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兩次來這裏的情形完全一樣,還不到探視時間,漆黑的鐵門前麵就有不少人在徘徊。曾本之從出租車裏鑽出來,將那些人看了好幾遍,說不清楚是何原因,他很想見到某個熟人,最好同是研究楚學的熟人。果然如此,他們來此的唯一目的就是看望郝文章。明知此事不可能發生,還要想入非非,這種隻有少年時代才有的情懷,讓曾本之心中平添了許多惆悵。


    街上的車很多,還有兩輛運送桂花樹苗的手扶拖拉機夾在車流中,正是靠著手扶拖拉機慢吞吞的掩護,曾本之才能夠橫穿車流,來到圓緣招待所門前。


    進門之前,看不出情況有變化。進門之後才發現,站在櫃台後麵的不是華姐,而是一個瘦得像竹竿的中年男人。曾本之站了一會兒,換了華姐早就上前來打招呼了,瘦男人卻像沒見到一樣,隻顧盯著手中的賬本。


    曾本之隻好主動上前問:“華姐在嗎?”


    瘦男人的喉結動了幾下,才反問:“你找她有什麽事?”


    曾本之見情況不對,馬上編了個理由:“前天我在這裏住宿,將手機充電器丟在房間裏,我打電話與華姐約了,她叫我今天來取!”


    瘦男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中的賬本:“華姐跑了,除了這個,什麽也沒留下。一隻充電器要不了幾個錢,重新買一隻就是。”


    曾本之心裏一驚,估計瘦男人是房東,便試探著問:“還是麻煩你替我找一下。我昨天打電話時,華姐正在準備交承包款,說是交完承包款就替我找。”


    瘦男人看了看曾本之說:“若是華姐找著了,肯定要作交代的。她都沒有交代,我上哪裏去找?雖然店是我的,這些年都被她承包了,什麽事情都是她自己做主。”


    曾本之說:“我聽她說過。她不是要陪在江北監獄裏服刑的老公才承包這店嗎,這麽急著離開,是不是老公出獄了?”


    瘦男人說:“鬼曉得是怎麽回事!生意做得好好的,她也一直表態,老公雖然被判了無期徒刑,但她不能給老公判個‘無妻徒刑’,所以,隻要老公不出來,她就不離開,一天到晚在監獄門口守著。昨天晚上,突然收到她的短信,她人已經離開武漢,隻帶走收入的現金,其餘添置的各種實物全部送給我,算是付給我的違約金。真是撞到鬼了,幹得好好,老公也沒有減刑出獄,就像有殺手追來一樣,比劉翔跑得還快,一溜煙就看不到了。”


    曾本之說:“如果你覺得太蹊蹺,就應當報警!”


    瘦男人說:“這還要你說,我報了三次警,警察才來。她平時用的東西,好一點的都不見了,連放在床頭櫃上她老公的照片都拿走了。按警察的猜測,她老公是青銅大盜,一定是有事情沒擺平,仇家找上門來將她嚇跑了。”


    曾本之說:“聽說她老公在江北監獄待了十幾年,若有仇家,還會等到現在?”


    瘦男人說:“你這個人,肯定隻喝過自來水,不知道長江水是什麽滋味!她老公是江北監獄的獄寶!”


    曾本之說:“華姐與我聊過,她老公在江北監獄青銅工藝品車間當技術員。”


    瘦男人說:“技術員算什麽,最牛的是當鑒定師!你想想,天下的青銅器,哪一件不是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有錢人花幾百萬、上千萬買個古董鎮宅傳家,既害怕政府查處,又怕上當買了假貨,不敢明裏找文物專家鑒定,關在監獄裏的青銅大盜就成了最佳選擇。你再想想,華姐的老公有多難,遇上貨真價實的自然沒事,遇上偽器就麻煩了,實話實說吧,買家感謝他,賣家就恨上他了。反過來,將假的說成是真的,賣家當然高興,萬一哪天被買家察覺麻煩就大了!”


    曾本之心裏在哆嗦,他不得不承認,瘦男人的話是可以運作的客觀存在。作為青銅重器的頂級專家,他的心裏有種滴血的感覺。


    瘦男人繼續說:“實話跟你說,我懷疑華姐突然失蹤,與一輛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有關。這麽多年,這地方來過最高級的轎車也就是奔馳和寶馬,可是昨天,我來拿華姐上交的承包款時,居然有輛掛北京車牌的外型像裝甲車的越野車在我這小店門口轉了好幾次。當時我還和華姐開玩笑,問她是不是給老公戴上綠帽子了。華姐很野地告訴我,她的那塊寶地早就長滿了綠青苔。”


    從圓緣招待所出來,曾本之下意識地走到江北監獄門口,他在探視的人群中站了一陣,終於還是離開此地,順著大街漫無目的往前走。本想查找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來龍去脈,卻不料又陷入華姐失蹤的迷茫中。


    也不知走了多遠,一輛紅色轎車忽然在曾本之身邊停了下來。


    曾本之以為車上坐著的人又是昨天碰上的那個沙海,還猜想,是不是沙海又從電視監控中發現自己了?


    懷疑之際,車門一開,走出來的竟然是萬乙。


    “曾老師,您要去哪裏,要我們捎您一程嗎?”萬乙又指著駕駛座上那位穿警察製服的女子說,“這是我高中同學沙璐,她叔叔昨天下午弄到一尊楚鼎,非要我過去看看。”


    沙璐趕緊跳下車,將用手機拍下來的楚鼎照片給曾本之看。現在的警察雖然沒有了當年老子天下第一的蠻橫,天下第二的驕橫還在身上披著。明知曾本之是萬乙的老師,沙璐態度上也沒有明顯變化,像是吃了虧那樣,將手機遞給萬乙,再由萬乙轉給曾本之。


    曾本之自然不會伸手去接,他掃了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華姐先前拿給他和馬躍之看過的那尊可以亂真的青銅偽器。在照片上,青銅偽器背後,還有其他幾件青銅器,看樣子有真也有假。曾本之不由得在心裏慨歎,青銅重器在暗地裏瘋狂流通,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隻要露麵就能快速出手,這種狀況並不是華姐一類人的經營手段如何了得,而是有些人急切想將手裏的贓錢洗白。


    上了紅色轎車,曾本之先問萬乙:“你看過那件青銅實物沒有?”


    萬乙看了沙璐一眼說:“看過了。但人家美女有話在先,無論真假,都要我說成是真的。實在沒辦法,我隻好將年代往後說了兩千年。”


    沙璐笑著解釋:“我叔叔前幾年玩麻將玩得太瘋狂了,一家人想了許多辦法,才讓他迷上青銅器收藏,當然不能輕易挫傷他的積極性。”


    曾本之說:“玩青銅器比玩麻將更花錢。”


    沙璐說:“我爺爺說過,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麻將玩得再精彩也上不了品位,就算和了天下罕見的大和,最多隻能從副監獄長變成正監獄長,如果連大和都和不了,隻是不斷地和屁和,就會變得與囚犯相差無幾。玩古董大不一樣,特別是青銅重器,既能讓人長心智,更能讓人長心氣,那些王侯將相的勵誌故事會在不知不覺中給人以激勵。”


    聽沙璐用爺爺的話說她叔叔是副監獄長,曾本之在心裏輕輕地啊了一聲,聽上去副監獄長與監獄管理局副局長的稱謂明顯不同,像曾本之這樣的過來人都清楚,那隻不過是不同年代的不同叫法,實質是一樣的。曾本之差點脫口說出沙璐的叔叔是不是姓沙這樣的蠢話。好在他在最後一刻所做的選擇是正確的。


    “你叔叔是不是叫沙海?”


    “是的!”沙璐開始直接問曾本之,“真像萬乙說的那樣,比青銅時代晚了兩千年的楚鼎,還有沒有收藏價值?”


    曾本之回答說:“一件東西有價值和沒有價值,不能隻看流通性,還要看這件東西對於某些人的意義。比如曾侯乙尊盤和編鍾,一般的人都認為編鍾的意義大,在學者專家眼裏,尊盤的意義遠在編鍾之上。我估計,可能是某個有事相求的人以此物相送,希望得到某種通融與幫助。為了讓你叔叔能夠接受它,對方還會說這東西不值錢,隻能給屋子裏添點與平常人家不一樣的氣象。”


    沙璐一隻手拍打著方向盤:“曾教授說得太神了,送楚鼎的女人就是這樣說的。”


    曾本之說:“鍾鳴鼎食往小裏說,也是一種大家氣象,往大裏說則是皇家氣象。一般人的家裏擺上一尊鼎,既沒有相應的底氣,又沒有相當的文化心理,弄不好就會適得其反,好好的一尊鼎,就變成一種心理魔咒,萬一哪天負擔不起,會造成人格崩潰,做出一些有違天倫的荒唐事情。”


    萬乙得到插話的機會,連忙接過話題說,前些年,總在電影電視裏演共產黨領袖的那個演員,就因為總在扮演大人物,弄得自己在平常生活中,都分不清自己是誰,鬧出許多尷尬笑話。


    曾本之突然說:“你叔叔還在不在家?我想見見他。”


    沙璐說:“他有點發燒在家休息。”


    沙璐拿起手機撥弄一陣,見她對著手機說話的模樣,就知道沒有被拒絕。沙璐沒顧得上收起手機,便一打方向盤,待紅色轎車掉過頭來,才對曾本之說,她叔叔正在準備紅地毯,迎接大師光臨陋室。


    十分鍾後,曾本之已在萬乙的照應下,從紅色轎車裏鑽出來,站在一處有些老舊的樓房前。


    離開不遠,沙海雙手伸得長長的,快步迎上來,將曾本之的雙手緊緊抓住,一連說了十幾個歡迎詞語。沙海住在七樓,也是這樓房的頂樓。曾本之爬起來略顯吃力,沙海不好意思地表示,當初分房時,隻想到這房子差一點,但可以多要些麵積,用來安放這些年收藏的青銅器,早知今日,會有曾本之這樣世界知名的大學者光臨寒舍,說什麽也要選個電梯房。


    爬向七樓的過程中,沙璐得知沙海已與曾本之見過麵,便撒起嬌來,說叔叔既然認識老師,何必要找老師的弟子,弄得自己無緣無故地欠下一筆人情。沙海便開玩笑,不怕欠人情,就怕欠感情。人情債好還,感情上有欠債那就難辦了。說話的人沒什麽,一旁聽著的萬乙不禁臉紅起來。


    上到七樓才知道,這一層的兩套單元房都是沙海的。沙海打開左邊那扇極為普通的鋼製防盜門,又打開一扇同樣極為普通的木製房門,這才見到隻有私人博物館才會安裝的特製防盜門。進了這道門,便有一股熟悉的青銅氣息撲麵而來,待見到屋子裏近百件各式青銅器物,曾本之不由自主地說了聲:“好氣派!”不用沙海招呼,曾本之主動將屋子裏的各式青銅器物看了一遍,雖然偽器不少,但也有難得一見的珍品。


    沙海迫不及待地要曾本之評價一下。


    曾本之卻漫不經心地問:“沙局長收藏古董墨和老宣紙沒有?”


    沙海隻能順著回答:“我了解過,像我這房子的條件,這些東西沒辦法保存。”


    曾本之又問:“是監獄裏的老三口告訴你的吧?”


    沙海臉色一紅:“不敢隱瞞您老,我確實問過老三口,連他自己都不敢玩古董墨和老宣紙,我就更不用說了。”


    曾本之問這些話時,心裏想著那封來曆不明的用甲骨文寫的信。隻要老三口能接觸到古董墨和老宣紙,再加上同囚室的郝文章,完全有可能炮製出令曾本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信。曾本之不相信,沙海隻是空口說白話地在高牆裏麵求教於老三口,他心裏有種感覺,關在江北監獄裏的老三口,肯定來過這間私人博物館。如此,曾本之更需要有一個明明白白的說一不二的答案,用以證明監獄裏沒有古董墨和老宣紙,而且沙海也不玩這些東西,使得他倆弄到這兩樣東西的唯一可能變成絕對不可能。


    曾本之不再提古董墨和老宣紙了,他從靠牆的角落裏拿起一隻青銅鏡:“隻此一件,便足以成為青銅收藏界的翹楚!”


    沙海看了沙璐一眼。沙璐會意地說:“有專家看過這青銅鏡,一口咬定說是偽器,而且是當代偽器!”


    曾本之明白沙璐所指的專家是萬乙,便有意說:“萬乙,你的看法呢?”


    萬乙說:“我覺得這青銅鏡真不了。看上去,它是外形黑如墨漆,很像春秋戰國青銅鏡中的‘黑漆古’,但它有一個不容忽視的錯誤,‘黑漆古’青銅鏡又叫四山紋鏡,是因為背麵的山字形圖案都有四個,這隻青銅鏡上的山形圖案隻有三個。”


    曾本之說:“還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萬乙說:“鏽蝕的狀況也有問題。”


    曾本之說:“你說的這兩點初看像有道理,其實不然。就說鏽蝕吧,很多人習慣以是否鏽跡斑斑來判斷青銅器真偽,其實這很不科學,像沙局長收藏的這隻青銅鏡肉眼幾乎見不到鏽蝕,很容易被當成近代仿造的,卻不知道造成鏽蝕的原因在於掩埋環境。完全相同的青銅器,由於掩埋環境不一樣,有的鏽蝕成堆,有的完好如初。比如省博物館收藏的國寶級青銅劍越王勾踐劍,那上麵更是連丁點鏽蝕都看不見,外行人都說那是因為製造材料特殊,其實鑄劍的材料大都相差無幾,工藝也大致相似,隻是後來掩埋時的環境不同,別的青銅劍被鏽蝕得破爛不堪,越王勾踐劍卻完好無損。再說三個山字形的圖案,迄今為止有記載的科學發掘,從未見過一例實物。有空你看看《中國銅鏡圖典》一書,其中有一例圖案正是三山紋鏡,但沒有說明實物的出處。在我看來,這隻青銅鏡的關鍵在於它背麵有明顯的範縫,表明它是用範鑄工藝造的。由於是用範鑄,也就很難避免戰國時期的青銅鏡普遍存在的背麵造型模糊不清的缺陷。根據這兩點就能判斷,沙局長收藏的這隻青銅鏡是極為罕見的戰國三山紋鏡‘黑漆古’!如果沒有這道範縫,如果沒有背麵的造型缺陷,那就要考慮是用失蠟法製成的。果真那樣的話,這隻青銅鏡就隻能是偽器了。”


    萬乙在那裏思索時,沙海早已將那隻青銅鏡抱在懷裏:“若不是曾教授慧眼識珠,我真要將它當成湊數的破爛貨了!”


    曾本之伸手想再看看時,沙海竟然有些舍不得,寧肯雙手捧著讓曾本之看。


    曾本之一邊看一邊問:“這隻三山紋鏡你是怎麽得到的?”


    沙海說:“那天我和你女婿鄭雄一起開會,中途開溜到徐東古玩市場轉了一圈,有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在路邊擺了兩樣青銅器。我見這隻銅鏡有些特別,就有意先同他談另一件青銅劍。那青銅劍一眼看上去就基本能確定是偽器,對方開口要兩萬元。侃來侃去,總算降到一千五百元,我才裝著無意地問這銅鏡怎麽賣。對方說至少要八百元。我就答應青銅劍可以按一千五百元算,不過得捎上這隻銅鏡。就這樣我們成交了。”


    “青銅重器蒙羞,實為國家之恥!”曾本之長歎一聲,“祖宗之言本應成為子孫們的真理呀!”


    沙海連忙說:“遇上曾教授就算是萬幸了!”


    一旁的沙璐嘴唇動了動,正要說話,萬乙猛地伸出手來,將她的嘴緊緊握住。沙璐好不容易擺脫開來,生氣地質問萬乙要幹什麽。萬乙小聲解釋,他知道沙璐想要說什麽,這種話切切不可在曾本之麵前流露出半個字,在學者麵前不要說這樣的俗事。萬乙用最低的聲音數落沙璐:“不就是想知道三山紋鏡值多少錢嗎?像這種稀世珍寶,已經不是幾百萬就能定價的。”


    這時候,曾本之已經走到一尊楚鼎麵前,一看上麵有三道整齊的銼痕,他更加明白這是華姐送給沙海的,卻故意問:“這種偽器足以亂真。它有來曆嗎?”


    沙海說:“實不相瞞,這是別人免費相送的,她老公關在江北監獄裏。對了,就是昨天提到的與郝文章關在同一囚室裏,叫老三口的青銅大盜的妻子。小萬老師先前過來看過,也說是偽器。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曾本之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好偽器。”


    沙海笑著說:“他們卻口口聲聲說是真的,青銅大盜說的話確實不能全信。”


    曾本之說:“她送這東西與你,是不是有事相托?”


    沙海說:“怎麽說呢,說是有事相托也可以,說不是也可以。昨天傍晚,那個叫華姐的女人,突然背著這東西來家裏,說是有什麽急事,要離開漢陽一陣。還說她這一走,那些凶神惡煞的獄友無人打點,萬一她丈夫在監獄裏受別人欺負,希望我能秉公辦事,不能讓她丈夫吃虧。”


    曾本之說:“她送你這麽大一個家夥,就隻說這些話?”


    沙海說:“大概是這類意思吧。她感覺到自己離開這一陣,丈夫可能有某種危險,才來找我幫忙的。說實話老三口一直是我們重點保護的對象,首先,監獄的青銅工藝品車間生產一些仿古器物,主要靠他做技術指導。其次,他在外麵那麽些年,經手的青銅器有真有假。凡是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哪有不想報複的。郝文章之前的那個獄友就曾差點將他掐死,理由是嫌老三口的鼾聲太大,但我們一直懷疑背後有更深的原因。這也是我們讓郝文章同他做獄友的重要原因之一。”


    沙海已經停下來不說,見曾本之還盯著自己的嘴唇,隻好重新開口:“我不說您也能想象得到,過去沒這個條件,現在的監控技術先進許多,遇到疑問可以上一些特殊手段。一般老牢頭都會在新獄友麵前將自己吹噓一通。當初,老三口總在郝文章麵前吹胡子瞪眼,屢屢放出大話,說公安部和司法部都不敢放他出江北監獄,因為國家文物局給他們發了秘密文件。隻要他一出江北監獄大門,不說全中國,起碼半條黃河加半條長江的青銅重器曆史都要重寫,半數博物館的青銅重器隻能扔進長江黃河裏堵管湧和潰口。”


    曾本之說:“這話肯定是言過其實,但也不是沒有道理。那些新建的博物館,不管是政府辦的,還是民間辦的,的確存在一些真偽並存的情況。”


    沙海遲疑一下,還是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聽監控人員說,他們還聽到老三口對郝文章說,省博物館展出的所謂國寶級青銅重器中也有偽器。可惜那一陣錄音設備出了故障,不然我可以放給您老聽聽。”


    曾本之輕輕一笑:“假作真時真亦假,凡事都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真理有時候可能用來吹噓,真相卻是摻不得丁點其他東西。”


    沙海說:“不瞞您說,從聽到老三口吹這老大的牛後,我每個星期都要抽半天時間去省博物館呆著,按說我對青銅重器也不算太陌生吧,每一次我這雙眼睛都瞪得冒金花,也沒看到任何蛛絲馬跡。”


    曾本之不說這些了,轉而吩咐沙海:“就算我管閑事,郝文章也好,老三口也罷,都是青銅學界的厲害角色,如果他倆有風吹草動的事,麻煩你及時與我通個氣。行不行?”


    沙海說:“這有何難,隻要曾先生不怕麻煩!”


    粗略看了一圈,再也沒有見到令人眼睛一亮的青銅物品。


    這時,沙海的手機響了,幾句話一說,就能見到他臉上露出許多興奮。他要沙璐替自己照顧一下曾本之,自己到隔壁屋裏接待一個客人,很快就會回來。臨出門時,又特地囑咐沙璐,不要過來打擾他們。


    沙海一走,沙璐就猜,沙海是不是又收到什麽寶貝青銅器物了。


    曾本之沒有接她的話。萬乙更是從進這屋以後,便沒有再開口,呆呆地想著什麽心事。


    空閑之際,曾本之就想試著找一找老三口來過這裏的證據。他依次將每件青銅都抱起來,裏裏外外地看一遍。時間不長,曾本之忽然在一隻殘缺不全的漢代銅鼎中發現一條髒兮兮的布團。他伸手拉出來一看,竟是一條女人內褲,上麵沾著涎乎乎的東西還是濕的。曾本之愣了一下,馬上明白怎麽回事。他丟下那條女人內褲,也不看沙璐的臉色羞紅到何種程度,轉身就往門外走。


    沙璐隻顧害羞,挽留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萬乙沒辦法了隻好先陪曾本之下樓。等到下了樓,看見剛才坐過的那輛紅色轎車,他們才想起來,沙璐沒來,想走也走不成。


    曾本之讓萬乙在紅色轎車旁邊等著,自己走幾步,在小區門口等他們。


    出了小區,曾本之卻沒有停留,仍舊繼續順著大街向前走。說是散步,也不全是。他心裏想著事,特別沙海所轉述的老三口的那番話,有可能就是在沙海的私人博物館裏說的。自己剛剛看到的那條女人內褲,肯定與沙海無關,也與羞怯到極點的沙璐無關。曾本之大膽推測,昨天下午華姐與老三口來沙海的私人博物館裏見麵時,隻能抓住沙海短暫離開的幾分鍾時間匆匆苟合,沙海重新露麵時,華姐慌慌張張來不及穿上內褲,隻好隨手藏在那裏。也隻有如此,老三口說的那話,才沒有錄音。如果有錄音材料,依步驟報送有關部門,那些喜歡小題大作的官僚機構,以及那些無所事事的大小官僚,一聽說省博物館的國寶級青銅重器有假,豈不是要掀起軒然大波,而首當其衝的就是楚學院。作為所謂的頂級青銅重器專家,自己更是這類風口浪尖上的第一人。如此,他不能不聯想到,接連出現的兩封甲骨文信件,雖然隻有“拯之承啟”和“天問二五”八個字,其中意義卻是似有似無地存在某種聯係。再加上無緣無故地從華姐那裏跑到自己手中的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果真這一切都是上蒼有意安排的一場特殊的較量,以垂暮之年的這副骨架,真不知能否頂得上去。不管會發生何種風暴,這都是自己最後的博弈。如果現在頂不上去,將來就更不樂觀了。


    一想到此,曾本之便情不自禁地長歎起來。


    一聲歎息未完,一股尖銳的刹車聲在身邊響起。


    曾本之扭過頭來,正好看見曾小安從香檳色越野車裏探出頭來。


    也不用她說什麽,曾本之就上了車:“你怎麽敢來這裏?你不怕老媽辭職,我可擔心老婆辭職!”


    曾小安說:“你不知道人家多心疼,她要我裝著路過這裏將你捎回家。我都在這一帶轉了一百圈,才找著你老人家!”


    曾本之說:“你有個好老媽,我有個好老婆,隻可惜鄭雄沒有好嶽母的命!”


    曾小安不接他的話,隻顧說自己的:“我又順路去探監了,郝文章還是不肯見我!”


    曾本之說:“我猜他心裏一定在想,有些事情是需要獨處才能處理好的。”


    曾小安有些不滿了:“老爸,我覺得你最近變狡猾了,而且是越來越狡猾。以往你說三個字,我就能感覺到父愛。現在你需要說三天,我才有父愛的體會。”


    曾本之說:“爸爸身心是有變化,可能是這輩子積下來的難題都在最近爆發了。爸爸身上若有狡猾,也就像身上長帶狀皰疹,等過了這一陣,事情都處理好了,爸爸就將身上的狡猾全部作退貨處理,退不了的就賤賣,賣不了的就扔進東湖喂那些呆頭呆腦的大草魚。”


    曾小安說:“不用往東湖裏扔,就退給老媽吧,她太善良了,一點也不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銀行家!”


    曾本之說:“也給一部分你。你也太善良了。”


    曾小安說:“我才不要,我都騙了你們八年,若是再多些狡猾,隻怕真的沒人愛我了。”


    曾本之說:“你沒有這個能力,真狡猾的是鄭雄!”


    不等曾小安回應,曾本之的電話響了。


    是萬乙打過來的,問清楚位置後,要來接他。


    放下電話後,曾本之要曾小安開車先走,自己坐萬乙他們的車回去,他還有些話要在車上與他們說說。曾小安不想離開,故意問他,是不是不想讓別人看見女兒長得像個醜八怪。曾本之隻好說實話,他是不想讓她有意無意地卷到一些令人煩心的事情上來,這八年她過得本來就很煩心,萬一遇上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大麻煩了。


    見曾小安還不想走,曾本之就說:“你不想去省養蜂學會了?”


    曾小安說:“我又不養蜂,去那裏幹嗎?”


    曾本之說:“去看看柳琴呀,你不想去和柳琴商量什麽事?”


    嘟著嘴的曾小安開著香檳色越野車絕塵而去,臨走時她丟下一句話:“我看你是怕老媽真的辭職,不當你的老婆了!”


    等候萬乙他們時,曾本之收到一條短信,是萬乙發來的:“曾老師,您離開之後我們才知道,沙璐的叔叔剛剛買下一隻青銅鏡,是真是偽我不敢斷言。沙局長說,這隻銅鏡與那隻三山紋鏡是天作之合,是某種天賜與暗示。實際上他是花了十萬元買下來的,對外隻說是一萬元。我不知道這樣對不對,是沙璐哀求著讓我請求你,就按照沙海的思路對付一次。”曾本之收起手機,不由得輕輕笑了笑。


    時間不長,沙璐的紅色轎車就開過來了。見曾本之一下子走了這麽遠,他們說什麽也不相信。曾本之也不想多解釋,拉開車門在後排坐下來,說了幾句客氣話,便直接進入主題。同樣坐在後排的沙海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隻青銅鏡,請曾本之幫忙看看。


    曾本之上下看了兩眼,甚至沒有用手摸一下便說:“沙局長是此中行家裏手,想必也知道規矩。青銅鑒定雖然隻是看幾眼的事,也是有價的。就說三山紋鏡,如果沒有十萬紅包,別人是不會做如此確定之說。所以,我想與沙局長做個交換,我不要錢也不要物,隻要沙局長再告訴我一些關於老三口的事。”


    見沙海一個勁地搖頭,曾本之接著說:“沙璐也是有過婚史的,我就不拐彎了。昨天下午,華姐來你的私人博物館,是不是與老三口秘密見麵,還在你那屋裏**了?你可能還不曉得,我可是看見女人用過的東西了。她來送楚鼎給你,又將自己的內褲丟在你屋裏,除了她一直等待的丈夫,想必不會有第二個男人讓她如此。”


    沙海終於訕笑了一下:“曾教授說的極是。這些年我沒做任何瀆職的事,更沒有貪汙受賄,就是利用職權,將老三口帶到家裏來看看自己收藏的青銅古董,順便讓他們夫妻見上一麵。以往幾次我都寸步不離。昨天下午,我讓老三口來看三山紋鏡。華姐進屋時,我正好有個重要電話要接,也就出門五分鍾,沒想到他們將時間抓得這麽緊,動作這麽快!”


    曾本之表示能理解沙海對青銅重器的癡迷,同時也希望沙海的這種癡迷能為青銅重器研究做點實在的貢獻。在曾本之的苦苦追逼之下,沙海臉帶苦色地表示,平時老三口隻在青銅工藝品車間幹些技術活,活一幹完,便回到自己的囚室裏不出來,像個傻瓜一樣,盯著房頂發呆。曾本之便提醒他,老三口如此這般,更是有事,他一定是怕時間長了自己的記憶力減退,在那裏重複背誦某些關鍵的東西,譬如密碼暗號等。沙海想了想,還是想不起什麽特別的。


    僵持一陣兒,沙海總算想起一件事來:“前幾天,有個電話通知,說是老省長第二天要來監獄視察,事到臨頭老省長沒有來,說是有事改期以後再安排。但是那一天,臨時又有通知,這次倒是說得很清楚,人家來是專門探視老三口的。哪想到我們剛通知老三口,他突然叫肚子疼,倒在地上死活不肯出囚室一步,實在沒辦法隻好由他去。”


    曾本之說:“第二天,他卻答應見我——是不是?”


    沙海說:“是這樣的。”


    從表情上看,曾本之似乎覺得交換條件還不錯。隻見他拿起沙海手中的青銅鏡,指指點點地說:“這叫水波紋鏡。沙局長是受了吉祥之意的誘惑,以為自己有了一枚三山紋鏡,再配上一枚水波紋鏡,既得山,又得水,是為大吉之兆。古典青銅多為王侯將相之物,實在是太容易使人心生雜念了。收藏青銅作為愛好,就得一心一意,如果還有此外之想法,就會利令智昏,上別人的當,吃別人的虧。我說這話,其實是過來人的切身體會。實話對你說吧,這東西隻配放在地上做墊腳石。”


    沙海一臉疑惑地說:“您剛才不是說了,楚國滅亡之前的青銅沒有用失蠟法鑄造的。您看看這幾處明顯的範鑄痕跡,您老可是說過,有此範縫的青銅,一定是楚國滅亡之前的。”


    曾本之說:“這就是人的狡猾之處了。一般人隻想到用失蠟法仿製青銅比較方便,也容易出效果,卻不去想,也有人辛辛苦苦地操持範鑄方法,如此才能欺騙有較高青銅修養的人,賺更多的錢。我把話說在前麵,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聽說某人手裏有一枚山形紋鏡。你想要時,人家出價肯定與你買的這枚水波紋鏡差不多。隻要你一出手,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問題出在水波紋鏡的水波上。對三山紋鏡的肯定是先前有過它的圖案。水波紋鏡也有圖案,隻可惜圖案明指這種形狀的青銅鏡,出現在漢代以後。而漢代以後青銅器製造普遍采用沒有範縫的失蠟法。所以,這隻水波紋鏡是將人的腦袋和屁股放反了位置。”


    沙海正在有些將信將疑,忽然收到一條短信。


    徐東古玩市場的一個小老板剛收到一隻山字紋鏡,問沙海有沒有興趣看看貨。


    沙海將短信給曾本之看過。曾本之讓他回複說,自己收藏了一隻水波紋鏡,如能配成“山水無上”當然最好,隻是又發現一隻楚鼎,上麵的銘文正好有自己的名字,這樣的緣分自然不能錯過,所以想將水波紋鏡轉讓出去,也請對方幫忙與有興趣的買家溝通一下。對方很快回複一個“好”字。


    將這事處理完畢,曾本之才說明其中道理:作偽之人斷斷不會批量製造,那樣容易露出馬腳。正如陷阱不能多挖,挖多了就會被人發現,就沒有人上當了。像這類鳳求凰的器物,更是隻可做一對。因為收藏者是將鳳求凰的故事不斷講給人聽的。一傳十,十傳百,如果鳳求凰的東西多了,難免不引起別人懷疑。如今沙海這隻“鳳”不想求“凰”了,手裏還拿著“凰”的人就會先將他的“凰”賣出去,回頭再引誘這隻“凰”來求沙海手裏的“鳳”。所以,沙海剩下來隻需要守株待兔,等下一個買家找上門來,將這枚現代版的水波紋鏡出手就行。


    沙海從心裏感激不已,但也覺得疑惑,為什麽事情巧合得如此厲害。曾本之告訴他,做這種騙局的人,是從買家對“鳳”的態度來決定“凰”的出手時間。不過這一次,對方發生了錯覺,不知道沙海的興奮是那枚三山紋鏡誘發的,就想趁熱打鐵,一鼓作氣徹底拿下沙海。反過來,如果沙海當時表情平淡從容,接下來“凰”的出現就會是漫長的三年或者五年。恍然大悟的沙海不由感歎,如果曾本之也來做倒賣青銅器物的事,隻怕大部分文物市場都得關門。


    曾本之搖搖頭說:“卿本佳人,奈何做賊!這就像對蟠虺的看法,有人說是小龍,有人卻要說成是蛇。龍蛇雖然同屬同科,卻非同類。”


    說話之間,沙璐早已將紅色轎車掉過頭來,回到沙海家的樓下。


    沙海心懷感激地下了車,正在招手時,曾本之突然問他先前得到的那隻三山紋鏡:“真的是你在徐東文物市場裏淘到的嗎?”


    沙海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曾本之又問:“賣三山紋鏡的人有什麽特征?”


    沙海想了想說:“聽他說話的口音,像黃州一帶的人。”


    曾本之馬上想到,郝嘉死後的第二年冬天,黃州城外修公路時,雖然刻意繞過禹王城遺址,施工時還是挖出幾座楚墓。曾本之聞訊趕去時,已有出土的青銅器物遭人哄搶。這三山紋鏡可能就是沒有追回的那些文物中的一件。曾本之覺得沙海的判斷很對:“應當是這樣!黃州一帶的出土文物,如果沒有徹底清洗,聞起來會有一種酸味!”曾本之要沙海好好珍惜,這也許是他與青銅重器最重要的緣分了。


    往回走的路上看上去沒有別的事情,但在曾本之心裏,先前還模糊的許多事情,似乎有了眉目。曾本之甚至大膽推測,老三口之所以突然願意見自己,並且還說自己來得太遲了,其背後的原因,或許是老三口不願見的那個探視者,讓老三口預感到某種東西,而不得不將自己當成圍魏救趙的最後手段。


    也是因為車內氣氛有些沉悶,隻顧開車的沙璐便找了一個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她問曾本之會不會開車。聽說曾本之不會開車,沙璐就大呼小叫起來,一連三次問萬乙,前些時,他拿自己的導師說事,火燒眉毛一樣非要查導師坐駕的違法停車記錄,到底是在給誰幫忙?


    即便是如此尖銳的問題,也沒有讓萬乙從沉思中分心出來。


    沙璐的紅色轎車從省博物館門前右轉進入黃鸝路東段,很快就到曾家樓下,眼看曾本之要下車了,萬乙突然抬起頭來問:“曾老師,你剛才是不是兩次對沙璐的叔叔說,漢代以前青銅鑄造工藝中沒有失蠟法?”


    沙璐搶先說:“這種事何必再問曾老師,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經過一陣小小的沉默之後,曾本之才一字一頓地回答:“是的。我說過這話。”


    萬乙小聲地提了一個要求:“曾老師,你能重複一遍嗎?”


    曾本之麵無表情地說:“青銅時代中國的鑄造工藝中沒有失蠟法!”


    聽聞此言,萬乙張得大大的嘴巴,許久無法合攏。


    正巧曾小安從自家樓內出來,像一朵玫瑰那樣笑著走向曾本之。萬乙那副呆若木雞的樣子讓沙璐十分不滿,她以為萬乙是被曾小安的氣韻迷住了,正想著要懲罰萬乙,沒想到曾小安走近來,對著他們說謝謝時,萬乙依舊麻木得沒什麽任何反應。沙璐反而替曾小安生氣了,大聲數落萬乙,像是中了邪,幾個小時了,連一句正經話也說不了。


    曾本之不管沙璐說些什麽,將手伸出去,由曾小安牽著一步一步地走開了。


    剩下兩個人時,沙璐小聲問萬乙,要不要到東湖邊坐坐。萬乙先往左邊晃了晃頭,隔幾分鍾又往右邊晃了晃頭。雖然沒有明確的意思。沙璐還是將車開到沿湖大道邊的樹林裏。兩個人在前排各自的座位上端坐了好久。湖水拍打堤岸的聲音,就像直接拍打在車窗上。也不知什麽時候,停在樹林裏的其他車輛全部開走了,隻留下碧水連天的東湖和幾乎抵達車前輪的水線陪著他倆。不一定是沙璐說的,也可能是萬乙開了口,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打開前車門,又打開後車門,在後排座上坐穩後,相鄰的兩隻手便開始緩慢得如同蝸牛那樣一絲一絲地接近。經過漫長的移動,有兩個指尖終於碰到一起後,接下來的動作開始變得異乎尋常地猛烈。一方有力的懷抱突然剛勁地張開了,另一方嫵媚的身子忽然水一樣癱軟下來。沒有人說愛,也沒有說愛你。那朵情欲之花說開就開,一旦開始綻放,便將最後一根花蕊徹底舒展到高亢的激情和沸騰的血液中。許久之後,萬乙終於學會將自己的臉頰埋在那香得醉人的兩乳之間。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低聲抽泣起來。既像春天的第一縷南風,又像秋天的頭一場北風,隻要開始了,便會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那豐盈得如同東湖一樣的淚水很快就將沙璐的胸脯全部淹沒。沙璐以為萬乙在為當年同學時自己對他的拒絕而傷心,多一絲愧疚化成多一份的溫柔,也許是一個片刻,也許是兩個片刻,這溫柔迅速將萬乙的身子重新激活。


    在新的激烈即將爆發之際,萬乙突然大叫一聲:“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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