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的仲秋,在莘塍公社出現與炎熱的氣候極為和諧的火熱政治氛圍。


    震耳欲聾的鑼鼓,迎風獵獵的彩旗,布滿大街小巷的標語,載歌載舞的演出,一派熱烈。


    幾天來,周雪影異常的繁忙和興奮。


    她被光榮地抽調到公社臨時成立的文工團,用文藝節目動員和歡送廣大支邊青年到寧夏支援少數民族地區和西北邊疆的社會主義建設。盡管從年齡上講她已經是三十二歲,可是無論從她的身段還是從她的容貌上看依然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加之她具有獨特的歌舞天賦,在少女雲集的文工團依然挑大梁,幾個重要歌舞節目都由她領銜。


    這種政治派生物的文藝演出,主題突出,感情熱烈,時間性強,整天像趕場似的,不僅在公社演,還要到各個生產隊去演,常常一天之內要演出三四場。


    可是,周雪影明明很累卻不覺得累。


    此刻,她感受到的,是榮耀和自豪。


    你想,文工團所挑選的一個個都是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惟獨她是曾生育過七個孩子的女人。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公社的幹部沒有嫌棄她出身不好,張曼新的父親既有曆史汙點又剛出了問題,仍叫她參加文工團,怎麽不令她感到自豪呢?


    因此,她為了不辜負公社領導的厚望,保障演出,晚上就住在距公社比較近的南垟幼兒園,連回華表村的工夫都沒有了,對兒女們也顧不上照料了,可謂是滿腔熱情,全身心地投入。


    這日,周雪影剛剛參加完演出回到宿舍,突然門外響起歡快的鑼鼓聲。


    周雪影心裏納悶:沒聽說文工團有誰的孩子去支援寧夏呀,怎麽把支邊的榮譽證書敲鑼打鼓地送到這裏來了呢?


    “周雪影同誌,祝賀你的兒子參加到支援寧夏社會主義建設的光榮行列!”


    門外一聲男人粗門大嗓的呼喊,把方才還困惑的周雪影愈發地震懵了,仿佛她坐著的不是木凳而是發射椅,倏然間把她的身子彈了起來,她忽地衝到門口,兩個眼珠瞪得像對兒銅鈴鐺:“你們說什麽?誰的兒子參加支邊啦!”


    來人在鏗鏘的鑼鼓聲中將榮譽證書交給周雪影,喜眉笑眼告訴她:“是你的兒子呀,不會錯的,不信你看看證書上麵寫的名字。”


    周雪影急忙拿過證書一看,“張曼新”三個字像三支箭鏃帶著駭人的寒光射到她的眼裏,她感到眼前一黑,腿一軟,立刻癱坐在木凳上。


    這是怎麽回事呢?


    這怎麽可能呢?


    這幾天自己雖然沒有回家,但也見過兩次曼新呀,怎麽沒有聽到他提起過想報名去寧夏的事兒呢?


    莫非他想瞞著我,一個人偷偷地走?可是,這種事兒能瞞過初一,還能瞞過十五麽?最後家長總是會知道的呀!


    周雪影想。


    然而,他明明知道這件事兒是誰也瞞不住的,卻為什麽要瞞著我這個做母親的呢?是怕我知道了不同意他去?不,恐怕不會這麽簡單。因為,去寧夏支邊是上麵提倡的,又是一件光彩的事兒,他執意要去,誰敢硬行阻攔呢?那樣豈不是犯了天條!


    可是,不是為這個又不是為那個,到底是為什麽呢?


    周雪影越想思緒越亂。


    他父親剛剛離開華表去了三溪口村,怎麽又發生這樣預料不到的事兒呢?


    莫非他恨我?


    周雪影左思右想,覺得這件事兒非同一般。


    她心裏亂極了,好像胸口塞著一團麻線頭,一時間摘不清,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她急得直哭。


    她哭的原因,除了覺得張曼新年齡太小,滿打滿算才不過十五歲,個子又不高,看上去還像個孩子,一個孩子孤身一人到大西北怎麽能吃得消呢?就說是生活苦點累點男孩子能夠忍受得了,尤其他生性剛強,可衣服破了需要縫縫補補怎麽辦呢?萬一再有個病有個災的就更沒有人伺候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周雪影覺得張曼新這種做法是對她這個當母親的一種莫大的褻瀆。


    她受不了!


    要勸勸他,能不去盡量還是不要去;即使他非要去不可,也要談明白以後再讓他痛痛快快地走。


    怎麽能讓孩子心裏結著個疙瘩呢?


    於是,周雪影決定把張曼新叫來,與自己睡在一起,母子兩個推心置腹地談談。


    傍晚,天陰得像個水盆,不多時,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雨絲,在微風的拂動下,疏密有致地斜織著,在天地間罩上一條大網。雨絲落在地上和輕叩屋頂的聲音,嘈嘈切切,似春蠶吞噬桑葉一般,將白晝殘餘的光亮快速地咽到肚裏。雨絲大一陣兒,小一陣兒,緊一陣兒,慢一陣兒,那綢繆的雨意,似失落者昏燈下無邊的歎喟,又像獨行者黑夜中惆悵的腳步,或許還像那血氣少年鐵馬冰河的縱情馳騁,又仿佛是淪落人盤腿相視那無盡的傾訴,這幾多傷懷,幾多豪邁,幾多感慨,交織成人世間多維的生活體驗,又過濾出綿綿不斷的人間情意。


    周雪影與張曼新母子的交談,伴隨著這纏綿悱惻的雨意,鋪展開來。


    “曼新,是不是明天就要到公社裏集中了?”


    “是。”


    “集中幹什麽?”


    “學習。”


    “要學習幾天?”


    “五天。”


    談話聲單調枯燥,缺乏水分。


    “曼新,你參加支邊怎麽不告訴媽一聲呢?”


    無語。


    窗外,雨大一陣兒小一陣兒地下個不停,密密的雨腳斜斜地編織著,迷蒙、蒼渾、冷瑟。


    “你是怕我阻攔你?”


    “嗯。”


    “不光是因為這個吧?”


    無語。


    談話聲堅澀、沉悶、缺少回響。


    “曼新,媽問你,你到底為什麽去寧夏?”


    “想改變一下環境。”


    “這裏的環境就不好?”


    “不好。”


    “為什麽?”


    “這裏不是我張家呆的地方!”


    “這話是誰說的?”


    “我爸告訴我的。”


    “他、他還說什麽來著?”


    “我爸說叫我逃命去吧。”


    “你知道到了寧夏環境就好麽?”


    “到寧夏總有兩種可能。”


    談話聲漸進響亮急促,像雨大時叩擊屋頂。


    “曼新,媽再問你一句,你恨媽麽?”


    “恨。”


    “媽什麽地方值得你恨呢?”


    “總打我。”


    “還有呢?”


    “您看不起我爸,不該叫我爸……”


    談話聲驟然激烈、火爆,有些針鋒相對。


    “曼新,你說恨媽,媽不怪你。我們自從到了華表,媽打你的時候是多了一些。一來是你有時太調皮,二來媽操持這麽多人的家務活,累了,脾氣就不好,就拿你撒氣,今天回想起來,媽很後悔。媽說這些,你能理解麽?”


    無語。


    “媽再問你,你知道媽叫你爸一個人回青田究竟為了什麽嗎?”


    無語。


    “從表麵看,自從你爸走後,媽的處境似乎好了一些了,其實,許多苦衷,媽隻能有淚往肚子裏咽呀!你們兄妹小,我又給誰去訴說呢?……”


    談話聲哀婉淒惻,如泣如訴。


    風聲,雨聲,談話聲,聲聲入耳,叩擊著心胸,彈撥著周雪影與張曼新的母子感情之弦,在茫茫的夜空中交匯成濕漉漉的情絲,稠密而綿長。


    張曼新在公社集訓了五天,每天晚上周雪影都把他叫回來睡在自己身邊,長談不止。


    張曼新呢,多年沒有挨著母親睡覺了,如今依稀感覺到母親的體溫,就像兒時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幸福而陶醉,無形之中增加了一種天性中對母親的親近和愛戴。


    周雪影覺得張曼新大了,又要馬上離她而去到遙遠的西北邊陲,應該讓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哪怕是過去不願啟齒的事情。她不僅感傷地講述了在三溪口村遭受的種種磨難,也痛心地訴說了滿心期冀自己的丈夫張式春成為一個頂門立戶的強漢的失落,並悲痛地道出了為了兒女和妹妹周玲一家的前途硬著心叫張式春獨自一人回青田的矛盾而痛苦的心理,直率地說出了近一兩年來當地駐軍有的軍官向她求愛,她婉言謝絕,而且永遠不會做出對不起自己丈夫和兒女們的事情來的心聲,還進一步痛心地檢查了自己由於內在的和外在的壓力在很壞的心境下對張曼新過於嚴酷的打罵,可謂句句真情,滿腔母愛呀。


    “媽,您不要再說了!”一直閉著嘴唇的張曼新深深被母親那情真意切的話語打動了,哭叫一聲,猛地將頭紮在周雪影的懷裏。這種子對母的獨特動作,足以說明張曼新對母親原來的成見全部冰釋和化解。


    周雪影任憑淚水小溪似的流著,用手撫摸著性格耿直的兒子的頭,既是聊以自慰又是勸解地歎息一聲:“嗨,不說這些屬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還是說說你去寧夏的事情吧。”


    “媽。”張曼新一揚下頦兒,用手給母親拭去流淌的淚水,靜心在聽著。


    “你在公社集訓了五天,該聽的大道理和寧夏的介紹也都聽了,媽也說不出更多的什麽。想來想去,還要囑咐你兩句話。”


    “媽您說吧,我一定牢記在心。”


    “第一,就是要時刻聽黨的話,尊重領導,與一起去的支邊青年搞好團結。”


    “嗯。”


    “再有一點,去寧夏是你選擇的,就不要再後悔。今後,無論遇到什麽意想不到的情況,都要咬牙挺住。我和你爸離你那麽遠,想幫你也幫不上。”


    “知道了。”


    “好了,明天你就要出發了,這幾天一直沒睡多少覺,今天早些睡吧。”


    “哎。”


    張曼新覺得心裏熨帖極了,將頭輕輕偎在母親的胸前,聞著母親溫柔的鼻息,鼾然熟睡了,臉上不時泛出小兒般甜蜜的笑靨。


    翌日,瑞安縣城像開了鍋似的鑼鼓喧天,彩旗飛揚。


    該縣三千多名支援寧夏的青年列成軍陣般的方隊,在家鄉父老的簇擁下,井然有序地乘坐解放牌汽車,要到金華會合其他縣支援寧夏的青年,然後再乘坐悶罐式火車,直抵寧夏首府銀川。


    “曼新,記住,到了寧夏馬上給媽來信!”當汽車快要開動時,周雪影看著在所有的支邊青年中年齡最小、個子最矮的兒子,扯起嗓門喊了一聲,便急忙轉過身去。


    她不願用眼淚為兒子送行。


    雖然眼淚往往是女人的專利。


    “知道了!”張曼新應一聲,也驀地回過身去。


    他也不願讓母親看到自己的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


    “嘀——嘀——”


    一字排列的汽車開動了。


    馬達的轟鳴聲,發自千百個喉嚨的送別聲,驚天撼地。


    張曼新的眼睛一眨不眨,上下嘴唇死死地閉著,目視著汽車前進的方向,牙幫骨堤壩般聳起。那特有的目光和特有的神態,似乎是在思索著人生的真諦和品味著向前奔馳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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