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本之從東湖邊的老鼠尾直接回到家裏。


    按平時的習慣,安靜和曾小安,加上放學回來的楚楚,這段時間家裏最熱鬧。曾本之在樓下按門鈴沒有人應,他掏出鑰匙打開單元門,上到四樓再打開家門,才發現屋裏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將剛剛收到的用甲骨文寫來的第二封信與先前收到的第一封信放在一起收藏好,回頭再看曾侯乙尊盤照片時,赫然發現在照片下麵的低櫃上麵放著一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的殘片。


    站在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麵前,曾本之怔了好幾分鍾。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後又將自己的雙手合在一起,相互揉搓了好一陣,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


    毫無疑問,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製成時間不會很長,與真的青銅重器相比,時光留在上麵的痕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如孔雀綠一般的鏽蝕,幼稚得就像留在嬰兒粉嫩臉蛋上的菜湯點滴。反過來,那些拐彎抹角處沒來得及除去的殘餘的鑄造型砂,則像睡眼惺忪的少年臉上的眼屎。


    曾本之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放回原處後,從書房走到客廳和陽台,然後又經陽台和客廳,回到書房。如此來回走了幾遍,當他再次拿起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時,其謹慎小心絲毫不亞於初次用手觸摸曾侯乙尊盤。


    與先前相比,再次觀察之時,曾本之心靜了許多,越看越覺得仿造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人對青銅製造工藝不是一般的嫻熟,也不是特別的嫻熟,而應當稱為出神入化。曾本之看了看,又想一想,再看看又再想想,如此反複多時,有時候心情很好,有時候心情又會很沉重。好的時候像是又要動手發掘一座三千年前的青銅大墓,沉重時,宛如耗盡心血卻發現有盜墓賊比自己早兩千年先行進入,隻留下一些白骨做紀念。


    實際上,無論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是真是假,在曾本之眼裏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在已知的出土青銅重器中,曾侯乙尊盤上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是絕無僅有的。曾侯乙尊盤出土後,正式和非正式的仿製一直沒有中斷,其結果卻是千篇一律地將好好的青銅材料弄得像是一堆工業垃圾。從理論上講,能夠製造出這塊嬰兒巴掌大小的透空蟠虺紋飾,就能仿製出曾侯乙尊盤上的全部透空蟠虺紋飾附件。隻要仿製出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曾侯乙尊盤的其餘部分就不在話下了。


    一句話:曾侯乙尊盤的至尊地位,除了其構思巧妙,器型複雜,組件繁多,至今仍令人歎為觀止外,更在於尊與盤上各有一圈獨一無二的透空蟠虺紋飾。那些若龍若蛇的微小的青銅構件,互為依偎,爭相纏繞,宛如混沌初開之際,天地晴明,龍蛇騰飛,萬物競逐。從出土至今已經三十多年了,其繁其複,其紛其雜,即便是曾本之這樣最有心得的研究者,也沒弄清楚那些若龍若蛇的細微的青銅構件到底有多少。不是數不清,而是看不清。數得清的是曾侯乙尊盤上那些向外的透空蟠虺紋飾,還有那些包裹在內層緊挨著曾侯乙尊盤主體的透空蟠虺紋飾,非但肉眼看不見,就連x光機也無能為力。


    另一方麵,即便按照八九不離十的模樣進行仿製,其鑄造工藝也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大問題。正如隨州當地人試著仿製的那樣,由於透空蟠虺紋飾的構件隻有幾毫米粗細,並且無一不是高度彎曲的形狀,首尾相連,環環相扣,中間不得有任何另起爐灶重新再來的斷頭。從理論上講,越是複雜的青銅重器,越是要用造型精密的失蠟法進行一勞永逸的鑄造。然而,在一千多度高溫下化成液態的青銅熔液,澆注到複雜得如同漁網的模型中,既不能像自來水那樣心甘情願地受到控製,也不願像山間流泉那樣自由散漫地流淌,無論模型做得如何精妙,到頭來本想得到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無一不是用青銅鑄造而成的一團亂麻。


    曾本之不得不去想,最有可能將仿製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拿回來的人是鄭雄。


    作為青銅重器研究領域的後起之秀,同時又是楚學界現任*****,任何與曾侯乙尊盤相關的研究成果,鄭雄都會高度重視,何況是曾侯乙尊盤上最為重要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仿製品。這在過去多少年中,早被無數事實所證明。在既往所有已知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仿製事件中,鄭雄雖然表情上不比曾本之高興,卻絕對比曾本之擔心。


    前幾天,鄭雄在河南,分別去過鄭州之外的洛陽與安陽,飛到南京之後,又轉飛長沙,回頭還要去昆明。下一步是繼續跟著老省長在飛機經停重慶時小住一天,還是直接回武漢要臨時才能確定。鄭雄將自己的日程用手機短信發給了曾本之,盡管有些粗略,但更便於記住。曾本之沒有做任何回複,更沒有打電話去細問,心裏卻很清楚,鄭雄他們去的這些地方,都是青銅重器的重要出土和收藏地點。


    曾本之將放在一旁的手機拿起來,找到鄭雄發來的短信,從頭到尾重新看了一遍,並再次推開曾小安的臥室門,確信沒有鄭雄的行李,這才用自己的手機撥打鄭雄的手機。一會兒,鄭雄就在那邊說話了。曾本之照例先問他回來沒有,然後又問他何時回,之後才問他是不是在外地用快遞寄了什麽東西回家。聽鄭雄回答說沒有,曾本之便將電話掛斷了。


    此後,曾本之更加急切地想知道,安靜或者曾小安,從哪裏弄到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他先打安靜的手機,再打曾小安的手機,不同的彩鈴分別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聽。曾本之隻好再打,輪到曾小安的手機彩鈴響起時,終於有人接聽了,聽著手機裏傳來嗡嗡的音響,過了兩分鍾,才響起楚楚的聲音。說起來才知道,他們三人在附近的一家電影院看電影。楚楚說,外婆和媽媽都不想到外麵來接電話,非要他拿著手機到外麵來與外公說話。曾本之知道不能多說什麽,就問楚楚,如果不想看大人們看的電影,自己就過來接他。楚楚連忙說不用了,媽媽答應獎勵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樂,外公若來,媽媽說不定就會反悔的。


    與楚楚說過話後,曾本之才發現冰箱上用磁鐵壓著一張紙條,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柳琴弄了幾張電影票,約他們去看電影。晚飯要稍晚一些,若曾本之不想等,冰箱裏有他愛吃的冰鎮甜米酒,再用微波爐熱幾片麵包對付一下。


    看過紙條後,曾本之便出門往電影院走,為了早點弄清楚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的來曆,他不想在家裏傻等著。出了小區大門往右拐,街上全是人,而且都是往東湖方向走,有慢跑的,有快走的,隻有極少數人像曾本之這樣,不緊不慢地逆人流而動。除了周一下午,其他從周二到周日的所有下午,這條路上的行人,來回數量幾乎是相等的。此時此刻,曾本之在人流中的樣子,有點像電視裏成千上萬隻非洲角馬大遷徙時,孤身闖入其中的獅子或獵豹。好在這樣的路不用走太遠,才十分鍾不到,曾本之便離開街道,向右穿過省美術館門前的廣場,就到了他要去的電影院。


    一進門就看到馬躍之正在那裏大把大把地嚼著爆米花,手邊還放在一杯可樂。


    馬躍之也看到曾本之了,他將嘴裏的爆米花咽了下去,這才笑著說:“平時柳琴總說喝可樂會導致身體中的鈣流失,吃爆米花會引起血鉛超標,為了讓我陪她看電影,柳琴就不要這些原則了。”


    馬躍之還解釋說,因為銀幕上那些假模假樣的濫事,惡俗得實在讓人看不下去,他便借口放映廳裏空氣流通不好,一個人跑到外麵來。曾本之不與他說這些,問清楚柳琴和安靜她們在哪座放映廳,就要往裏走,卻被電影院的工作人員攔住。


    馬躍之見了就開玩笑,要工作人員行個方便,他說:“這位老先生是來抓情敵的,他老伴在陪別人看電影。”


    工作人員心下明白,也跟著說笑:“像您老這種年紀的人還有情敵,不活到一百二十歲是打不住的。還有二十分鍾電影就散場,何不就將這喝半杯咖啡的時間讓給別人。反正您老的好日子還長得很,看場電影的時間可以忽略不計。”


    說話之間,曾本之已打消了進電影院找安靜和曾小安的想法。不明不暗的電影院裏,說話不方便,不如就像馬躍之,就在外麵等她們。


    曾本之於是說:“小夥子好眼力,我就學這位老先生,做個文明老人。”


    曾本之也要了一包爆米花和一杯可樂,與馬躍之對坐下來。不等曾本之開口說話,馬躍之先笑了,他說這滿電影院的孩子年紀加起來也沒有他倆的年紀大,想不到他們也能像孩子們一樣逍遙。曾本之也跟著樂起來,他就知道隻要安靜她們看電影,一定少不了柳琴。曾本之和馬躍之一致認為,女人們一輩子都需要不時來一點小浪漫。


    說了兩句閑話,曾本之突然問馬躍之:“這些年來,我的那些賴以安身立命的理論,你是完全相信、不完全相信,還是完全不相信?”


    馬躍之被這話問愣了,眨了上百次眼睛才回答:“現在是陪家人看電影的時間,你怎麽突然問起這種即便是在百分之百的學術活動中也沒法說清楚的事情?”


    曾本之繼續逼問:“你不要環顧左右而言他,也不要將老同事當做普通的學術競爭對手,更不能像某些人那樣有目的地恭維我。活到這種年紀,該得到的都得到了,不該得到的也不可能再得到,何不放開手腳,拿出英雄氣概來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馬躍之被這話弄激動了,他分析說:“老曾呀,你自己心裏擱著問題,卻要別人替你寫答案。除非你先說出來,我才能幫你辨真假是非。”


    曾本之自然不肯:“若老馬還是從前的老馬,就請現場做出判斷,然後我們再說別的。”


    馬躍之不吃這一套,直截了當地表示:“今天是星期一,你肯定又去了東湖邊的老鼠尾,肯定收到第二封用甲骨文寫的信,而且這封信裏肯定有讓你曾本之極其為難的內容。我說的對不對?”


    馬躍之一連用了三個肯定,也沒有打動曾本之。


    曾本之繼續在那裏強迫馬躍之當場表態,為了顯示力度,他一把接一把地抓起爆米花塞進自己嘴裏,一把爆米花吃完,還要喝一大口可樂。馬躍之也不示弱,他用同樣的方式回敬曾本之,那樣子就像年輕時玩得高興了或者有誰失戀了而聚在一起賭酒。


    爆米花沒吃完,可樂也沒喝完,電影就散場了。


    最先出來的柳琴,見他倆的樣子有些奇怪就問為什麽了。馬躍之看著曾本之,曾本之看著馬躍之,兩人還沒想出話來回應,安靜和曾小安帶著楚楚也出來了。


    一看到他倆的樣子,楚楚就說:“外公和馬爺爺在比賽吃爆米花。”


    此話一出,他倆同時笑起來,都說還是楚楚最聰明。


    楚楚再問:“誰得了冠軍呀?”


    馬躍之搶先回答:“我倆本來要吃三包爆米花,眼下才吃兩包,冠軍還沒產生!”


    柳琴上前拍了一下馬躍之的額頭:“還想吃爆米花,等年輕三十歲再來吧!”


    馬躍之馬上說:“柳大美女,你不能看完電影就變臉,是不是想下次來這裏時,另請一個糟老頭來陪呀?”


    楚楚怕搶不到話題,他跳起來說:“這個問題由我來回答。我與柳奶奶說好了,下一次看愛情電影時,由我陪她來。現在流行姐弟戀,如果外婆和媽媽願意,我也可以輪流陪你們來看電影。”


    曾小安上前一步,輕輕揪著楚楚的耳朵:“你乳牙都沒換幹淨,懂什麽姐弟戀,無非是不想做家庭作業。”


    楚楚一邊躲一邊說:“前幾天,我聽外婆在廚房裏自言自語,說媽媽也在玩姐弟戀。”


    安靜趕緊上前,一把抱著楚楚,搶在頭裏快步走出電影院。


    剩下曾本之、馬躍之、柳琴和曾小安四人在那裏靜靜地站著。從身邊經過的那些看完上一場電影和等著看下一場電影的人,有聽見楚楚說話的,雖然扭頭在看,卻沒有顯得太過分。


    曾小安像是很喜歡這種嘈雜中的安靜,她有些忘情地說:“楚楚說的沒錯,除了郝文章,我沒有愛過別的男人。”


    曾本之似乎想掩飾:“你們剛看了什麽電影,讓人這麽中毒?”


    柳琴看著曾本之說:“一群南極企鵝演的動畫片,能毒到哪裏去?”


    曾小安說:“企鵝好,企鵝活得比人單純。”


    馬躍之明顯是替曾本之擋駕:“那是當然的,南極是多麽純潔的地方!不過,如果東湖環境保護也像南極,我們這些人就沒法活了。”


    柳琴說:“環境保護不好,人心總該保護好吧。像小安這樣純潔的心地,真的像南極一樣太難得了。”


    柳琴說話時,還是盯著曾本之不放。馬躍之使了兩次眼色,見柳琴不搭理,索性上前挽著她的手:“這電影院有什麽好待的,電影看完了就趕緊回家吧!”


    曾本之和曾小安跟在馬躍之和柳琴後麵走到美術館前麵的廣場上就分開了。馬躍之他們要從地下通道穿過東湖路,再乘公交車回水果湖張家灣小區。剩下曾本之和曾小安時,他倆沒走幾步,曾小安便輕輕地挽起曾本之的手臂。父女倆相互依偎著穿過美術館前麵的廣場時,在一群溜旱冰的孩子麵前停留了一陣兒,又在一群跳廣場舞的女人麵前停留了一陣兒,不大不小的一座廣場竟然花了半小時,才走上回家的路。


    黃鸝路上的樹,越靠近他們的家,或者說是越靠近東湖,就長得越高大粗壯。前幾年,武漢主城區像發瘋一樣砍伐在街邊上生長了幾十年的法國梧桐,長江北岸的漢口唯獨解放公園路兩邊的法國梧桐沒有動,武昌這邊隻有黃鸝路東段上的法國梧桐繼續活著。當滿城的法國梧桐,隻剩下少得可憐的這些時,人們才發現年年都要掉毛毛的法國梧桐,並不像它們茂盛生長時那樣讓人討厭。單單是保護那些“馬路殺手”級的駕駛員,不讓他們衝上人行道或者連人帶車掉入東湖,這些沒有被砍伐的法國梧桐,幾乎每一棵樹都有立功表現。就像平均兩天就有一輛汽車將車身倚在路邊法國梧桐的樹幹上那樣,曾小安將自己身子的一半擱在曾本之的臂膀和手臂上。


    父女倆靜靜地走在街邊上。


    都看得見自己家的窗口了,曾本之才輕輕地說:“小安,這些年你心裏是不是很苦?”


    曾小安將曾本之的手臂挽得更緊了,她輕輕地回答:“我心裏再苦,也沒有爸爸心裏苦!”


    “爸爸是在求索,不是苦!”曾本之也將曾小安的手挽緊了一些。


    “就因為爸爸還要上下求索,我心裏的這點苦才算不了什麽,充其量不過是兒女情長罷了!”


    “小安,你罵爸爸了!”


    “爸爸不要這樣想。罵你的話,早在郝文章進監獄的那一年罵光了。”


    “為什麽後來不罵爸爸了?”


    “因為有一個鄭雄讓我罵就夠了!再說後來我才明白,爸爸除了有我這個獨生女兒,還有一個獨生兒子!”


    “你是不是又在罵爸爸?”


    “哪裏,是真的!爸爸的獨生兒子也姓曾,大號叫曾侯乙尊盤!爸爸也是個重男輕女的舊腦筋,嘴上說女兒比兒子好是真的,心裏卻想著兒子更重要也是真的。既然曾侯乙尊盤比女兒重要,我也隻能認了!”


    “看來我說女兒好一點沒錯。我估計,曾侯乙尊盤的事拖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到時候女兒所做的一切決定我都會拚老命來支持。”


    “爸爸找到仿製曾侯乙尊盤的方法了?”


    “是比仿製更加重要的事情!”


    “總不會發現曾侯乙尊盤本身就是偽器吧?”


    “你先不要問,再給爸爸半年左右的時間就會有結果。”


    “如果這期間郝文章出獄了,我怎麽辦?”


    “萬不得已時,你就去找柳琴,她肯定有辦法!”


    仿佛忘了先前急著去電影院的目的,一路走,一路說,都到了自家樓下,曾本之還未提及那塊出現在家中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


    楚楚從窗口探出腦袋,衝著他們大聲說:“外婆都做好晚飯了,你們還沒到家。外婆說了,就是用《十送紅軍》的歌曲伴奏,也走不出這麽慢的腳步。”


    曾小安沒有鬆開挽著曾本之的手,隻是腳下走得快了。


    上樓進屋,楚楚迎上來說:“媽媽,你和外公這麽親熱,小心外婆看見了又要我下樓去買醋!”


    曾小安沒有回答,她伸手刮了一下楚楚的鼻子。


    這時,安靜從廚房裏端出一碟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在餐桌上,並隨口問:“你們父女倆又嘀咕什麽,有話不能回屋裏說嗎?”


    曾本之說:“沒什麽,是我在問小安,書房裏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是哪來的?我去找你們就是想早點知道來龍去脈。”


    曾小安會意地接著說:“我告訴爸爸了,青銅殘片是江北監獄對門圓緣招待所的華姐送的。華姐還說,她也是受人之托,要我們將這東西親手轉交給爸爸。我還給爸爸唱了從華姐那裏學來的那首‘花兒’!”


    安靜不再繼續先前的追問,也跟著說起來:“說起來也真奇怪,這個華姐,我們與她前世無緣,今生無分,偏偏一見如故。本來我和小安見你進了圓緣招待所半天不出來,以為裏麵有什麽特別之處,同時也以為這不是什麽正經地方,擔心你進去後會吃虧。沒想到小招待所弄得挺幹淨,從老板娘到服務員也都正經八百一點騷勁也沒有。問起你為什麽到她那裏,她不僅說了上午你當著我們的麵來招待所的事,還將你和馬躍之瞞著所有人,提前從寧波回到武漢,在她的招待所裏住了一晚的經過,全部一五一十地說得清清楚楚。華姐這人看上去其貌不揚,聊了一陣,心裏就會產生好感。老曾,你和老馬是不是這樣想的?”


    曾小安沒讓曾本之回答,她搶過話題說:“楚楚在這兒呢,不要說兒童不宜的話。楚楚你想不想聽媽媽剛學會的一首歌曲?”


    見楚楚不停地點頭,曾小安便輕聲唱起來:“高高的山上有一窩雞,不知是公雞麽母雞……”


    見曾小安都要唱得沒氣了,安靜才說:“還是華姐唱得好,一句詞沒唱完,聽的人就想流眼淚。當然,華姐唱歌時,心裏想著監獄裏的……”


    安靜突然停下來不說了。


    曾本之明白,安靜擔心自己的話刺激了曾小安,便趕緊岔開話題說:“你們倆說了半天,我還是不明白,華姐為何要將這青銅殘片送給我?”


    曾小安說:“華姐說了,這事隻有你和老三口兩個人明白,別的人都是聾子的耳朵隻能做擺設用。”


    曾小安的語氣裏並無對安靜剛才那話的不滿,這讓曾本之稍微放心了一些。


    “這事你們就不要管了,從今往後,無論誰來問,你們都要說不知道!將一切問題往我這裏推就行。”曾本之沉吟了一陣才開口,一邊說一邊還用手指在桌麵上寫了一個鄭字,“對他也是一樣!”


    為了讓安靜能夠聽進去自己的話,曾本之特意用格外嚴肅的目光看著她。


    安靜明顯不高興了,她將筷子往餐桌上一拍:“除非你們不想要這個家了!”


    安靜氣衝衝地走到電話機旁,劈劈啪啪地按了一通,一陣電話鈴聲響過,按下免提鍵的電話機裏傳出鄭雄的聲音。安靜大聲問,鄭雄在外麵情況如何,怎麽一整天沒有動靜傳回來。鄭雄回答說,一小時前自己還與曾本之通過電話。安靜又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家裏沒個男人,就像是沒有了主心骨。


    掛斷電話之後,安靜仍舊非常不滿:“我把話說在前麵,你們父女倆休想瞞著我做任何破壞這個家庭的事。”


    曾本之從餐桌邊站起來,獨自走進書房。安靜以為他是生氣了,將肚子裏的許多話暫時憋住不說。沒想到曾本之隻是從書房裏拿出那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


    “我隻是不想讓你們卷入這件事。就說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它背後有多大意義你們清楚嗎?”曾本之指著上麵一道不太明顯的痕跡問安靜,“你要是說得清楚這道焊縫意味著什麽,我就不會替你們操這個心。我也沒有要你們做特別違心的事,隻要你們說自己沒有經手過這塊殘片,是我親自從華姐那裏得到的就行,這有什麽值得你大驚小怪?”


    事情一旦轉移到青銅重器上,安靜就說不上話了。


    無話可說的安靜依舊心懷不滿,她要曾本之和曾小安在鄭雄回家之前各忙各的事,如果再看到他倆在一起鬼鬼祟祟的樣子,自己就要辭職,既不當老婆,也不當媽媽,隻給楚楚當外婆。


    睡覺之前,曾本之一直在書房裏將那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顛來倒去不厭其煩地看了又看,等到他想起來,應當盡早去圓緣招待所見見華姐,問清楚這塊殘片的真實來曆,安靜已經酣然入睡了。一覺醒來,曾本之再與安靜說時,已經減去了想讓曾小安開車送自己去的內容。安靜隻是望著曾本之,什麽也沒有說。


    洗漱完畢,曾本之就要出門。從武昌到漢口或者漢陽,要麽趕早,七點鍾之前就過江,如果不是上班一族,又不想起早,便索性九點半之後再出門往江北去。中間這一百五十分鍾,是三鎮交通阻塞的“法定”時間,想在這段時間裏過江,簡直比登天還難。這些年雖然多修了幾座橋,外加一條隧道,然而,長江還是長江,天塹還是天塹,到了該塞車的時間段,絕對沒有丁點客氣可講,隻需要幾分鍾時間,剛才還很順暢的大街就會變成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超級停車場。


    曾本之穿好鞋伸手推門時,安靜在身後問:“就你一個人去嗎?”


    “我怕你說我們父女倆在背後搞破壞。”曾本之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先開了一句玩笑,再如實說,“讓小安安心送楚楚上學,我出門叫輛出租車就行。”


    下了樓,來到街邊,曾本之攔了一輛出租車。他先說去漢陽,出租車司機有些不想去。曾本之見了,馬上補上一句,說是去江北監獄。出租車司機將他重重看了一眼,不再說什麽了。出租車順利通過長江大橋後,司機表情輕鬆一些,主動開口說,看曾本之的麵相,像是做學問的人,可看他的手又像是掃大街的,“**”時強迫知識分子改造,這種樣子的人還經常見到,現在就罕見了。曾本之搶白他一句,說有什麽罕見的,到江北監獄裏看看,裏麵的人哪個不是臉上白白淨淨,手上老繭成堆。司機幹笑一聲,說自己又長見識了。雖然挨了搶白,司機嘴裏還是說個不停,接下來又說,自己昨天拉了一個乘客,是去洪山監獄的,據說那裏麵關的人大部分是從全省各地送來的貪官。雖然對此事聞所未聞,曾本之仍舊不想聽這個。他告訴司機,自己起得太早,有些困了,想迷糊一會兒。曾本之閉上眼睛不再搭理司機。司機卻將車載電台打開,呼叫幾聲之後,與一個女司機聊起來。這邊說,自己總遇上怪事,昨天一早拉一個人去洪山監獄,今天一早又拉上一個人去江北監獄。那邊的女司機則回答,這有什麽奇怪的,你不拉他,還有別人拉他去,要是將自己拉進監獄裏那才是真奇怪。聽那邊的女司機話越來越多,曾本之就明白,那一帶開始塞車了。


    也不知什麽時候,曾本之真的迷糊了一陣,醒來時,出租車已停在江北監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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