要讓宋達清出點血才是。”朱懷鏡說。


    這時方明遠四處望望,說:“袁先生很客氣,給每人送了一千塊錢的購物券。你的我拿來了,不敢貪汙你的。”


    朱懷鏡接過購物券,塞進口袋,道了感謝。方明遠說今天皮市長還得去看幾個企業,就上樓去了。朱懷鏡回到自己辦公室,他明知道是一千塊錢的購物券,還是拿出來數了數。心想袁小奇出手這麽大方,莫說嚴尚明,就是閻王爺也會成為朋友的。過會兒,報紙送來了,一連三天的報紙,厚厚的一遝。朱懷鏡先翻開星期六的《荊都日報》,上麵登載了袁小奇為災區捐款的消息。他這回捐了兩百萬,是荊都這次災後收到的最大一筆個人捐款。袁小奇哪來這麽多錢?他發跡沒多長時間,能賺多少錢?朱懷鏡去另一間辦公室安排工作,正好兩位部下也在議論袁小奇捐款的事,他們說這袁神仙的錢隻怕是變戲法變來的,不然怎麽這麽不心疼?朱懷鏡笑笑,他們就不說了。


    吃了晚飯,朱懷鏡去玉琴那裏,想把那一千塊錢的購物券送給她。開門進去,不見一絲燈光,便以為玉琴還沒回來。開燈去臥室一看,見玉琴躺在床上。朱懷鏡說:“這麽早就睡了?”不聽玉琴回話,朱懷鏡跑去床頭,見玉琴病懨懨的,眼睛微微睜著。朱懷鏡嚇了一跳,俯身撫摸著玉琴,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成這個樣子了?”玉琴搖頭的力氣都沒了,隻眨了眨眼睛,說道:“前天我們玩了回來後,下午感覺就不好,渾身無力,到晚上就開始發燒。人整個兒昏昏沉沉,噩夢不斷。總夢見自己泡在一個冰冷的水潭裏,就像我倆遊泳的那個水潭,有好多水蛇在那裏遊來遊去,嚇死人了。用了兩天藥,不發燒了,人就像沒了骨頭似的,挺不起來。”


    朱懷鏡摟起玉琴,感覺她全身軟綿綿的,肌膚似乎也鬆弛了。“你這兩天吃東西了嗎?”朱懷鏡問。玉琴搖頭說:“沒胃口。想著吃東西就惡心。”朱懷鏡說:“那怎麽行?你好好想想,這會兒吃得下什麽?人是鐵,飯是鋼啊。”玉琴仍是搖頭,不想吃任何東西。朱懷鏡想起自己生病時隻想吃稀飯,就說:“想不想吃稀飯?銀杏大道有家台灣老板開的阿裏山快餐店,聽說那裏的稀飯做得好。我去給你買一份來。”玉琴抓著朱懷鏡的手,說:“難得跑,不要去。有你在身邊,我感覺會好些的。”朱懷鏡親親玉琴,說:“別說傻話了,不吃怎麽行?你先躺著,我馬上回來。”


    朱懷鏡下樓,驅車去了銀杏大道的阿裏山快餐店,買了份皮蛋蝦仁粥。回來開了門,見玉琴已起床了,坐在客廳裏,望著他溫柔地笑。玉琴專門梳洗過了,換上了幹淨的睡衣。朱懷鏡進廚房取了碗筷,先盛了一小碗端到玉琴麵前。玉琴剛想伸手,朱懷鏡把她的手壓住了,說:“你別動,我來喂你吧。”


    朱懷鏡小心地一口一口喂著玉琴,眼神裏滿是愛意。喂到小半碗,玉琴就有些氣喘了,額上滲滿了汗珠。朱懷鏡拿了靠墊塞在玉琴背後,讓她舒舒服服地靠著,先休息一會兒。然後他打開冰箱,見裏麵有梨子,便拿了一個,一邊削一邊說:“梨子好,吃著清爽。狠狠地咬一口,嚼得滿嘴脆脆的,涼涼的,甜甜的,那個味道,喲……”他有意誇張著,嘴巴裏還噝噝地響。梨子削好了,切成小片兒,放在小碗裏,拿調羹喂玉琴,“吃點兒梨,爽口爽心又開胃。”玉琴早笑了,說:“聽你就像做廣告似的,我不想吃也想吃了。”玉琴吃了幾片梨,胃口真的就好些了,便又吃了半碗稀飯。朱懷鏡晚上不走了,留下來陪玉琴。他暫時沒有提送她購物券的事。


    三四天以後,玉琴身子才完全恢複。這幾天朱懷鏡晚上都去侍奉玉琴,要麽在那裏過夜,要麽呆晚一點再回去。這天見玉琴氣色精力好多了,朱懷鏡就說:“玉琴,為了慶祝你身體康複,去給你買件衣服吧。”玉琴說:“你有這番心我就滿足了。算了吧,我又不是沒衣服穿。”朱懷鏡卻是非要去買不可,拉著玉琴下了樓。朱懷鏡驅車去了荊都最夠檔次的***商廈。玉琴說:“懷鏡你是不是撿了金子?這裏衣服好貴的,凡是我看得中的,差不多都是千兒八百的。”朱懷鏡笑道:“那就買個千兒八百的吧。”那一千塊錢的購物券正是***商廈的,他不說出來。


    上了女裝部,玉琴盡量撿便宜的選,可不論是衣、褲還是裙,都是好幾百的價。朱懷鏡卻都嫌檔次太低了。最後玉琴看中了一件**產的墨綠色真絲連衣裙,價格是一千零八十八。玉琴試了試,她皮膚白皙,長相典雅,穿上顯得很貴氣。可她嫌太貴了。朱懷鏡不由分說,去收銀台交了款,當然自己再墊上八十八塊錢。


    買好了衣服,不再多轉悠,徑直回家。兩人心裏都有數,在商場裏呆得太久了,說不定就碰上熟人。正是俗話說的,夜路走多了,總有一天會碰鬼。


    玉琴自然特別高興,上了車就偎進朱懷鏡的懷裏。玉琴心裏很甜,嘴上卻還在為裙子的價格嘮叨,說:“裙子是好,就是太貴了。女裝的價格怎麽越來越高得沒邊了。”其實玉琴自己平時買的衣服也都是高檔貨,價格都在千元左右,因為她的工作多半是麵子上的事。但這錢讓朱懷鏡出,她就覺得太貴了,因為他一個月的工資不到一千塊。朱懷鏡笑道:“高檔女裝貴有貴的道理。因為高檔女裝都是漂亮女人穿的,而商家都知道一個漂亮女人身後至少站著一個傻男人。”玉琴樂了,說:“你也是這麽一個傻男人?”朱懷鏡玩笑道:“雷鋒叔叔說得好,我甘願做革命的傻子!”以後好些天,玉琴都叫朱懷鏡傻男人,兩人覺得很好玩。回到家裏,玉琴讓朱懷鏡先洗澡。朱懷鏡說玉琴的身子還有些虛,兩人一塊洗,他為她擦身子。玉琴就撒起嬌來,軟軟地癱進朱懷鏡的懷裏。


    朱懷鏡先將玉琴洗了,抱她去床上,再回浴室自己洗。等他洗完回來,玉琴卻站在臥室中央,望著朱懷鏡笑。她沒有穿睡衣,穿的是剛買的墨綠色連衣裙。朱懷鏡過去一把摟起女人,深情地親吻。


    這天,朱懷鏡在外麵同朋友們吃了晚飯,回到家裏。瞿林來了,坐在那裏看電視。兒子放了暑假,晚上不做作業,也在看電視。香妹避著瞿林和兒子,拉朱懷鏡到裏屋說話。“今天小伍到家找我幫忙。”香妹表情很神秘。朱懷鏡問:“哪個小伍?”香妹說:“就是柳秘書長家的保姆呀?”朱懷鏡笑著說:“人家現在是柳家的女兒,姓柳了,叫柳潔!”香妹說:“對對,我倒忘了這事了。你知道嗎?柳潔身上有了,求我幫忙,帶她去醫院做了。小姑娘頭一次有這事,嚇得不得了。”朱懷鏡聽了,心裏有數,卻不想多說這事,口上隻哦哦兩聲。香妹又問:“柳潔不是隻在家裏做事嗎?又不同外麵接觸,怎麽會呢?”朱懷鏡說:“人家是千金小姐了,怎麽會還待在家裏做家務?早在市財政局上班了。”香妹點點頭說:“這就對了。可能她在外麵交了男朋友吧。”朱懷鏡哪相信柳潔是在外麵有了人,但他把這話隻放在心裏,對香妹說:“我倆不要管人家這些事。人家柳潔是相信你,才找你的。你隻當沒有同我說起過這事,不然我同小柳經常見麵,不好意思的。”


    兩人說完話出來,朱懷鏡問瞿林網球場和鍾鼓樓施工的事。瞿林便一一說了,都還算順利。朱懷鏡又問他哥哥的優質稻種得怎麽樣。四毛又仔細說了。朱懷鏡說:“別小看我告訴你哥哥的那種種田方法。最近我看到一份資料,正好專門介紹加拿大一位農業專家,他在自己的種植園裏不施農藥,不用化肥,甚至也不除草,也不翻耕,一種蔬菜收摘了,就在現成的坑裏種上另一種蔬菜。他那裏出產的農產品是絕對無汙染的綠色產品,在加拿大很暢銷。要是你兩個哥哥會做,完全可以把他們的責任田經營成生態農業園,照樣能發財。”瞿林笑笑說:“姐夫說的,在我們鄉下叫懶人陽春。做懶人陽春的,每個村都有一兩戶,都是最懶最窮的人家,人見人嫌。”朱懷鏡聽著不高興了,說:“我說的同懶人陽春完全是兩碼事。懶人陽春是放任不管,生態農業並不是不管,相反,還要更加細心管理。”瞿林自知剛才的話惹得姐夫不舒服了,忙賠不是。朱懷鏡卻借著火頭教訓瞿林:“你要真正闖江湖,樣樣都要學點,要謙虛。我紅一天,隻能保你一天,最終還是要靠你自己。我和你姐姐不圖你給我們什麽好處,隻圖你自己能夠獨立闖事業。說得難聽些,我像幫你這樣給別人幫忙,人家不要千恩萬謝?人家送我些什麽,我也心安理得。俗話說得好,河裏找錢河裏用。隻有收入,沒有投入,這是不可能的。你要學會交朋友,離開我也有人能給你幫忙,那就差不多了。我和你姐姐工資隻有這麽多,我又不是個貪別人錢財的人,有時應酬起來都覺得困難。今後你自己能辦事了,那是另一回事。就目前來說,我活了你才能活。所以有些時候,你也得為我和你姐姐分些憂。”瞿林聽懂朱懷鏡的話了,說:“姐夫放心,你有什麽應酬,說聲就是。”朱懷鏡笑笑,不冷不熱地說:“那我和你姐姐就得時常向你開口?”瞿林臉頓時紅了,支吾半天,說:“那……那……我每次結了賬,送給姐夫……”瞿林話沒說完,朱懷鏡板起了臉孔,說:“你話說到哪裏去了?我就這麽想你的錢?開口向你索賄了?”瞿林無所適從了,紅著臉,望望姐夫,又望望姐姐。香妹猜不透男人的心思,不好具體說什麽,隻道:“四毛你姐夫是這個脾氣,都是為你好。”瞿林臉仍是紅著,說:“哪裏呢?姐夫姐姐這麽護著我,我心裏不有數?”


    於是不再說剛才的話題,幾個人幹幹地坐著看電視。琪琪擦擦眼睛說要睡覺了。瞿林就起身說:“姐夫姐姐休息吧,我回去了。”朱懷鏡便又沒事似的交代他一定要注意工程質量。瞿林點頭稱是。


    送走瞿林,招呼兒子睡了,朱懷鏡兩口子也想休息了。進了臥室,香妹責怪朱懷鏡:“四毛也這麽大的人了,你說他也得講究個方法。沒頭沒腦就那樣凶人家,太傷人家麵子了。”朱懷鏡說:“他太死板了。你不知道上次我同他請黃達洪吃飯,他那個猥瑣樣子,真丟人現眼!我有時應酬,他是得出點力。可他硬要把話說得那麽透!難不難聽?世界上的事情,有的是做得說不得,有的是說得做不得,有的是又要說又要做,有的是說一半做一半。他瞿林要想在江湖上混飯吃,要學的東西還多哩!”香妹忍不住笑了,說:“這麽玄妙,莫說瞿林,我都不懂。”朱懷鏡也笑了起來,說:“你不懂的東西還多哩!你就慢慢學吧。睡覺!”


    最近,朱懷鏡的朋友們盡是喜事。張天奇終於升任若有地委副書記,分管政法;宋達清任了公安分局副局長,終於到了副處級了;雷拂塵任市商業總公司副總經理,到了副局級;玉琴正式出任龍興大酒店總經理,也是正處級;袁小奇當選為市政協委員,而且直接進入政協常委;黃達洪因為他的分公司掛靠市公安局,最近被授了二級警督警銜;就連圓真大師也進了市政協常委,雖然沒有明確副市級,但圓真已很是高興了。朋友們自然是輪著請客了。最先請客的是袁小奇,因為他馬上得趕回深圳去。接著是黃達洪請,雷拂塵同玉琴一起請的。張天奇因為太遠了,一時請不了客,卻專門同朱懷鏡通了電話,說一定到荊都來感謝朱懷鏡。圓真畢竟是出家人,大家都說不要他請算了。最近朱懷鏡礙著廉政建設的風頭沒過,每遇人家請客,他總是要客氣著推辭一番,說還是免了吧,意思心領了,最後沒有辦法似的表示恭敬不如從命。


    宋達清是最先提出請客的,卻被排在了最後。朱懷鏡考慮有些日子沒同柳秘書長在一塊吃飯了,就想拿宋達清的裏子做自己的麵子,把柳秘書長也請了去。宋達清聽說有機會同柳秘書長結識,自然巴不得,欣然同意了。這天下午上班不久,朱懷鏡便跑去柳秘書長辦公室匯報工作,完了之後,說:“柳秘書長,最近我看你忙得不得了,早就想請你出去輕鬆一下,隻是一直不敢開口。今天晚上沒有安排的話,我請你?”柳秘書長想了想,說:“都有哪些人?注意一點。”朱懷鏡便把可能到場的人說了,無非是嚴尚明、雷拂塵、方明遠、宋達清、皮傑、玉琴、黃達洪等。柳秘書長不認識宋達清、玉琴和黃達洪三位,便問他們怎麽樣。朱懷鏡明白柳秘書長是怕人員太雜了影響不好,因為廉政建設風頭沒過,便說:“除了黃達洪,都是相當級別的幹部。他們同我都是好朋友,我很了解他們。黃達洪是袁小奇在荊都的全權代表,人很不錯的。”其實朱懷鏡並不希望有黃達洪在場,隻是因為這次宴請是上次雷拂塵請客時在酒桌上說好了的,那天黃達洪也出席了。柳秘書長聽朱懷鏡這麽一說,便答應了,說:“好吧,下午我一直在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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