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大灘,西大灘,


    三十裏地無人煙,


    兔子不打窩,


    牛馬不撒歡。


    ——民謠


    “張曼新!”


    “到!”


    “從今天開始,你的任務是負責清掃全隊的所有廁所,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


    “那你就留下,其他人跟我去田裏幹活!”


    清晨,在位於銀川正北方向的前進農場第八生產隊第三分隊第九組,中等身材的組長張棉傳給全組分工,他那響亮的嗓門在廣漠的黃土塬上如同拉鞭放炮,帶著黎明的冷瑟傳出很遠。


    站在九組行列最後一個的張曼新,身穿藏藍色褲褂,在寒風中挺著胸脯,目光閃亮,精神勃勃。


    這是他與浙江的三萬多支邊青年乘坐悶罐式火車,經過八天八夜顛簸,來到寧夏前進農場後得到的第一份差事——清掃八百多人使用的四個男女廁所。


    清掃八百多人使用的廁所莫非就他一個人麽?


    不。


    還有其他分隊的一個五十歲開外的老漢,名叫魏保。


    張曼新與魏保接觸後發現,他整天穿得邋裏邋遢,胡子不刮,走路總是眼睛盯著腳尖,似乎生怕踩死螞蟻一樣,見了人也不吭不哈,一天也說不上兩句話,一副窩窩囊囊和謹小慎微的樣子。


    起初,張曼新以為魏保有些呆傻。後來才知道,魏保過去是軍閥馬鴻奎部隊的無線電台的一個營級軍官,解放後戴上“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農場被監督勞動改造。可不,作為一個“曆史反革命”,隻能是老老實實,沉默寡言,焉敢亂說亂動?


    張曼新被分配與魏保掃廁所,倒不全是因為他家庭成分不好。主要是隊裏的領導看他年齡小,個子矮,到田裏幹活頂不了一個壯勞力,隊裏又需要出一個人掃廁所,所以就把他派上了用場。


    這一老一少負責清掃八百人使用的四個男女廁所,任務是相當繁重的。


    可是,他們卻幹得很出色。


    每天,他們要徹底清掃廁所兩次。每天早上待到田裏幹活的大隊人馬出工後,他們要把每個茅坑裏的糞便用鐵鍬推到廁所後麵的屎池裏,再把擔來的黃土填在每個茅坑裏。然後,到廁所後麵的屎池裏,把糞便用鐵鍬一鍬一鍬地扔到屎池外麵。八百多人使用的廁所,一人一天屙一泡屎和撤三次尿,加上與鋪墊的黃土攪合在一起,要裝尖尖一馬車。尤其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季,糞便與黃土凍在一起,生鐵疙瘩似的。要把糞便鏟出屎池,先要用鎬刨。張曼新將鎬高高舉過頭頂,隨著“嗨”的一聲,一鎬下去,有時隻刨出一個白點兒,有時糞便碎渣四射,濺在臉上和脖子裏。一個糞池鏟完,常常需要長達兩個小時,累得滿頭大汗。一天下來,又髒又累,手臂酸痛。


    然而,髒點累點,張曼新覺得還好忍受,使他最感到難以忍受的,是來自分隊和班組裏的一些人的歧視。


    張曼新饑腸轆轆地走進食堂,一聲大喝衝天炮似的響起:


    “張曼新你狗日的渾身臭氣烘烘的,還叫老子吃飯不吃飯?出去,等老子吃完了你他媽的再進來!”


    張曼新每當聽到這汙辱性的喝斥聲便膽戰心驚地跑出食堂,盡管肚子餓得“咕咕”叫,也隻得忍氣吞聲地等別人吃完了飯,他才走進食堂。這時,飯菜都涼了,有時連剩菜都沒有,隻能好歹把肚子填飽為止。


    這種受歧視的日子,不是有時有會兒,而是幾乎每天都要發生,不是張三罵,就是李四吼,還保不齊三天兩頭吃拳腳。張曼新常常一個人跑到沒有人的野外,嚎啕大哭。哭畢,想起讀過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柯察金那不折不撓的精神,想起母親的叮囑,一咬牙幫骨,用手抹去淚水,又昂首挺胸地回到班組裏。


    他已經做好了長期忍辱負重和艱苦奮鬥的準備。


    每當他放眼望去,隻見遠處是光禿禿的賀蘭山脈,四周是荒漠的大塬,硬戈壁似的地麵上稀疏長有駱駝刺、紅柳和沙棗樹,一片“大漠孤煙直”的蒼茫和蕭瑟。


    這就是張曼新所在的西大灘,正應了當地一首民謠:“西大灘,西大灘,三十裏地無人煙,兔子不打窩,牛馬不撒歡。”正因為這裏地廣人稀,解放後,才辟為農場。


    在張曼新他們這批浙江支邊青年到來之前,整個農場隻有解放初期的當地駐軍就地轉業的兩千來名老軍工。張曼新他們這批四千多名分配到農場的支邊青年一到,農場便忽啦一下子就膨脹到六七千人之多。僅張曼新所在的第八生產隊,就增加了六百名支邊青年。


    那麽,人驟然間增加了二三倍,房子卻沒多蓋,怎麽睡覺呢?


    起初,每間屋子裏靠南北各盤一個土炕,每個土炕睡十三個人,每間屋裏的兩個土炕睡二十六個人。


    張曼新他們睡的屋子過去曾是一個牛棚,四麵牆用土坯壘成,上麵是蘆葦棚頂。屋子裏空間大,窗戶小,休說晚上伸手不見五指,就是白天也是黑咕隆咚。這就給張曼新又增加了一個“差事”,即每天早晨倒尿盆。


    倒尿盆不是領導的指派,而是班組有的人欺負他年紀小、出身差的另一種行為。他卻敢怒而不敢言。


    倒尿盆比清掃廁所還難受。一間屋子裏睡二十六個小夥子,每個人按每夜隻撤一泡尿計算,那二十六個家什衝著尿盆決堤似的“嘩嘩”猛噴射一頓,到天明一看那特大號尿盆撇撇溜溜的,隻要稍微一歪尿液就往外溢。


    張曼新在倒尿盆時,彎著腰,雙手死死抓著尿盆兩側,兩隻腳擦著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挪,既不敢直腰,又不敢邁步,生怕保持不好平衡尿液從盆裏溢出來。就是這樣,還時不時地將尿灑在地上。


    “你狗日的下麵那家夥沒長眼,莫非腦袋上也沒長眼睛?你沒看見尿灑了一地嗎?下次,你再不經心,看老子怎麽叫你狗日的把灑在地上的尿用嘴舔了!”


    一頓臭罵,接著不是拳打就是腳踢。


    倒尿盆是每天早晨的事,而每天熄燈前張曼新的另一樁“差事”是給全屋子的人打洗腳水和倒洗腳水。


    二十多個人洗腳,需要多少熱水和涼水呀!


    熱水,要用水桶到夥房去挑。


    涼水,要用水桶到外麵去提。


    如果洗腳水燙了,唾沫星子直往張曼新臉上飛:“你狗日的以為是在燙豬蹄子呀!”


    如果洗腳水涼了,吼聲雷似的在張曼新頭上滾:“還不快加點熱水,你想把老子的腳凍成冰糕吃呀!”


    張曼新呢,從來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他倒是想還手還口,敢嗎?


    他覺得,這種情況並不奇怪。誰叫自己是“地主階級的狗崽子”呢?自己不接受改造誰接受改造?自己不多受磨難誰多受磨難?


    大概正是因了這種心態,張曼新在對待極不公平的工資報酬上也平靜如水。


    當時張曼新所在的班組,雖同為支邊青年,又是同一天到的農場,但組長每月的薪金是三十元,一般的支邊青年每月薪金也都在二十四元到二十七元之間,可張曼新的月薪卻隻有十八元。


    可是,當他第一個月拿到十八元薪金時,覺得自己立刻變成了富翁。過去手裏哪有過這麽多的錢呀!在華表村時,勞動一天才掙一個半工分,一個工是十分,年終分獎金一個工才合三四分錢,一個半工分隻合五六分錢,一個月才總共隻有一元多錢,可如今一個月的工資要比在華表村一年掙的還要多,夠知足的了!


    當晚,他高興得半宿沒有睡著覺。


    他躺在被窩裏,往下哧溜一鑽,躲在被子裏一連把錢數了十幾遍,又一會兒把錢放在枕頭下麵,一會兒掏出來攥在手裏,似乎生怕錢飛跑了。


    轉天,他清晨起來倒尿盆,白天清掃廁所,熄燈前給大家打洗腳水和倒洗腳水,幹得比以往更歡。


    張曼新從天亮忙到天黑,清潔了別人清潔了環境卻沒有時間清潔自己。因此,他身上長了不少虱子,脫下棉衣,在陽光下一抖,那肥胖肥胖的虱子像長了翅膀,明晃晃地飛舞。一次,他脫光膀子捉棉衣上的虱子,一連捉到二十多個。這事兒不知怎麽叫遠在浙江瑞安的母親周雪影知道了,她傷心地大哭了一場。


    張曼新呢,一麵捉虱子一麵還樂嗬嗬地喊:“抓住了個希特勒!又槍斃了個東條英機!”一點兒傷感的樣子都沒有。


    人們常說,那時候的人傻。


    可張曼新談起那時的情景,若有所思地說:“恐怕用傻字概括不了那時人們的心境和對生活的理解。”


    那麽,那時人們的心境和對生活的理解是怎樣的呢?


    張曼新談到此,目光既凝重又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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