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隨李茂貞來到後院,發現香案美酒好菜都已經擺放好了。


    李茂貞端起一碗酒,也讓眾將舉起酒碗,目光反複打量一陣後,李茂貞道:“請諸位與本帥一同在神明前許誓,穿甲執銳伐山南不臣,而後與本帥滿飲此碗!”


    “孩兒願為父帥效死,請為先鋒使誅滅興元閹賊餘孽!”


    見李茂貞鐵了心要幹掉張威,假子李繼筠率先響應,咕咚咕咚喝完酒水,便一家夥把土碗砸碎在地上,然後用一副不怕死的眼神向李茂貞表決心。


    李茂貞點點頭,欣慰道:“等滅了山南群賊,為父就進表天子為你請封公侯。”


    李繼筠大喜,激動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了。


    李繼筠本名趙繼筠,河北道成德鎮定州常山人士,乃上一任成德節度使王景崇的家僮,六年前獲罪流定州為兵,那年的他才十四歲。


    中和三年二月,朝廷詔令成德出防秋兵衛戍關中。


    在此之前,王景崇以平定龐勳叛亂,進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封趙國公,乾符五年又進封常山王、檢校太傅,此時的成德和長安非常和睦。


    王景崇接到朝廷詔書後,即發深州、定、滄三地兵馬西進長安履防秋職,宋文通所在的博野牙軍和趙繼筠所在的定州軍相繼被調往關中。


    成德軍進京後奉兵部令前往奉天駐守,宋文通以軍功混了個小頭目,又於機緣巧合之下救下了險些被同袍老軍打死的趙繼筠,宋文通看這家夥可憐,就收在了手下。


    黃巢亂起後,滯留關中的各鎮防秋兵開始和起義軍作戰,宋文通所在的成德軍奉命前往潼關抵擋黃巢部將尚讓,尚讓被成德牙軍殺得大敗,宋文通獲頭功。


    不久,宋文通升調到神策軍,趙繼筠也跟著去了。


    兩年前,朱玫、李克用、王重榮、李昌符發兵長安問罪田令孜,僖宗出奔鳳翔,李茂貞時為神策軍扈駕都將,率所部擔任僖宗護軍,沿途抵抗朱玫部將王行瑜的追兵。


    宋文通再次立下大功,僖宗詔授其為武定節度使,賜姓名為李茂貞,時年二十的趙繼筠隨即拜李茂貞為義父,李茂貞欣然受之,於是李繼筠出爐了。


    李繼筠上個月剛滿二十二歲,李茂貞今年也才三十三歲,年歲僅僅相差十一,但二人出生入死的故事在那擺著,李茂貞也非常疼愛這個假子,平日視為己出。


    李茂貞本就有些擔心部將不同意伐山南,畢竟這會兒的鳳翔還有李昌符的殘餘部從,李茂貞的確一言九鼎,但到了眼下這等節骨眼,也得顧忌這些老將怎麽想。


    鳳翔本地的順將怎麽想,李昌符的殘餘舊部怎麽想,跟了自己近十年的成德老將怎麽想,出身神策軍的將領又怎麽看,這都是李茂貞要考慮的問題。


    李繼筠帶頭響應後,三十餘名將領也跟著表起了決心,發完毒誓後就喝完酒砸碗,李茂貞心中得意非常,看向李繼筠的眼神充滿了讚賞和欣慰,這家夥真成器。


    但有一句話叫麵合心不合,別看這夥武人一個比一個叫得凶,雖然有不少人都想和李茂貞打下山南好好分一杯羮,但有些人的心裏卻也裝著其他念頭。


    戰事順利,一切好說。


    不然大帥可就別怪咱們不賣力了,那張威是好惹的?


    打著小心思的人不少,但都沒表露出來,隻是那掌書記劉五尋很不合時宜的背過身體站到了一邊,抬起頭四十五度角望夜空,裝作沒聽見這回事。


    李茂貞瞧不起這等文人,也不甚在意他,隻是暗罵這書記不識相。


    諸將一個一個來到香案前舉手發下重誓,一切形式走完後,副使符道昭又叫嚷道:“大帥既然要扯旗造反,幹脆就別要混賬朝廷授予的官職,自立岐王好了!”


    鳳翔一直都有岐王,李昌符造反後,朝廷才停止封岐王,但這稱呼卻是現成了,也不管李茂貞同不同意,三十幾個將領馬上一口一個岐王嚷聲起來。


    李茂貞聽得頭腦發昏,張嘴就差點來了一個本王自稱,隻是又馬上意識到時機不成熟,這才硬生生把本王二字給咽回去,轉而改口道:“本帥深受國恩,又是皇親國戚,怎麽能僭越稱王,李鴉兒也不過是個隴西郡王,諸位不要逼迫本帥行田季安之事!”


    岐王聽起來雖然幸福至極,但李茂貞還是沒膽子自立為王,畢竟他這回起兵的目的是要為國除賊,是打算給長安方麵敲個警鍾聽聽,可不是要扯旗造反。


    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稱王,李鴉兒和朱全忠等人決不會善罷甘休,貞元年四王二帝的先例在前,蔡州秦宗權的活例子也擺在眼前,暫時還是不要做這事了。


    如此想了一遭,李茂貞裝出一副惱怒的樣子,又重申大義道:“本帥起兵隻為撥亂反正,誅滅閹賊餘孽以肅清朗朗乾坤,這些話諸位不要再講,否則本帥就紮聾雙耳!”


    說著就要拔出短刃,竟是直直往右耳送去!


    眾人嚇得半死,七手八腳將其攔住,符道昭見勢也跪在地上請罪,李茂貞這才就坡下驢作罷,流出兩行貓尿,哽咽著對諸將陳述君臣大義。


    沒腦子的武人被騙得團團轉,角落裏一名幕僚笑嗬嗬,大帥好像已經忘了自己之前在節帥府中大罵皇帝的事了,從長安派來的不少官吏倒是被李茂貞的深情感動。


    大帥醒悟了,果然不負茂貞之名,的確忠貞。


    當今天子少年即位,隱忍誅殺楊複恭奪回了大權,看起來卻是頗顯中興之誌,但行事卻很袒北衙閹賊黨羽,那楊守亮乃閹賊親信,饒他一命就夠了,派宰相出城十裏相迎作甚,他楊守亮有何功德?


    大帥之前雖然對天子不恭,但此番出兵討伐張威卻是不負皇親之名。


    即使是在藩鎮,南北二司的明爭暗鬥也從未停止過,即使是這些在地方任職的文官,也有不少人希望借藩鎮之手徹底清除閹宦,但這些人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他們不會去判斷方鎮大帥會不會變成董卓,他們隻看到了閹宦欺主。


    一次次血腥的宮廷政變,讓雙方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失望和仇恨都是日積月累的,等到失望攢夠了,人就走了,等到仇恨夠深了,人也要亮刀子了。


    從甘露事變起,雙方的仇恨就再難化解,一方得勢時,另一方能暫時隱忍,但決不可能和解,非斬盡殺絕不可,可雙方的結局卻是一前一後雙雙殞命。


    李茂貞擦了擦眼淚,起身問道:“本帥打算派九千人去洋州,誰願意領兵前往?”


    後院軍使聶封當即出列應命道:“末將願往,先克洋州斬敵將首級,後掃榻恭候大帥親臨山南,叫興元那群沒卵子曉得鳳翔厲害,大帥至洋州,張威必兩股戰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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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茂貞一見此人,頓時大喜過望。


    你道李茂貞為何欣喜若狂?因為請戰這人是成德老將,現鳳翔後院軍使聶封!


    當年潼關大戰,僅僅隻是什將的聶封就敢帶著五百成德牙兵直撲尚讓中軍,一舉殺得起義軍潰敗數裏,平日與李茂貞親近無比,在軍中更是與李茂貞同吃同睡。


    李茂貞到任鳳翔後讓聶封當了六院軍使,把六院牙軍交給他掌管,由此可見信任。


    但聶封的長子在討伐李昌符之戰中陣亡,聶封中年喪子,這兩年一直鬱鬱寡歡,李茂貞理解他的痛苦,平日便很少讓他去做事,眼下聶封主動請纓,李茂貞焉能不喜?


    當下狠狠誇了聶封一陣,聽得眾人起了雞皮疙瘩時,唾沫星子亂濺的李茂貞才拍板署了聶封做都知兵馬使,將九千兵奔襲先行洋州。


    方鎮的將職很多,大略都知兵馬使、兵馬使、副兵馬使、十將、副將等級。


    佐將衙將還有狎牙、虞候、都虞候、隨軍某、長行官健、衙前兵馬使、後院兵馬使、捉生兵馬使、使宅十將兵馬使、親軍刀斧使,另外還有同、散、同散、中軍等兵馬使,另外還有散將、同十將、教練使、散十將、散兵馬使,諸如此類,冗雜不已。


    其中最複雜的就數都知兵馬使,也就是俗稱的都頭、都校、都將,這個職位隻是形容性稱呼,一支小部隊的頭目可以叫都頭,幾萬人的大部隊也能叫都頭。


    這個職稱廣泛適用各級軍將,權力隨著統率兵馬的多少而變更,有便宜從事之權,領兵超過的五千就是大都頭,所過之處連刺史都得出來迎接。


    以六院牙軍使出任都知兵馬使的聶封顯然屬於大都頭這一級別,這不但體現了李茂貞幹掉張威的決心和信心,也彰顯了他李茂貞對聶封的信任和厚愛。


    聶封榜樣在前,又得了個大都頭當,後院裏的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李茂貞再分派其他人的時候也就容易多了,李茂貞剛詢問誰去打梁州,符道昭就站了出來。


    如此一來,防備東麵長安以及西北龍劍、天雄、感義、保大、義勝等地的人選也就跟著定了下來,這些藩鎮節度使多是外宅郎君出身,李茂貞雖然不怕,但也擔心這些家夥趁自己跟張威拚命來偷襲鳳翔。


    除此以外,李繼筠被派去大橫關一帶坐鎮,防止朝廷出兵幹預,而岐州老巢則由跟了他長達十年的心腹老將徐及業留守,事情之順利,超乎李茂貞意料。


    李茂貞更加的誌得意滿,就算唐統天命未終,某隻要能滅掉山南,再幹掉北麵那些閹宦餘孽,李克用兵犯長安的局勢也不是不能重演,某也要討個岐王當當。


    李鴉兒封得,某就封不得?


    哼哼,到那時候,定要給李曄小兒一點顏色看看!


    “傳本帥令,明日大兵四起,往洋州、梁州、鳳州、集州諸地就食!”


    “傳本帥令,隴右鳳翔二鎮,凡十七以上六十以下壯丁,逢八抽一,編為團練,逢七抽一,征為力役民夫,不服徭役者可資錢糧,不交錢糧又逃籍避役者,殺其全家!”


    “傳本帥令,二鎮之內,商賈七稅一,匠田農八稅一,販夫走卒行醫布道者除僧侶外,一律五稅一,本帥最恨這些流食兒,誰敢抗稅,立殺不赦!”


    “傳本帥令,轄境之內,敢有囤積私蓄糧食者,殺其全家!”


    ……


    一道道命令從李茂貞口中說出,但李茂貞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李茂貞似乎看見,隨著他的這些命令,嚎哭聲接二連三的從各處村落響起,一個又一個男人從田間地頭被抓走,捆住雙手雙腳,牽成一條線帶走,妻兒老小隻能哇哇苦叫。


    官兵拿著刀槍驅趕這些壯丁,就像驅趕牛羊一般,


    敢於反抗的男人女人被砍死在地上,脖子上或者肚子上一個血洞汩汩朝外流著溫熱的紅血,罪行嚴重的還要把腦袋剁下來,掛在樹上或是路口示眾。


    想到這裏,李茂貞居然覺得有些心酸,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在成德的時候。


    那時的成德就是這樣。


    自己就是這樣被抓走的,姐姐也是這樣被砍死。


    李茂貞險些掉出眼淚,但深吸一口氣後,他的心又堅硬起來,就像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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