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天上降下一場雨來,雨勢雖不大,卻極是細密。六宮亭台樓閣,登時皆如沐水簾之內。時下已是仲秋的天氣,本已有了幾分涼意,這場雨一落更添了幾分清寒。


    蘇美人在鹹福宮偏殿外一張藤椅上坐著,正賞著外頭的雨景,隻見庭中地上落葉遍地,雨潤苔青,幾株鬆柏不因時令有變,不曾落葉,在雨中更顯蒼翠挺拔。碧荷在旁立著,手裏捧著一方托盤,上頭呈著一隻五彩瓷蓋碗小茶盅,就說道:“這雨漸漸大了,主子懷著身子,還是進去罷,仔細寒氣撲了身子。”


    蘇美人笑道;“不妨事,哪裏就這般嬌氣了。當宮女的時候,冒著雨雪出去辦差都是常有的事,也不見生什麽病。”碧荷說道:“話雖如此,隻是今非昔比,主子現下懷著小皇子呢,可要留神。”蘇美人笑道:“不怕的,若當真有妨礙,太醫早就說話了。隻是近來那些嬪妃們,都眼紅的緊,一心隻想抓咱們的錯處,卻要小心。”


    碧荷撇了撇嘴,不屑道:“皇上不去找她們,她們就把氣衝著主子來了。依著奴婢說,她們也隻是白費力氣罷了。皇上現下這般寵愛主子,誰也不見,她們就是有心挑唆,也是無計可施罷了!”說著,又笑道:“皇上這些日子以來,獨獨隻見主子一個,連皇後也撇到後麵去了。這才多少日子,就封了主子做美人,這在後宮裏可還沒有先例呢。便是當年的貴妃,也是一步步上來的,還虧得是她生了皇長子,占了先機,又有護駕的功勞在裏頭,不然也上不到那個位子。主子如今在這後宮裏,可是無人能及呢。連皇後娘娘,都要讓主子三分顏色了。”


    蘇美人聽了這話,甚是得意,臉上便現出得色來,嘴裏卻還說道:“出去可不要講這話,好歹她也是皇後。”碧荷撇了撇嘴,正欲再說,卻聽間壁傳來念誦佛號之聲,當即笑道:“這德妃娘娘,自打禁了足,忽然轉了性子,變得恁般虔誠起來,日日從早到晚的念佛抄經卷,昨兒奴婢聽那邊的宮女說起,這德妃娘娘發了願心,要抄九十九遍金剛經,求佛祖保佑皇上萬壽無疆呢。”蘇美人笑道:“隻怕是要求佛祖保佑皇上早日回心罷?她自抄她的去,休說九十九遍,就是九千九百遍,皇上不知情,也是白費力氣。往昔我在禦前服侍的時候,就瞧出來皇上不大待見她,若非有皇後提攜,她哪裏能到今日這個地步?如今皇後都敗了勢,何況是她!”


    正說話間,裏頭送了一盞冰糖燕窩出來,碧荷將手裏的托盤遞與旁人,連忙捧了過去。因是才燉下的,湯汁還滾燙著,便吹涼了送到蘇美人跟前,又笑道:“這血燕可是難得,往日可隻有皇後並高位的嬪妃可得著,可是比尋常的燕窩更滋補些,主子且試試。”蘇美人瞧了一眼那盅子,果見裏頭數枚褐紅色的燕盞,泡在一汪湯汁裏頭,觀其品相質地,皆是極品,遂笑道:“這樣好的燕盞,往日可再到不了我嘴裏的。就是宸貴妃與德妃,也未必能吃著。想來是皇後那邊的?”碧荷說道:“是日前皇後打發人送來的,她倒也算識趣兒,見皇上這般寵愛主子,這幾日可沒上送東西過來。”


    蘇美人冷冷一笑,說道:“你哪裏知道她的手段!我在禦前服侍,也算見識過了,她這是要把我給捧起來,好叫六宮嬪妃與我一人為敵!前頭的錢氏,就是這般折在她手裏的。然而我可不是錢氏,可不怕她那些齷齪手段!皇上現下厭了她,她再挑三說四也沒人聽了!且我肚裏又懷著個孩子,待將來生下來時,這位分想必還要再往上提一提。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同她比肩了,那才叫揚眉吐氣呢。”她說到高興,難免忘形,言辭張狂,幸得並無外人聽見。倒是碧荷,卻有些顧慮,說道:“主子也還留神才好,皇上也有幾日不來後宮了。怕一來二去,就淡下來了呢。”蘇美人娥眉一揚,朗聲道:“那怕什麽?不過是朝廷上有大臣說話,皇上要避一避嫌罷了。這些嬪妃自己沒本事,隻好叫娘家出頭了,卻濟得些什麽事?!白白與人做嫁衣!”


    碧荷聽著自家主子的言語,心裏倒想起一樁事,遂說道:“主子,冷宮裏那位又打發人傳信兒來了,說要見一見主子。連日皇上與主子形影不離的,抽不出身去。如今皇上不來後宮,倒是個空子,主子幾時去見見?”蘇美人思忖了片時,說道:“今日下了雨,怕路不好走,你打發個人妥帖的人去說,明兒若放晴,傍晚時候就還在景祺閣見罷。那兒僻靜,常時沒人去。”碧荷嘴裏答應著,眼看天色已黑透,便扶了她進去。


    至晚間掌燈時分,贏烈在養心殿看了一日的奏章,不覺有些腰酸眼花,走出殿外,立在廊下看雨。張鷺生正在門上守著,見皇帝出來,連忙迎上去,躬身問道:“這外頭雨打,濕氣重又冷,皇上還是進去,仔細凍著了。”贏烈說道:“披了一日的折子,乏得很,出來散散,外頭落了雨,倒是舒暢的很。”張鷺生陪笑道:“皇上忙於朝政,也要顧惜著身子。”贏烈點了點頭,沉吟片時,忽又問道:“近來時氣不好,皇後並太子可還安好?”張鷺生回道:“沒聽坤寧宮有什麽動靜,該是無礙。”說著,又淺笑低聲道:“皇上雖不肯過去,這心裏還是惦記著娘娘的。既這般,皇上何不去瞧瞧?娘娘也有日子不見皇上了,心裏該是很想念的。”


    贏烈卻搖頭道:“罷了,眼下朕不要見她。”說畢,又轉身邁步進門。張鷺生不明所以,不敢作聲。眼看到了傳膳時分,禦膳所的人將皇帝的晚膳抬了來,禦前的宮人便接了進去,按著規矩布置下了。贏烈舉箸進食,卻見盤碗之中有一碗鱸魚羹,憶起來是蕭清婉素日愛吃的,便說道:“把這魚羹撤下去,拿盒子盛了,與皇後送去。”張鷺生應諾,又不敢怠慢,連忙親自送去了。


    到得坤寧宮,正逢蕭清婉抱著太子用膳,見他進來,連忙傳到裏頭,賜了座,吩咐宮女倒熱茶與他,又笑道:“什麽事,這樣大的雨,倒叫公公親自跑一趟。”張鷺生笑回道:“皇上送碗魚羹與娘娘加菜,奴才怕那些小太監們粗手笨腳的,路上再給摔了,就自個兒過來了。”蕭清婉點了點頭,令宮人端了出來,見是一盆鱸魚羹,遂吩咐拿了一隻青花瓷描金小碗來,親自撥了一碗,叫春雨端與張鷺生,笑道:“公公走了這一遭,吃完熱湯暖暖肚子。”張鷺生連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這是皇上賞與娘娘,奴才哪裏敢吃,讓皇上知道了,奴才腦袋可要搬家了。”


    蕭清婉淺笑道:“如今這宮裏,但隻要本宮不準,便一個字兒也傳不到皇上耳朵裏,公公又怕怎的?”張鷺生見皇後話已至此,哪好固辭,隻得訕笑著謝了賞,接過去碗去,立著吃了。


    一時吃過魚湯,他拿絹子抹了嘴,重又上來。蕭清婉便問道:“禦前怎樣了?可有什麽消息?”張鷺生便一五一十的回道:“朝裏許多大臣上了奏本,勸諫皇上勿要偏寵嬪妃,擾亂綱常,故此皇上再不曾見過蘇美人。倒是時常賞些東西過去,奴才也不好理論。”蕭清婉笑了笑,說道:“她可是如皇上意的人,哪會就這般容易敗下去了。”因又問道:“林霄那案子如何了?還有人替他求情麽?”張鷺生回道:“雖不見多,卻也有幾位大臣上折為其陳情,皇上收了折子,隻批知道,也不說如何處置。恕奴才多嘴,娘娘若要動手,可得快了。皇上這意思,怕是要輕饒了林家呢。”蕭清婉細問了那起人的名姓,便淺笑道:“這個本宮自然明白,隻是時機未到,輕易出手倒壞了事。也罷,公公且回去複命罷。來的久了,怕皇上要多心。”


    張鷺生聞聲,便即做辭去了。穆秋蘭送了他去,又折回來笑道:“這張公公如今嘴也這般鬆了,論娘娘問什麽,沒有不答的。”蕭清婉微笑道:“他那侄子,現在都察院呢。”穆秋蘭旋即會意,也不明言,隻說道:“這大雨天,皇上倒還念著娘娘愛吃鱸魚,特特叫人送來,可見這情意還是不淺的。”蕭清婉張了張口,卻隻歎了口氣,終是一字兒沒發。贏縕不知事,在她身上爬來爬去,又問她要爹。她抱緊了孩子,擦了擦眼角,沒有說話。


    到了晚間時候,贏縕早早睡下,蕭清婉又做了一回針線,看了兩句書,眼看時候晚了,方才睡下,一夜無話。


    隔日起來,已是雨過雲收,天氣放晴,隻是昨日一場大雨,將院中梧桐葉子掃落滿地,更添了幾分秋意。蕭清婉一早起身,才開窗子便覺寒氣侵體,恐贏縕年幼怕冷,連忙叫宮人開箱子拿夾襖,自家也添了幾件衣服。因著天寒,這一日不曾出門,隻在坤寧宮裏教贏縕讀書識字。贏縕這孩子雖是頑劣,秉性卻是個極聰明的,習學起來極是迅速,蕭清婉瞧著,心裏也是寬慰。


    這日一日無事,到了晚間時候,坤寧門才待下鑰,穆婕妤同武婕妤二人卻匆匆而來,求見皇後。


    蕭清婉知必有緣故,連忙請見,二人走進內殿,草草行禮畢,武婕妤便說道:“娘娘,擒下來了!”蕭清婉淺笑道:“本宮估摸著時日,也差不多了。那賤婢現下何在?”穆婕妤回道:“現在外頭嬪妾轎子裏捆著,娘娘若要見,就命人押進來。”


    蕭清婉沉吟道:“別叫人瞧見了,連轎子一並抬進來罷,送到偏殿去。咱們且一道會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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