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催動牛車,這輛老邁的車吱吱呀呀地往前走。


    至於為什麽以這個少年為馭者,畢竟夫子家的牛脾氣比較猛烈,多少年諸國之旅都走下來而沒有被哪家強盜做了牛肉幹,就顯而易見不是一般的老牛了。


    子路都被一牛蹄子踹翻過。


    尼瑪捂著肚子打滾。


    是夜提刀來見。


    複踹之。


    子路,倒也,再起不能。


    導致直接後果,這頭牛隻在夫子和這個奇怪少年麵前比較老實。


    夫子是因為,夫子會和它講道理。


    各種意義上。


    而對那少年則是不知為何了。


    幾乎是一種本能的畏懼。


    牛車的速度不慢,但是其餘諸弟子腳力也很快,子路很快就又開始生悶氣了,在老牛中途休息要吃草的時候,眾弟子去找草,去摘樹枝準備生活,那少年詢問子路。


    子路悶聲道:“我不喜歡老聃。”


    “為什麽?”


    這位勇武而剛強的男子挑了下眉毛,道:“我認可這位老先生的智慧,他的器量不比老師高,卻也不會比老師低,他的智慧也同樣如此,令我所不喜歡的,是他的選擇。”


    “這天下禮崩樂壞,兒子殺死父親,父親殺死兒子,如同南子那樣和兄長私通的情況屢見不鮮,還有背信棄義,彼此攻殺的事情,同樣不斷再發生,這個世道如同一個泥水潭,無數的百姓墜入了泥土裏。”


    “老師選擇去盡全力地把人們拉出來,救出來。”


    “想辦法讓更多人來把他們從這泥潭裏救出來。”


    “而那位老聃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超脫人世,淡然處之,你讓我怎麽能喜歡得起來呢?不,甚至於不能這樣說,因為這天下百姓,是沒有資格去讀書學習的,所謂使民愚,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什麽世道。”


    “現在這人世啊。”


    “如同一個四四方方的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麵有許多熟睡的人們,對自己的處境毫無察覺,不久都要悶死了,老師憤怒地砸這屋子,想要打開,把知識傳授出去,想要讓更多人意識到這世道不對。”


    “而老聃,而那楚狂人,那些所謂的隱士則是冷眼旁觀,不和這個世道同流合汙,卻也不去讓人驚醒,自耕自食,隱居人間,甚至於嘲笑老師,說你反正打不開這籠子,還會導致自己有殺身之禍,多麽愚蠢啊,不如隱居,不如隱居。”


    “不……,老聃和他們不一樣。”


    子路又歎了口氣,反駁自己,並且苦惱道:“不一樣。”


    “如果隻是那樣愚蠢的人,我也不會在意。”


    “誠然,許多的人不理解老師,甚至於作詩歌嘲笑他,說這個時代的道德都在降低,老師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必然會引來殺身之禍,不如隱居,不如隱居;但是這樣獨善其身的人,在我看來不過是嘰嘰喳喳的鳥雀。”


    “安然於在樹枝上的起落,滿足於腐爛的漿果和地上的雨水。”


    “在這個已經腐朽的大樹上尋找著蟲子果腹。”


    “嘲笑天上的鴻鵠。”


    “這樣的人,是不值得一笑的。”


    少年訝異想了想:“兄長你認為,老師是鴻鵠?”


    “不!”


    子路毫不客氣地反駁:“世上沒有一種鳥能和夫子媲美,若用鳥來形容,唯獨鳳中之皇可以勉強比擬,那些人連鴻鵠的誌向都無法理解,又如何能夠理解鳳皇呢?”


    少年低聲道:“老師的誌向是……”


    子路訝然:“對,你那時候不在。”


    “是大同之世。”


    子路沉吟了下,解釋道:“老師說過,所謂大同之世。”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子路眼睛明亮地重複了夫子在祭者上的話,而後黯然道:


    “隻是,我現在也明白了,其實老師也明白的,這個時代是不可能出現他所期望的大同之世的,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這些且不提了。”


    “禮崩樂壞的時代,各國征伐,當年和南子私通的親兄弟都去衛國當官了,陳靈公和臣下之妻通奸,還穿著那女子衣物上朝炫耀,各大家族把持諸國,選賢與能個屁。”


    子路粗魯地罵了一句:


    “南子可是宋國的公主,他的兄長是宋國的公子。”


    “這樣可見宋國禮崩樂壞到什麽程度。”


    “還有那衛公……”


    “一國之主,居然還讓那南子私通的兄長來自己國中做了上卿。”


    他遲疑了下,左右環視,和自家小師弟對視一眼。


    異口同聲道:


    “md慫包!”


    “md色狗!”


    少年咧嘴笑起來。


    子路則是暢快地放聲大笑,他是那種遊俠氣很重的人,名望早已經滿天下,現在的各國,因為背叛之事時有發生,當外來之人進入一個新的國家當官員,需要得到這個國家的盟誓,發誓保護這個來投之人的生命安全。


    但是當時卻有一位大夫說道‘使季路要我,吾無盟矣!’


    隻要子路的一句話,那我不需要盟約就可以來這裏。


    一個人的承諾,甚至於重於一個千乘大國的盟約。


    這就是子路此時的聲望。


    而他隻是夫子的一個弟子。


    不過他仍舊選擇侍奉自己的老師,聲音頓了頓道:“見微而知著,可知道衛國現在是什麽樣子了啊,而今,連選賢與能,講信修睦都做不到啊,更何況其他呢?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這樣的時代,千年後,兩千年後會不會有?”


    “至於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我隻能說,這隻是老師的理想而已,哪怕是我也無法理解和認同,小師弟,你說怎麽會有這樣的時代呢?”


    子路無法理解地道:


    “所有人珍惜貨物和財物,卻不是為了自己的欲望。”


    “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都認真勞作,也都不是為了自己。”


    “沒有戰爭,沒有陰謀,甚至於沒有盜賊。”


    “天下為公。”


    “這個世界,不可能存在的吧。”


    他複雜歎氣:“我知道那會是很美好的,幾乎是最好的時代,但是,我不相信這樣的世界真的會出現,我隻是猜測,或許老師是看到了這樣時代的可能性,大同之世的可能性。”


    “才會對這樣渾濁的人間越發地無法忍受吧。”


    “那些所謂的楚狂人之流,不過是看到了夫子即將蒙受的苦難而不自知地嘲諷;而老聃則是能夠理解老師看到的大夢,卻以一種這是不可能的的想法,選擇了淡然離開這個時代,既無法改變,便索性冷眼旁觀。”


    “那些所謂堪破人間的隱士,周公時代就會有,未來也會有。”


    “夫子卻隻有一個。”


    其餘的孔門弟子也跟了過來。


    那少年想了想,疑惑道:


    “既如此,夫子,為什麽還要去遵循周禮呢?”


    那些弟子們彼此對視一眼,突然齊齊地放聲大笑起來。


    “周禮?!”


    子路笑得前俯後仰,旁邊溫和男子回答道:“《周禮·地官司徒·保氏》有言,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禦,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所謂國子,便是貴族和世家。”


    “而今天下仍舊如此,唯獨國子方才有資格學習六藝,百姓便隻知種地養蠶即可,尊崇的治國之法是以愚民為主的,民之難治,以其智多……隻能說,老師年輕時候推崇周禮而已。”


    子路複又大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少年:“我是路邊遊俠兒,你更是無名無姓之人,而諸師兄弟裏,多有貧苦,若說遵循周禮,那有教無類的老師,本就是天底下最不信奉那周禮的人了!”


    “竟敢將貴族國子的六藝,廣為傳授。”


    “周公都容不得他的!”


    “周朝的大夫們,聽老師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覺得老師說的是,那些用陶俑來代替殉葬的人,應該早就被絕後了吧,是一種惡毒詛咒般的中傷,覺得老師說得對,而我等所聽聞,老師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是當年以陶俑而代替殉葬,拯救他人的人,已經不再出現了嗎?”


    “好吧,那我來。”


    “是當仁不讓之氣魄。”


    子路得意笑道:“夫子那糟老頭子總是這樣。”


    “說話裏麵藏著自己的真意。”


    “他才不是什麽一板一眼泥雕石塑的聖人。”


    那少年沉思,好像確實是這樣。


    譬如那次,有個家夥故意裝作不認識老師,故意曲解夫子的主張。


    把老師氣得厲害,回來後連連撫胸自語。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氣死了氣死了,不氣不氣。


    氣出病來無人替。


    你看,別人不知道我,我也不生氣,不也算是君子嗎?


    有人故意來杠你,你沒一拳把那人打成肉餅,這就是君子了啊。


    又有個被夫子不喜的客人來拜訪。


    夫子直接告訴弟子說,就說我不在。


    等到那個人離去之後,夫子就在二樓撫琴高歌。


    ‘我在這兒,可我不願意見你。’


    ‘唉,就是玩兒。’


    ‘略略略’


    又有老友故意張開雙腿,不雅姿態對著夫子,夫子毫不客氣,直接開懟“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然後一把年紀了,拎起木杖擊其脛。


    你老小子羞辱我。


    我特麽抽死你。


    那位老先生當場捂著帽子狂奔而出。


    夫子雙手持仗,狂奔追擊之。


    小子,你給我站住!


    當時還有個叫做回的小師弟看著這一幕直接懵住。


    夫子奔逸絕塵!


    還有那一次,冉求為大世家季氏搜刮民脂民膏,夫子直接砸了碗:


    “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


    那小子不是我徒弟了,你們直接給敲鼓,削他!


    對於這小子不用講什麽同門道義,一起並肩上。


    擊鼓,進軍!


    最後的結局,反正冉求最後還是乖巧的同門了。


    類似的事情太多了,這些弟子們都知道,那根本不是被這個時代尊稱為“天縱之聖”“天之木鐸”的聖人,如果不注意那通天貫地的才學和智慧,那隻是一個有自己的小脾氣,挑食,喜歡開玩笑,而且一般來說,還很皮實的老人而已,鮮活無比。


    他喜歡子路,或許也是因為,麵對著自己,隻有子路敢正麵開懟。


    否則夫子太寂寞了。


    雖然常規意義上,是子路被反向摩擦。


    不過那一次夫子見南子,子路直接問你是不是動心了,把夫子氣得直接對天發誓“天厭之!天厭之!”我要是對那女人動心了,就讓天打五雷轟,子路那時的表情如下。


    ‘真的嗎?我不信。’


    把夫子氣得吃不下飯。


    “夫子夢想的大同之世麽……”


    “真能看到,就太好了。”


    少年從過往的經曆裏回過神,微笑著低語,而後站起身來,隻是回去牛車的時候,做好了飯。


    順便從牛車後麵把那一壇醬菜拿出來。


    是的,夫子隨身攜帶醬菜。


    隻是在一眾師兄弟享受著美食的時候,客人來了,那是一位高大的男子,英朗而雄偉,堪稱神將一般,他還帶著幾位少女,以及一個約莫和此刻的少年差不多大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少年愣住,而夫子卻似乎早有預料,微笑著頷首。


    神將介紹那些女子,最後介紹到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道:


    “這位是玨。”


    “她不習慣表露感情,夫子勿怪。”


    “雙玉為玨,是嗎?”


    夫子若有所思,而後像是和尋常孩子打招呼那樣,蹲下來和小姑娘平視,筷子上還夾著肉幹:


    “你好啊,小姑娘……”


    傳說中,夫子是龍生虎養鷹打扇。


    而上一個有這樣傳說的,是被生母遺棄於山林的大羿。


    當魁梧的夫子蹲下來的時候,小姑娘不得不仰起頭。


    然後看到那巨大的夫子彎腰,俯瞰。


    強大的,天神一般的魂魄和英雄的身軀,鋼鐵般的意誌。


    而後,


    魁梧的夫子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


    “你好啊,小姑娘。”


    而此刻,那粉雕玉琢,麵容冷淡的小姑娘愣住,臉上浮現出表情。


    眼睛慢慢瞪大,嘴巴慢慢張開,小臉煞白。


    眼睛裏麵很快盈滿了水花。


    “嗚嗚……”


    而後,下一秒、


    轉身就跑。


    仿佛狂暴的風。


    剛剛說完這位天女心情冷淡的神將:“…………”


    逗孩子的夫子笑容僵硬:“…………”


    端木賜:“…………”


    曾子:“…………”


    子夏:“…………”


    子遊:“…………”


    眾弟子低頭幹飯。


    子路道:“老師,就告訴你不要……”


    夫子怒而抬手,把手裏的肉幹塞到弟子嘴裏,反手一拍旁邊愣住的少年,道:


    “愣著幹什麽,快去追啊!!!”


    少年木訥點頭,然後起身跑出去。


    被夫子拎著衣領提溜回來,放在牛車上。


    “開車去!”


    “欸?好,好……”


    ps:今日第一更………四千四百字~作息,大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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