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個地道的山東漢子,皮膚漆黑,瘦骨嶙峋,抽煙一天兩包,牌號不論。我媽是個標準的江浙女子,細皮白肉體態豐滿年過七十了還能靈靈巧巧地跳老年迪斯科。父親祖上是清一色代代種地牧羊栽果樹的莊稼人,到了他這一代出了山溝進了大上海做起了買賣。母親卻是某個朝代某位相國的嫡係末代孫女,到她這一代輾轉落入上海小弄堂三層鬥室當家庭婦女。然後有了我,有了我這個“上海人”。


    數以百萬計的“上海人”,都跟我爹和我媽一樣,原本屬於黃土地、紅土地、黑土地,隻是在近一個世紀,方才來到了這一方東海之濱。他們曾歸屬於莊稼人、手藝人、讀書人、做官人,在這一個世紀裏,百川匯集組成了十裏洋場東方現代大都市的“上海人”。


    中國的“上海人”好比地球上的“美國人”,正宗地道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非但已為數稀少,而且反被視為異端逐往鄉間。就如同美利堅是個移民國一樣,上海灘是個移民灘,“上海人”是一組移民群。


    這就決定了“上海人”的複雜性、多麵性、令人把握不定的遊移性。而這一切,又從宏觀上形成了“上海人”與眾不同的獨特性。


    我曾前後長達八年離開上海到東北和江西生活。我象大多數善於隨鄉入俗的上海人一樣,很快就習慣了大蔥蘸大醬、高粱米飯窩窩頭、還有可令舌根發麻的苦瓜及嘴皮發燙的尖頭辣椒。但是,又正如許多上海人所體會到的那樣,我每到一處,即便能操一口尚為標準的普通話並顯露出父輩遺傳給我的豪爽的齊魯遺風,卻仍然用不了多久就讓當地人一矢中的地確認出“上海人”來。


    這很使我困惑。後來便成了我決心寫一組專門描畫“上海人”作品的最初契機。


    從去年開始,上海《文學報》以整版整版的篇幅專題討論“我心目中的上海人”。發了許多名家宏論,至今方興未艾。穩健者力圖麵麵俱到,議題大至滬城之國際地位,小到石庫門市民心態麵麵觀,洋洋萬言仍意猶未盡。血氣方剛者則立場堅定地站到“上海人”的對立麵去,痛斥其種種不盡人意處,毫不避忌自掮耳光之嫌。並無針鋒相對的辯論,卻時有相左之意見,於是據說撰稿人已經愈來愈多了。


    我靜悄悄立於一側,默默地思索著、評判著、學習著、反駁著。誰能對專門研究包括自身在內的生存群體的討論無動於衷?更何況,其時我已擬就了總題為“上海女性係列”的數篇小說的大綱,首篇《阿花》已在《小說界》上出籠了。


    《阿貞》是“上海女性係列”的第二篇。往後我還將推出第三篇《阿惠》。“上海人”本是個群體概念,它是由許多許多個體構成的。你要認識“上海人”,非得多結識幾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上海人不可。相信我筆下的上海人,能有助於你了解上海這個大世界,或許還能使你切實地觸摸到上海人的脈搏,而不再僅僅是他們的衣飾外表。


    19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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