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內,觀察使府。


    隨著官軍全麵進攻,杜洪的心情也抑鬱起來了,天色將黑的時候,袁氏照常撥念珠開始禮佛,杜洪卻難得的悄悄進來了,袁氏沒有在意, 以為是下人進來找東西,不料杜洪卻把下人都差出去,坐到她身邊問道:“夫人可有空?”


    知道是杜洪來,袁氏連忙起身,卻被杜洪止住。


    杜洪坐定,沒來由的歎了一口氣,望著麵前的佛像慨然道:“夫人禮佛多年, 是個善心人,為夫卻好殺成性, 咱們也在一起過了這麽多年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殺人,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好好的人,我也不願意把他們砍手斷腳,可是如果我不嚴酷,就壓不住下麵的人,這些將校大都不是善類,我隻有比他們更狠,才能把他們教成聽話又安分的家狗。”


    袁氏看了杜洪一眼,沒有說話。


    杜洪繼續說道:“他們表麵上畢恭畢敬,看起來對我也忠心耿耿, 可誰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就會刀口一轉投降朝廷?咱們全家五十六口的腦袋,就是他們投降朝廷的投名狀。”


    “說真的,其實我一直都睡不好覺,擔心再睜眼的時候,就會看到昨天還殷勤表忠心的人帶兵拿刀圍了武昌官邸, 稍有不慎我們杜家就會重蹈魏博田氏與淄青李氏的覆轍。”


    “魏博田布,蔡州陳仙奇,他們忠誠朝廷,對手下也好,照樣讓史憲誠和吳少陽殺了,成都王建,對部下夠好了罷,可王宗黯和魏弘夫他們還是反了,王建像一條狗一樣,被義子王宗黯牽到長安,我出身本就卑微,也不會有多少人真的忠誠我,歸根結底,他們不過是貪戀富貴權勢,畏懼我罷了。”


    “主公在世的時候,我也想好好做,做個忠於朝廷的藩將,可是不管我怎麽做,得到的都隻有旁人的白眼和聲討,不說長安的王侯將相,連陳可伊那個藝妓都罵我是亂臣賊子。”


    “十年前的黃巢讓我明白,所謂的天子也是凡人,膽小怕事,親小人遠賢臣,在他的治理下,四海沸騰,山河崩塌,主公是朝廷特派大臣,要禮敬他,但我鄙薄他。”


    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定隻做我自己,決不做昏君的狗,哪怕遺臭萬年,我也決不會屈從於黑暗的朝廷。”


    “說心裏話,我也不怕旁人罵我。”


    “陳可伊羞辱我那麽狠,說我是爾朱榮,我不在意,世人都為狗皇帝歌功誦德,但他們李家的江山就不見得有多幹淨,他李淵李世民父子當初也是楊家的臣子,一堆子的男盜女娼,蛇鼠一窩,刻薄寡恩,卑鄙無恥,陰險狡詐,呸!”


    “這江山,姬家坐得,胡虜坐得,楊堅坐得,杜家就坐不得?這天子,劉邦當得,石虎當得,司馬衷當得,我也當得,隻要兵強馬壯,杜家也可以像他們李家一樣。”


    十幾年來,袁氏從來沒有聽杜洪說過這麽多心裏話。


    一口氣聽他說了這麽多,袁氏感到不知所措,杜洪知道她詫異,語重心沉道:“你我結為連理已經十二年了,當初我隻是個唱戲謀生的娼妓,我也知道你並不樂意嫁給我。”


    “那時候我們很窮,我常常出去唱戲,留你一人在家耕織,即使日子清貧,你卻依然恪守婦道,把兒女拉扯大,十幾年來辛苦你了,十幾年來,我從未跟你說過這些。”


    “但如今形勢變了,長安換了皇帝。”


    “君臣親愛精誠,固守關中,獎耕織,務戰具,內修德政,外備武功,勵精圖治,其誌在天下,前年討滅鳳翔,去年掃平劍南,今年又陸續降服關中十一鎮節度使,滅佛均田,推行新政,關中百廢俱興,唐祚已有起死回生之象。”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所以朝廷就拿我開刀了。”


    “我雖然被昏君稱作孽障,可要說我心裏不害怕,那也是假的,但身為人主,在這個關頭我又不能把這些話對外人說,你我夫妻一場,現在我也隻能對你說說心裏話了。”


    袁氏聽杜洪如此說,不禁反問道:“既然如此,你當初就該奉詔入朝,皇帝也允諾封侯,連安祿山和黃巢都反不了李唐,你怎麽行啊,天命授唐,不在鄂嶽,你何苦執著?”


    杜洪冷笑道:“我從沒想過入朝,也從不打算為狗皇帝效力,他強我弱,我會奮力一戰,天命在唐,我一樣逆天,敗了無非一死,不足道也,我現在的一切,是我自己出生入死打下來的,憑什麽皇帝一紙詔令我就得交出去?”


    袁氏還想再勸,杜洪卻往外走了,她也站了起來,杜洪就要出門去了,袁氏忽然說道:“天色已晚,留下吃飯嗎?”


    沉吟少許,杜洪點頭答應。


    袁氏很開心,麵帶笑容道:“好,那你先坐會兒,我讓人把飯菜送到這裏來,再差人去把俊輝和炎慶他們都喊來,說起來,我們這五個人已經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吃過飯了。”


    聽到這句話,杜洪鼻子有點酸。


    他有七個女人,十五個兒女,如果論重要性,在杜洪心中,其他六個美女都遠遠不如袁氏,這個並不漂亮的鄉野女子,這個跟了他十年的糟糠之妻,是他真正付出了感情的愛人,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會把袁氏送離武昌。


    當杜洪和家人吃飯的時候,董昌僭越稱王的消息也傳遍南國了,江西洪州,鍾傳正在家中書房發愁。


    在鄂嶽的細作發回了最新情報,說鄂嶽方麵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官軍在對鄂嶽叛軍的作戰中使用了一種神器。


    每次祭出會發出巨大聲響,聲如炸雷,滾滾黑煙直衝雲霄,一旦神器發出,叛軍將士聞聲喪膽,戰馬牛驢畜力也受驚亂竄,不等短兵相接,叛軍就膽氣喪盡了。


    據說官軍在洞庭湖大獲全勝的原因就在於這種神器,叛軍私下把這個神器稱作衝天雷,但武昌高層卻極力否認這一存在,不少士兵因為謠傳衝天雷受到了嚴厲的處置。


    其中包括從洞庭湖前線逃回來的潰兵,他們還沒跟官軍列陣交手就被衝天雷炸得兩耳嗡嗡作響了。


    這個消息得到了鍾傳的高度重視,為了求證官軍雷管神器的存在,鍾傳決定派部下高手去洞庭湖前線走訪調查。


    與此同時,杜洪的求救口吻也愈發懇切,唇亡齒寒,照這個形勢下去,等鄂嶽被朝廷掃滅,下一個就該輪到湖南和江西了,鍾傳打算再向武昌增派八千士兵協防。


    書房裏,鍾傳正在閱讀杜洪的書信,從行文來看,杜洪已沒有了當初的自信,卑微急切的求救口吻讓鍾傳倍感舒適,但強勢的官軍也讓他憂心忡忡,江西該何去何從?


    中立?不行,等掃平鄂嶽,皇帝不見得會放過江西,到時候人為刀俎,我要麽交出江西,要麽起兵自保。


    倒戈朝廷?


    這樣雖然能保住現狀,但按照皇帝的秉性,早晚會征我入朝,也就是說,無論江西是保持中立還是投降,他都必須離開洪州,帶著全家老小去長安定居。


    如此看來,就隻能跟鄂嶽一起造反了,與其為人所製,不如四鎮同盟,到那個時候,鹿死誰手還說不定。


    收起書信,鍾傳下令升堂。


    “參見大王!”


    走進正廳,文武們就給鍾傳施禮。


    鍾傳笑嗬嗬的,跟這個寒暄幾句,拍拍那個肩膀,都打過招呼之後,他才走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定,看了眾人一眼,鍾傳凝聲道:“諸位都是洪府忠誠之士,本王也不來虛的了,召大家來是因為本王收到了兩封信,董書記念一下。”


    堂下一名文官上前從鍾傳手中接過兩封書信,然後打開第一封念道:“江南本一家,鄂嶽豫章家世相同,同氣連枝,欣野才不及人,今鄂亡已近,欣野卑微失德,自得滅亡,不敢有所怨,唯憂嶽章相近,恐朝廷定鄂問道於彼,那時大王是戰是降?無論降戰,大王甘願鍾氏家業不保乎?倘大王哀憐欣野或七州百姓,請以猛將悍卒相助,杜洪不勝感激之至。”


    書信讀完,堂下文武討論開來。


    鍾傳端坐上位,冷眼旁觀,聽眾人說的差不多了,才猛然站起,瞪眼勃然道:“官軍不渡長江已經百年,及當今天子視朝,刻薄寡恩,猜忌反複,濫討臣藩,妄誅功臣。”


    “鳳翔無罪,李茂貞頭斷獨鬆,東川無罪,顧彥朗圈禁宅邸,西川無罪,王建麵縛西都,華州無罪,韓建梟首馬嵬,鄂嶽無罪,洞庭湖陳兵五十萬,杜洪之後又會輪到誰?”


    “本王身為宰相,位列三公太保,又是先帝冊封的南平王,撥亂反正,匡扶社稷,主持中外公道乃職責所在,天子逼迫太甚,因此本王決定起兵自保,誰讚成,誰反對?”


    為了占據大義,鍾傳當然要給他們洗白。


    沉默少許,眾人都拱手道:“我等願聽大王差遣!”


    “好!”


    鍾傳猛然亢奮起來,來回走了兩圈,麵露笑容道:“諸位高義,本王果然沒有看走眼,江西能否保住,鄂嶽能否救下,本王與諸位的家業能否保全,就全仰仗諸位了。”


    眾人正等他分派任務,鍾傳卻又說道:“各位舍棄朝廷的高官厚祿追隨我,我無以為報,願向皇天後土立誓,與各位同患難共富貴,縱使各位有負於我,我也不怪,隨我來!”


    說罷,與眾人到了後院,進來才發現,香案三牲酒肉早已經擺好了,鍾傳端起酒碗,眾人見狀也紛紛舉起酒碗,鍾傳凝聲道:“請諸位與我一同立誓神前,然後同飲此酒。”


    別看大家夥兒一個比一個喊得響,雖然樂於自立的多,但並非都想造反,這時候的人重誓言,一聽說要上香發誓,都有些出乎所料,比如內侍省派組江西的監軍院官吏。


    在監軍使的眼色示意下,監軍院的官吏默默躲到了一邊,鍾傳一向瞧不起宦官,也不甚理他們,隻把目光在部屬身上巡視,眾人隻好一個一個在香案前發下重誓。


    走完形式後,鍾傳道:“本王起兵自保肯定會被視為造反,小天子會奪了我官職爵位,各位看怎麽稱呼好?”


    稱呼倒還真是個難題,沒有現成的,武夫也不懂其中門道,文官們則若有所思,判官季悅湊到耳邊低聲道:“會稽不是來信了嗎,董昌約主公一起稱王,主公作何打算?”


    鍾傳沉吟少許,皺眉道:“這,不好罷?”


    季悅冷笑道:“既然要分庭抗禮,有何不好?”


    “號什麽?”


    “吳王如何?”


    定初三年十月初五,文武合辭勸進,鍾傳辭拒弗獲,至於再三。初九,中書令、南平王、檢校太保、江西觀察使、鎮南軍節度使鍾傳,在洪州北郊築壇祭天,自立吳王。


    置文武百官,升洪州為豫章府,備服飾車馬儀製,冊封正妻盧氏為吳王妃,立長子鍾匡時為吳王世子。


    與此同時,湖南宣布自立。


    周嶽很猖狂,僭越自稱楚王,杜洪聞訊欣喜若狂,火速響應三鎮,自稱鄂王,短短兩月,鄂嶽、浙東、江西、湖南相繼自立,越王、吳王、楚王、鄂王橫空出世。


    揚州的孫儒樂壞了,也給自己封了個淮王。


    消息傳出,舉國轟動,天下震驚。


    十月十四,卯時四刻,京師宣布戒嚴,首都進入臨戰狀態,禦馬監所屬的虎豹營、陷陣營、大正營、武原營以及紫微軍的開陽營、玉衡營、搖光營全體出動,占據了出入皇宮的各處宮牆城門,與此同時,駐京左右神策軍和神策軍京西京北行營全體進入戰備,駐紮在京兆府的鎮東鎮南鎮北三座禦林軍大營也接到命令,要求他們原地駐紮,無詔不得妄動。


    十五,天陰,一道冷空氣南下,京城百姓都穿上了厚衣裳。天還沒亮,灰蒙蒙的,正是上朝的時候。


    禮部尚書楊涉、禮部侍郎崔胤、集賢殿大學士鄭穀、翰林學士司空圖、禦史中丞裴樞率領戶刑工吏禮兵六部二十四司,合將作國子大理太常宗正少府等五監九寺,中書尚書門下秘書四省,以及弘文館、集賢院、神策軍、紫微軍、金吾衛等各衙署的所有官員,在丹鳳門前停止前進,大小兩千餘名文武官員,在丹鳳樓外跪成一片,在瑟瑟北風中,一起放聲大哭。


    哭聲震天,淒厲慘烈,直刺人心。


    約半個時辰之後,中官顧弘文才出來詢問,看到數千名官員在丹鳳樓前齊齊跪倒痛哭,看到這壯觀宏大的場景,顧弘文整個腦子都是空白的,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楊涉以禮部尚書的身份說道:“禮崩樂壞,五賊僭越稱王,淮南、浙東、鄂嶽、江西、湖南相繼作反,國將不國,大唐社稷將危了,我等悲痛不已,所以在此哭訴。”


    他一邊哭一邊說,一邊又以頭砰砰撞地,撞得額頭血流一片,極為慘烈,其他官員見狀,無不齊聲痛哭,號聲震天,或厲聲控訴董昌、鍾傳、杜洪、孫儒、周嶽五人的滔天罪行。


    百官叩闕,聲勢浩大,辰時二刻,首相杜讓能和次相劉崇望終於出現了,卻是從丹鳳門走出來的,隨之而來的還有淑妃何芳鶯和張泰等宦官,這些人代天子出麵,勸說百官返回。


    百官拒不返回,除非皇帝下詔對五鎮全麵開戰,杜讓能沉吟道:“這個我們無法替陛下承諾,容我等一去。”


    說罷轉身進入丹鳳門,前往含元殿奏對。


    李曄淡淡一笑,道:“事關重大,還須從長計議。”


    如是奏對了三次,皇帝才歎氣道:“既如此,準奏。”


    天下人都看好了,這可不是朕獨斷專行,是滿朝文武的極力要求,朝臣也隻要求討伐這五個逆賊,無關藩鎮不要多想,朝廷從沒想過削藩,是因為杜洪悖逆不臣才幹他的。


    又因為四鎮同盟,朝廷才要對鍾傳等人出兵。


    鍾傳等人造反,李曄早有預料,他之所以自導自演這場戲,就是要防止事態擴大化,把戰爭限定在南國,同時籍此向外界傳達出兩個信號,朕並不獨斷專行,也不針對任何藩鎮。


    對僭越五王的戰爭,這是朝臣的要求,無關藩鎮請放心,朝廷不會與你們為敵,你們也別幹涉南國戰事。


    是日正午,延英殿舉行內閣擴大會議,四位在朝宰相,中書省八位舍人,翰林院十二位學士,各知製誥與翰林承旨,一共二十七位大臣與會,李曄點點頭,歸黯便開始唱讀奏章。


    “上月二十七,董昌自稱越王,殺害浙東二十三位官員。初五,江西觀察使鍾傳自稱吳王,逐監軍使。”


    “初八,鄂嶽行營邸報,杜洪自稱鄂王,殺害鄂嶽監軍院大小官吏三十三名,處死內侍省派出監軍使孟元奇,並逐淮西鄂嶽轉運院諸官吏,關閉長江漕運,公然作反。”


    “同日,南麵行營都統鄭延昌急報奏稱,武安軍節度使周嶽自稱楚王,監軍院中官全部遇害,並逐朝廷任命的湖南各州刺史司馬及下轄縣官,周嶽宣布出兵三萬協防嶽州。”


    “初十,楊行密急報,淮南節度使孫儒自稱淮王。”


    李曄站在窗邊,望著窗外的秋景一言不發,結束讀書的韓王世子李克良、覃王世子李嗣周、延王世子李戒丕、韶王世子李成歸等宗室世子立在李曄身後八步,大氣不敢出。


    歸黯讀完十數份奏章,李曄依然站在窗前。


    諸王世子和睦王李倚等人依然立在原處,在他們邊上,是杜讓能、劉崇望、崔胤、楊涉、鄭穀、鄭預、崔遠、韋莊、陸賀群、唐求、喻坦之、王溥、薛鑒弘、蘇檢、鄭熙等人。


    相較於宗室,這些宰輔閣臣很淡定。


    杜讓能和劉崇望雙目微閉,在腦海中推演戰略。


    “陛下!”


    歸黯終於忍不住,呼喚了一聲。


    李曄依然不語,好像沒聽到,也好像在等待著什麽。


    “報,急報!”


    一個長長的聲音,順著朱雀大街,從朱雀門傳到承天門,又從承天門到丹鳳門,從丹鳳門再到含元殿,然後到宣正殿,再到延英殿,劉奐和白沉抱著一遝奏折,匆匆步入殿內。


    歸黯和崔遠接過,繼續唱讀。


    “宣武進奏院呈朱全忠奏章,上書為杜洪脫罪。”


    “福建進奏院呈陳岩奏章,上書請為江南三鎮脫罪。”


    “嶺東進奏院呈權木官奏章,上書請伐董昌。廣州大都督徐鏡上表,求募兵度支營田職權,請討江西觀察使。”


    “靜海軍節度使餘立夫上表,請求帶兵北討湖南。”


    “撫州刺史危全諷進奏章,上書為鍾傳脫罪。”


    “河東進奏院呈李克用奏章,請求帶兵鎮壓江南。”


    “感化進奏院、泰寧進奏院、天平進奏院、平盧進奏院各呈本鎮奏章,朱謹、朱瑄、時溥、王師範聯名上表,曆數朱全忠十大罪狀,請求下詔討伐朱全忠,宣武軍上表辯解。”


    聽到兵部集中呈報的這些消息,眾人不由得一怔。


    閣臣交頭接耳,小小的議論聲響了起來,崔胤忍不住道:“陛下,一日十報,情勢如火,如何處置,請示下!”


    他的聲音似乎叫動了李曄,李曄緩緩地轉過身來,杜讓能和劉崇望依舊老僧入定,閣臣們也停止議論,顧弘文瞟向崔胤的目光裏飄過一絲怨恨,李曄開口道:“弘文,賜茶。”


    聽到這親密的稱呼,崔胤不由得對顧弘文心生怨恨。


    奸詐閹賊,早晚弄死你。


    李曄下令賜茶,顧弘文便帶人泡茶。


    親王世子大臣們謝過李曄,接過茶水,李曄特意招呼老相杜讓能坐到他身邊,見首相杜讓能和次相劉崇望都沒有說話的意思,崔胤就鼓起勇氣站起來,拱手說道:“適才急報連呈,臣一時情急,打擾了陛下雅興,請陛下恕罪。”


    李曄道:“你坐下,眾卿家暢所欲言罷。”


    這個時候就輪不到旁人說話了,劉崇望清清嗓子,拱手道:“各地急奏,說鍾傳和周嶽這兩個亂臣賊子僭越稱王,杜洪和孫儒也跟著響應,朱全忠、危全諷、陳岩又上書為賊子洗雪脫罪,七鎮已呈遙相呼應同盟之勢。”


    李曄點頭道:“這些朕都知道了,可還有其他消息?”


    看架勢一點也不慌,比起那個被嚇哭的德宗強了太多,主心骨淡定,眾人本來緊張的心情也都漸漸平靜下來,歸黯答道:“微臣剛從翰林院過來,目前還沒有最新邸報到達。”


    李曄點點頭,含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談談怎麽辦。”


    怎麽辦?當然不能涼拌了。


    杜讓能道:“兵部做了預案,先請鄭國公說說罷。”


    不了解情況的大臣這才反應過來,皇帝之所以穩如老狗,原來是因為早就成竹在胸了啊,劉崇望站起來道:“啟奏陛下,遵照陛下的指示,兵部針對不同狀況作了不同準備。”


    “現在叛軍的情形雖不明晰,但不出陛下預判,兵部以為,就目前形勢,朝廷首先要做的是,下製褫奪鍾傳、周嶽、孫儒的一切官職爵位,定三人逆國叛君的不赦大罪。”


    “其次,請下製駁斥朱全忠、陳岩、危全諷三人,斥責三人不明事理青白不分顛倒黑白,為逆賊開脫的無恥行徑,並警示中外群臣不得再為叛國五賊說情,以示朝廷誅賊決心。”


    “第三,分區作戰,各設行營。”


    “下詔,以河陽節度使張全義為洪州北麵招討,洛陽防禦使郗自照副之,滁州節度使孟遷為供軍使,以福建觀察使陳岩為洪州南麵招討,以撫州刺史危全諷為洪州東麵招討。”


    “至於洪州四麵行營都統,可讓朱全忠擔任。”


    與此同時,不答複朱謹、朱瑄、時溥、王師範請伐朱全忠的表章。湖南方麵,本就常年內亂,朝廷不必單獨出兵,以邵州刺史鄧處訥為長沙四麵行營都統,朗州刺史雷滿副之即可,同時詔令鄂嶽南麵行營鄭延昌予以策應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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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董昌,遵照陛下的指示,以宣歙觀察使楊行密為越州四麵行營都統,兼浙西觀察使,以董昌部將錢鏐為義勝軍節度使,兼越州四麵行營副都統,遙領鎮海軍節度使。”


    “根據輕重緩急,在鄂嶽方麵,朝廷須求快,盡快結束鄂嶽戰事,把前鋒兵馬放到贛西,湖南方麵,朝廷要重賞,對於鄧處訥和雷滿,要名給名,求援給援,讓周嶽首尾難顧。”


    “收複鄂嶽湖南後,鍾傳就是甕中之鱉了。”


    “至於陳岩,還是要保持嚴厲態度,如果他當真結盟江西,那麽朝廷就可以下詔,準許廣州、安南、靜海、嶺東、嶺西、桂管等鎮擴充一定數量的兵馬,以六鎮之兵圍剿福建。”


    長期以來,唐廷嚴禁嶺南地區擴兵,比如嶺南東道,雖然轄區廣大,但擁兵不過幾千,且屬於團練性質,並且這些地方的高級文武幾乎都是中央委派,另外還會頻繁移調。


    如果某官無詔募兵,長安稍聞風聲,那人就得下台,當年對安南開戰,唐廷也是直接從中央選派文武下放,故而對於兵部的這一預案,李曄並不是很讚成,嶺南不能擴軍。


    隻要拿下江西,收拾福建也不難。


    而且陳岩也沒兩年可活了,他會跟趙德諲同年去世。


    “嶺南地區官員的請戰要求都拒絕,不過得嘉獎一下,免得寒了他們的心,廣州方麵,除了嘉獎,還要敲打。”


    “另外,駁斥朱全忠、危全諷、陳岩的詔書,措辭口吻要嚴厲,讓朱全忠知道,朕敢收拾江南四鎮,也不會怕他,再敢對中央大政指手畫腳,再敢跟杜洪眉來眼去,朕也不介意準許朱謹、朱瑄、時溥、王師範、李克用五人的要求,山高皇帝遠,但朕不是瞎子聾子,知道他的小動作。”


    “至於陳岩,明白告訴他,種地就好好種地,不要關心國事。撫州的危全諷不用單獨詔複,他跟鍾傳穿了連襠褲,朕會把他跟鍾傳一起收拾了,讓他洗幹淨脖子等著。”


    話音落地,宰輔閣臣都有些失色,如果措辭當真這樣強硬,一旦討伐失敗,朝廷的臉麵就丟大了,李曄知道他們的心思,但還是對歸黯和崔遠說道:“照朕的意思草詔。”


    定下這些內容,李曄接著說道:“最後一點,也是老生常談的話題,朝廷對四鎮用兵,戰線回環數千裏,聽令各地行營的文官武將有數千人,征調到前線的官兵有三十萬之多,各地動員民夫超過百萬人,人員規模之巨,持續時間之長,跨越地區之遠,各方麵情況都遠甚討伐西川的時候。”


    “遍曆各地行營,其中聲望相當、資曆相仿、才華相近的文臣武將不下二十人,自古以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隻怕他們不會互相甘為他人差遣,如果不能有一位強力主帥坐鎮中央,協調四方,傳達上下,號令進退,獎懲督促,遇情料斷,總決臨時機務,那麽各軍勢必各自為戰,極有可能被四鎮叛軍各個擊破,甚至重演當年九大節度使兵敗相州的慘禍。”


    “關於這位元帥,朕苦思冥想,並無合適人選。”


    聽到這裏,與會二十七位大臣都預感到了一股不祥。


    果然,在二十七雙眼睛注視下,皇帝如是說。


    “慎重考慮後,朕決定禦駕親征,親赴鄂嶽前線督戰,雖然千金之子不赴險,但這一戰關乎存亡,想必各位也清楚,我們沒有失敗的本錢,如果戰敗,我們就回到文德前了。”


    “既然如此,朕願意一戰。”


    “既為太宗皇帝的基業,也為守江山的曆代先帝,更為諸公,為滿朝文武,為天下百姓,為朕自己一家,所以朕希望各位不要諫言,回去好好給下麵的臣工做做思想工作。”


    “若戰死,天意如此。


    “盡吾誌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


    果然,當李曄一席話說完,延英殿陷入死一般寂靜,二十七位宰輔閣臣皆伏惟,叩首請求陛下收回成命,顧弘文瞪大眼睛,一個激靈抱住皇帝的雙腳,眾目睽睽之下哭起來。


    杜讓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對李曄行君臣大禮了,每次見麵要行禮的時候,李曄都會一把攔住他,也不說話,就笑盈盈的看著他,嘮叨幾句家常,然後拉著他到禦書房坐下。


    很多時候,君臣二人會在含元殿席地對坐,杜讓能逐一匯報工作,皇帝靜靜聽,有不妥當的地方,為了保全首相的麵子,皇帝也從來不直接挑明,會在臨別之際贈送一張紙條。


    很多個中午,皇帝也會留宰相們在含元殿一起吃飯,杜讓能還記得皇帝做的黃瓜皮蛋湯、紅燒肉、羊肉砂鍋、粉蒸肉,每當皇帝問好不好吃,這位老宰相都會含笑點頭。


    “好吃,好吃。”


    杜讓能明白,皇帝其實一直把他當老師對待,文武群臣也知道,這位權傾朝野卻又淡泊名利的老宰相很在乎皇帝,如果皇帝需要,他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命。


    在杜讓能自己看來,天子就是他的一切,所以當聽到李曄要禦駕親征的時候,杜讓能沒有呼號連天。


    他先跪下與其他大臣一道請求李曄收回成命,然後起身恭恭敬敬行君臣大禮,默默三叩首,每次叩首再三拜,三叩九拜後,凝聲請命道:“臣不才,願為陛下督師江南。”


    話音落地,眾人都齊齊向他投去目光,


    李曄也想過,但他走不了。


    他是戶部尚書,要主持戶部日常事務,他是計相,要為朝廷掙錢,他是中書令,要為皇帝管理中書省,為朝廷培養接班人,他是六軍十二衛觀容使,要協調南衙北司共事。


    除此以外,他還要主持新政,南直隸、蜀中兩省、京兆府二十三縣、關內京畿各府州,關於新政的大小事都是匯總到他這裏處理,他要是去督師,誰接替他手上的工作?


    劉崇望身上的擔子同樣很重,今天在禦林軍大營視察,明天就在左右神策軍,後天就去了神策軍京西京北行營,日常還得處理兵部大小事,對接前線各地行營的數千文武。


    風塵仆仆,寒暑不休。


    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可能是因為勞累多度,劉崇望最近身體也不好,李曄看到他都覺得他沒什麽精神,一問劉疑才知道,他已經生病很久了,具體是什麽病,劉崇望也不說,隻道自己沒問題。


    他倆走不了,朝中也就沒人夠格諸道行營都統了。


    沉默中,李曄下令官員返回衙署辦公,各知製誥與翰林承旨按照會議內容草詔,中書舍人和起居舍人留下,在朝四位宰相留下,即使要禦駕親征,流程也得好好商榷一下。


    李曄執意親征,眾人苦勸無果,隻好勉強答應了,皇帝要走,朝廷也跟著一起走,去哪些留哪些,行宮設在哪裏,誰留守長安監國,誰主持大明宮事務,都得好好計較。


    次日,詔書發布。


    “門下:定中外風俗大同,齊四海法度於畫一。尊奉中國,成周碑文,姬漢南北,禁暴除殘,古今大義。”


    “江西觀察使鍾傳,頃居豫章,適王黃二賊作亂,乘此危機,嚐列爪牙,保境安民,聯翩寵榮,含進富貴,未嚐斷絕,至今十年,其報國之功,亦可悉數,東拒仙芝,北抗宗權,招降草寇,鎮守江南,大約昭灼功勳,不大於此數。”


    “先帝瞻如太華,倚為長城南天。”


    “凡有所奏,無不照請依允,先帝念其忠貞,初授撫州,待以腹心,再委洪府,視作崇文。官職爵位,亦未吝惜,使列三公,封王南平,授中書令,逮逢鄂亂,傳始虧臣節。”


    “杜洪者,生稟戾氣,幼習娼風,因殘暴之資,為武昌牙將,自崔紹卒,狡襲兵符,以專封壤,竊居鄂州十年,始無中國之尊,視唐律如無物,看天子為妖魔,招勾亡命,惑世誣民,上窺朝廷,下圖左道,接壤鄰鎮,屢策陰謀,逆節甚明,神人共棄,傳昧心與之為伍,愧對神明,世人不恥。”


    “串通杜洪,此傳一罪。”


    “董昌僭會稽,傳文居中書,武為鎮南,勳貴南平王,不思剿賊,反效亂風,並結杜洪,僭居吳王,置百官,冊世子,串並湖南、鄂嶽、義勝三藩,為賊江西,對抗中央。”


    “逆國叛君,此傳二罪。”


    “其心該殺,其行可誅,逆節明顯,不必多言。其贈官及先所授,並在身一切官職爵,一並削奪。淮賊孫儒,楚逆周嶽,其贈官及先所授,並在身一切官職爵,盡皆削奪。”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艱難以來,頗著誠節,必非同惡,鹹許自新。江西將士及百姓等,如保初心,並赦不問,江西大將,如能去逆效順,以州郡兵眾歸降,厚加封賞。擒送鍾傳者,別受土地,以表功勳,田野百姓,如所在團結歸順,亦加爵賞。”


    “鍾傳部下將校子孫及近招致將士等,喻以善道,宜聽朕言,秉義立名,須明大小先後,未有忠於所奉,上悖君親,爾等既有義心,宜思改悔,反正歸朝,朕待之如初。”


    “如執迷不悟,自取覆滅,唐律無情,令在必行,州郡攻陷,捉生將校,一概殺戮不赦,勿謂言之不預也。”


    “各麵行營,仍委都統分道進兵,和衷共濟,同力攻討,諸路軍馬,不得焚燒廬舍,發掘丘墓,擒執百姓,以為俘囚,田桑麥稻,皆許本戶為主,罪止元惡,務安生靈,於戲!”


    “其置頓錢糧車馬料等,委度支使差勾當,不令闕失。某日,朕將東出,行在襄陽,禦駕親征,督師滅賊。”


    “布告中外,明體朕懷,主者施行,日行六百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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