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蕭清婉有了身孕,依著宮廷律製,每日裏的行動坐臥,都有專人看管,一言一笑皆有無數規矩匡正。另有兩名女史,每日裏按著時辰前來服侍,念誦聖人經典與她聽。又有兩名樂伶,日常過來,彈奏怡情曲目,以為胎教。如此一來,蕭清婉便大感拘束,她本是個好動的性子,受這些死理教條管束,頗有些不自在。然腹中所懷究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兼且關係皇嗣龍脈,她雖心中不快,便也壓了往日那任性的脾氣,耐心養胎。當真是目不視邪色,耳不聞淫聲,口不出妄語,心不動雜念。


    坤寧宮中一應宮人,也皆知皇後懷胎,滋事重大,非等閑妃嬪可比,也都打起了全副精神,伺候周到。那素日裏在蕭清婉身畔服侍的穆秋蘭並那四名大宮女,更是殫精竭慮,唯恐哪裏出了紕漏,又或者為那起心懷鬼胎的妃嬪下了暗手,日日仔細提防。太醫令王旭昌,也一日兩趟的過來請脈問診,看胎像有無異處。


    宮中眾妃,見皇後懷孕,雖是各懷心事,也都來奉承。便是謹妃,也常來探望,說些不鹹不淡的吉祥話語。蕭清婉雖心中厭她,麵上也少不得與她周旋一二。謹妃縱然有心,但見坤寧宮中嚴防死守,滴水不漏,一時也尋不到個下手的地方。這日子,下頭雖是暗流湧動,麵上卻是十分平靜。


    再說前朝,隻兩月不到的功夫,就出了好幾樁事情。李十洲因得宰相蕭鼎仁提拔,到得都察院補缺,任職左侍禦史一職。他為人勤謹,又暗得人在後指點,自上任初始,便將都察院近幾年來案件一一複查一遍。這不查不打緊,一查之下,竟有十幾樁案件,不是有斷無聽的,便是嚴刑逼供,有倚勢淩人之嫌的,再不就是證據缺失,草率結案的。李十洲是個耿直之人,自然將其一一糾枉。正當此際,又有許多曾經都察院審理案件的人,跑到順天府處喊冤。那順天府尹,先道是這起刁民可惡,已是結了案子,怎可說翻就翻,且又時隔許久方才來報冤?然此人亦是個忠厚愛民之輩,並不肯濫施刑罰,強行驅散,便將這些人叫到公堂之上,細細詢問,又仔細忖度其人神態言語,方才察覺是確有冤情的,又恰逢李十洲正複查舊案,便將這些案子一一歸納,轉呈至都察院。


    其時,都察院左都禦史徐空良先是譏刺李十洲新官上任,這三把火且是燒的旺盛,再是嘲諷他拿著雞毛當令箭,暗地裏又使了心腹挪換文書案卷,抵盜關鍵證物,與他下絆子,總讓他複查不順。然李十洲此時已非初入官場的意氣書生,身後又有蕭相等資深權臣指點,結納了都察院中一起與徐空良不睦的、忠於朝廷的臣子同僚,一起追查。


    那徐空良觀此局勢,也著實慌了,忙調動一切可用人事,妄圖阻撓。然這世上有句話,紙包不住火,假的終究真不了。不盈一月,李十洲便將那十幾起冤案,盡數糾正,平複冤屈,關押的開了釋,流放的發文召回,強行錯判了財物的,也都一一追回發還。又將此間事宜整理成折,上奏禦前。果然皇帝龍顏震怒,斥責徐空良玩忽職守,愧對朝廷,將其革職抄家,交由刑部查辦,又暗下了一道密旨,意思是自徐空良身上掘出些榮親王謀反的罪證。奈何這徐空良雖是榮親王的表弟,卻因榮親王那信不過文臣的秉性,於他所謀知曉的也就極其有限,能供出來的皆無足輕重。


    但於刑訊之間,他倒另翻出一樁事來,乃是前番謹妃趙氏的侄子謀取朝廷功名,其父趙同鈺串通主考、禮部尚書宋康安,聯合作弊,竊取試題,倩人代考之事。其時,徐空良任副考,宋康安打通關節時,也曾打點過他,故而知曉。此刻為求保命,也就供了出來。


    事至此時,當真是牽出蘿卜帶出泥。刑部聽聞這供述裏,竟牽扯到一位尚書,兩位國戚,不敢怠慢,慌忙上折報與皇帝。贏烈收了折子,自然怒不可遏,下旨嚴查。


    此事關係朝廷威信、皇室顏麵、科考公正,非同小可,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會審。大理寺卿張炳仁、都察院左侍禦史李十洲並刑部尚書孫紹中,同審此案。先是都察院查訪捉拿一並涉案人犯,這世上也就有這樣巧的事兒。當時與趙文廣代考的,竟是李十洲昔日的同窗。


    這人姓葉,號叫做兩淮,是個不第舉子,雖有名士之稱,奈何家徒四壁,兩袖清風,家中將他送入京城已是傾盡所有,再無力量供其在京城的吃住盤費。這人平日裏便隻靠在街上賣些字畫,代寫些文書過活。怎料,臨到科考將近,家鄉遭災,父母無以為繼,隻好一路討飯進京投奔於他。


    他無力供養,又是個窮秀才的酸脾性,不肯受人接濟,便是在李十洲這等好友跟前,也不肯低頭下氣。就在此時,趙同鈺聽聞他的名聲,借了些關係,尋上了他,要他替子參考,允諾中不中舉,都以重金酬謝,並先與了五十兩銀子。葉兩淮正在艱難時候,又自謂便是中了舉,那走馬上任,請客擺酒的錢也拿不出,便點了頭。他腹中本有材料,才學與李十洲隻在伯仲之間,取個末等功名並不在話下。果然一試即中,金榜題名。


    這葉兩淮卻是個有些心機的,知曉此事無論成與不成,這趙家隻怕都饒不過自己,一出考場便即帶著父母離了京城,遠逃而去。趙氏聽聞此事之時,隻恨的連連頓足,卻也不可奈何。此時,他聽得昔日好友已貴為都察院大吏,又奉旨查辦此案,便帶著一應證物進京出首。


    李十洲忽得此人,如同天上落下一般,連忙在都察院堂上問訊。葉兩淮口齒清楚,將此事一字一句的說了個明白,又將當時往來字帖、趙同鈺抄錄出來的科舉試題一並拿出。有此二物,此案已是鐵證如山,那字帖一經驗證,正是趙同鈺的字跡,而不串通主考,斷無事前取得考題、混入考場行替考之事。刑部立即便將宋康安、趙同鈺、趙文廣一幹人等收監下獄,擇日開審。


    審案這日,趙同鈺、趙文廣、宋康安、徐空良並葉兩淮五人,在堂上各懷鬼胎,先是趙家父子並宋康安一口咬死並無此事,指責徐空良與葉兩淮栽贓陷害。進而李十洲將葉兩淮前番所呈證據拿出,當堂公示。趙家父子與宋康安無話可說,又開始窩裏反的狗咬狗起來。宋康安稱此為趙家父子逼迫所致,趙家父子則反說是宋康安自送上門,索取賄賂。這般在公堂上辯駁了一番,那宋康安是個心中有鬼的,他早年在工部任職之時,有些貪墨事宜,為謹妃拿捏了把柄,不敢與趙家父子狠命相爭,唯恐一時撕破臉麵,抖出舊事,罪上加罪。那趙氏父子,也知此刻已是辯無可辯,便都俯首認罪。卻均不肯帶出謹妃。原來趙文廣也罷了,趙同鈺卻是心中明白,謹妃若在,他趙家或許還有翻身之日,如若謹妃也敗了,那趙家也就一敗塗地了。宋康安為自保起見,自然也是緘口不言。


    張炳仁、李十洲與孫紹中見案情已然清楚,便即下了結案陳詞,因這幾人除卻那葉兩淮,一位是朝廷重臣,另兩位是皇親國戚,倒也不敢擅專判決。當下,三人商定,由李十洲起草,將此案巨細無遺的書成奏折,上奏於皇帝。


    贏烈收到折子,見此案人證物證俱全,已是無可翻案,便即下旨:宋康安、趙同鈺、趙文廣行賄納賄,因私舞弊,革職抄家,發配充軍;徐空良玩忽職守,瀆職枉法,又行作弊一事,流放邊關,無詔不得回京;葉兩淮,代考舞弊,本應一同流放,然因其檢舉有功,特赦其罪行,逐出京城,滿門三代不得再行參試。


    此案落定,朝裏一氣兒去了兩位重臣,一位國戚,眾臣子心中均各自明白此為何故,見皇帝行此雷霆手段,都有些惴惴。榮親王至此時,雖心有不甘,但也無法可施,兼且近來又意圖與女婿保舉職務,隻得丟車保帥,暫且按下。又私下送信入宮,安撫謹妃。


    謹妃在宮中收到消息,聽聞哥哥與侄兒滿門都被發配,氣了個仰倒。她本已打點了,令兄嫂選了一容貌美豔,言行端莊女子,豢養家中,待今年大選之時,便假托是自己侄女兒,送進宮來。哪知這關頭上,卻出了這樣的事兒,既痛恨可惜,又掛心兄嫂侄子遠去安危,又慶幸自己未被連累,心中七上八下,坐臥不寧。文樂眼看主子如此,便寬慰道:“娘娘稍安,雖是趙大人遭禍,好在娘娘還是娘娘。隻要娘娘能攏住聖心,大人與公子,就還有起複的一日。”


    謹妃搖頭歎道:“談何容易,好容易皇上現下又優待於本宮,竟出了這樣的事。皇上嘴裏不說,隻怕心裏也要落下些骨鯁。眼下本宮,是什麽也不敢做啊。”說著,步至窗前,望著坤寧宮方向,口裏狠狠道:“那小丫頭偏就有這樣的好命!本宮隻道她才小產,總要再拖些時日,誰知才兩月的功夫便又懷上了!皇上雖常來本宮這裏,那心卻還在她那兒,當本宮看不出來麽?這還沒生呢,若是到生了那一日,丫頭也就罷了,若是個皇子……”她言至此處,便閉口不說。


    文樂聽出關竅,便說道:“待皇後生下了皇子,有些事怕就難挽回了,娘娘還是早些籌謀的好。”謹妃道:“你道本宮沒想過?那坤寧宮裏防的如鐵桶也似,叫人插不下手去。再則,便是她又滑了胎,能怎樣?她還年輕,還能再生。隻要她一日在那後座上坐著,本宮便一日不得安寧!”言至此處,她眸中精光一閃,將榮親王送來的信紙隨手擲在一旁的香爐內,眼看著那字紙燒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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