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殿外,儀仗同輦車都候著,贏烈便道:“天也晚了,咱們就一道乘車回去。”說著,挽著皇後的手,就要上車。蕭清婉忙道:“皇上且慢,此舉與宮規不合,臣妾不敢違製。”贏烈笑道:“朕許你如此,沒人敢說什麽。”蕭清婉道:“皇上萬不可開此先例,今日臣妾如此,往後旁的宮人必定效尤。長此以往,宮規豈不荒廢?”贏烈道:“你想得且是長遠,朕倒沒想那麽許多。”蕭清婉微笑道:“皇上心係國家大事,後宮裏這些微末小事哪裏值得掛在心上呢。臣妾隻是想,臣妾既然身為皇後,自然要為後宮表率,哪能率先違反宮製?”贏烈輕輕一笑,道:“後宮裏的事情,也不算很小。”說著,就又道:“既如此說,那朕就先行過去,等著皇後。”蕭清婉笑道:“皇上還是先去別處走走,待會兒再到坤寧宮去,臣妾要先回去布置一番呢。”贏烈笑道:“這般,朕就先往太液池邊去瞧瞧,過上一刻再去你那兒。”說著,就自上了車往太液池去。


    蕭清婉看著皇上儀仗過去,才上了皇後的輦車,回了坤寧宮。


    贏烈到了太液池邊上,就著宮燈,看了會兒魚兒,又對張鷺生道:“去養心殿,將朕桌上擺著的紅漆匣子拿來。”張鷺生應喏,一溜小跑的去了,不多時便已返來,將匣子雙手捧與了皇帝。贏烈打開匣子瞧了瞧,便道:“時候差不多了,往坤寧宮去罷。”張鷺生聽了,便要伺候著皇帝上車,卻聽贏烈又道:“不必坐車了,就走著去罷。你打發幾個內監去養心殿取了明日更換的衣服到坤寧宮,就讓輦車回去。明兒一早朕就坐了步輦去書房。”張鷺生聽了吩咐自去布置,贏烈便移步往坤寧宮而去。


    來至坤寧宮,門上的人通報了,宮內內監婢女跪了一地,贏烈掃了一眼,並不見蕭清婉,便道:“皇後呢?為何不出來迎朕?”穆秋蘭垂首道:“回皇上的話,娘娘在後頭院子裏候著皇上,煩請皇上移駕。”贏烈心中疑惑,便叫了宮人們起身,帶了內監要往後頭去。穆秋蘭又上前道:“奴婢鬥膽,娘娘請皇上一人過去。”張鷺生聽了,立時便道:“穆姑姑也是宮裏的老人了,如何這般不知規矩?皇上身邊,怎能沒人跟著?”穆秋蘭隻低頭噙笑不語。贏烈道:“罷了,左右隻是宮裏,也不會有什麽。你們都去罷,朕一個人過去。”張鷺生還待要勸,贏烈卻已往後頭去了,隻得罷了。


    待皇帝轉到後院去,穆秋蘭才對張鷺生道:“隻是在坤寧宮裏罷了,還能怎樣?你也太小心了些。”張鷺生隻是苦笑,道:“這位皇後娘娘,福氣真好。”穆秋蘭道:“娘娘既能做皇後,這福氣自然是好的。隻是要福澤綿長,倒還要張公公禦前幫襯一二了。”張鷺生瞧了她一眼,笑道:“咱們做奴才的,也隻是聽主子吩咐罷了,哪裏說得上幫襯不幫襯。”穆秋蘭就笑而不語了。


    贏烈過了角門,便見院中地上三步一停的擺著一盞琉璃宮燈,琉璃罩子已被漆了各種顏色,裏頭燭光隱隱透出,映著滿園扶疏花木,透了滿地斑駁的樹影,清風徐來,夾著淡淡的花香,中人欲醉。贏烈立著瞧了一會兒,卻聽前方傳來一陣塤聲,曲調悠揚,隱含秋季蕭瑟之意,不由會心一笑,邁步上前。


    走了十餘步,果然見到蕭清婉立於桂樹之下,捧著一隻塤在吹奏。她臉上脂粉不施,頭上烏雲亂挽,隻撇著一根玉簪子,身上一色月白衣裙,再往下看裙子卻並未蓋住鞋麵,就露出一雙繡了臘梅的小巧繡鞋。因捧著塤,袖子就滑了下來,露著兩隻雪膩的腕子,右手腕上套著一隻碧玉鐲子,月光下散著瑩瑩的光澤。


    贏烈就笑望著她,蕭清婉卻是一心吹塤,眼睛隻望著庭前的一叢玫瑰。待她一曲吹畢,贏烈才笑道:“是秋風詞?”蕭清婉含笑回道:“正是,皇上覺著如何呢?”贏烈道:“曲調悠遠,而略帶秋季蕭條之感,倒也合了眼下意境。隻是想不到,你還會這個,雖不及伶人技藝嫻熟,卻別有一番清遠意味。”蕭清婉道:“也是臣妾昔日閨閣裏閑時打發時光的,不敢說好,隻是博皇上一笑罷了。”說著,便自去牽了贏烈的手,道:“皇上且隨臣妾入席罷。”贏烈覺那指尖微涼,就緊緊的握了握。


    二人轉過桂樹,贏烈見樹影裏擺著一席酒宴,酸枝木嵌理石麵的八仙小桌,桌邊是同樣料子的兩隻方杌。蕭清婉上前,抽了火折子,點了桌上正中擺著的一支蠟燭。燭火映照之下,贏烈見那桌上果然擺著十來道菜肴,菜式新穎,不是素日裏常見的。


    蕭清婉侍立在桌邊,笑道:“請皇上入席,今日沒有旁人,就臣妾侍奉皇上用膳。”贏烈笑著在桌邊坐了,看著滿桌的菜肴,道:“這便是你日前說過的菜了?朕瞧著,倒似是放了許多菊花的。”蕭清婉抿嘴一笑,就指著桌上的菜,一道道的道:“這四道冷盤是菊香如意卷、金菊拌香幹、菊葉糟肘花、菊花鯪魚球,那五道熱菜是菊花鱸魚窩、金菊官燕、白菊傲霜翅、菊葉鰻花、菊香蟹鬥,點心是小籠湯包,裏頭是裹了菊花餡兒的,不很膩,另有菊花粥備著。”贏烈就笑道:“你這是擺了整整一席的菊花宴?”蕭清婉道:“臣妾想著,白日裏連著午晚兩次大宴,那些個好菜,皇上必也吃膩了的,想著給皇上換換口味。且臣妾再如何,又怎能同禦膳所的司膳相比呢?就應著重陽節的景,請皇上吃個新鮮罷。”贏烈道:“鮮花入饌,倒也常見。但一席的菜肴俱是菊花烹製,朕卻不曾見過。禦膳所的伺候大宴是不錯的,隻是難脫了舊日的老例。久了,也就讓人膩煩了。”蕭清婉笑道:“禦膳所的既要不違了宮製,又要應承年節宴席,自然是穩妥為上了。臣妾這裏,也隻是請皇上自在散心罷了。”說著,便親手斟了一盞酒,捧與贏烈。


    贏烈接過酒盞,道:“這不會又是菊花酒罷?”蕭清婉笑道:“這是梅子酒,新煮的。滿桌的菊花宴,再飲菊花酒,可就撞了味兒了。”贏烈便飲了酒,道:“倒是清香滿口,再嚐嚐那蟹。”蕭清婉便親手拿了一個,用著小金錘、金挖子,將蟹黃取出,用金勺子盛了,送至贏烈口邊。贏烈便就著她的手吃了,道:“這蟹做的且是好。”蕭清婉口角噙笑,道:“皇上喜歡,那就最好不過了。臣妾還怕不合皇上的口味呢。”贏烈笑道:“你這兒做的菜,豈有不好的?”說著,就拉著她在身畔坐下了,就勢便攬了她的腰。蕭清婉麵上微紅,就要掙出去,贏烈輕聲笑道:“橫豎沒旁人在,怕些什麽?”蕭清婉這才不動了,又剃了一殼子的蟹肉與贏烈,自己便用備著的桂花蕊綠豆麵子洗了手。


    贏烈不忙吃,拉著她的手在掌中摩挲了一番,看著那杏仁色的白指甲,道:“你怎麽沒如她們一般將指甲染紅?”蕭清婉笑了笑,道:“皇上瞧著,可好不好?”贏烈道:“看著讓人覺得眼目清爽。”蕭清婉道:“在家時,臣妾就不喜歡染指甲呢,好好的指甲塗成那樣,紅得刺眼睛呢。”贏烈道:“眼下也罷了,隻是到了落雪的時候,還是染起來的好。你人生得白淨,襯著紅得嬌豔。”蕭清婉便笑應了。


    兩人偎著,吃了些菜,又說了會兒話。贏烈道:“今夜這麽好的月色,你隻備了這一桌宴麽?雖是好,也未免太單了些。”蕭清婉輕輕一笑,道:“哪兒能呢,今夜,臣妾倒還想請皇上會一會月下美人呢。”贏烈淡淡一笑,眼神卻暗了,隻聽他道:“什麽月下美人?莫不是……你在這院裏還藏了什麽人?”蕭清婉便就起身,走到院牆邊,將架子上蓋著的藍布親手揭開了,便轉身對贏烈笑道:“皇上來看。”贏烈就起身,走了過去,卻見架上擺著兩盆打著花苞的曇花。就笑道:“促狹東西,朕還道什麽月下美人,卻原來是曇花,你倒會編排名字。”蕭清婉道:“臣妾母家都是這樣叫的,這花兒隻在夜裏開放,花朵潔白素雅,不枉了這個豔名兒。”贏烈瞧了瞧,道:“這花還隻打著花苞,你就料定了它今夜能開麽?”蕭清婉笑道:“皇上臨幸,它敢不開麽?皇上且等著罷。”贏烈也笑了,道:“你倒是有張巧口。”


    兩人說著,便又攜手在桌邊坐了,吃酒閑話。過了小半個時辰,那花還無動靜,贏烈便有些耐不住性子,道:“這般等著,要到什麽時候?這也沒個準頭。”蕭清婉微笑道:“皇上是等不及了麽?這美人性子靦腆,是要慢慢兒的等著的。”贏烈摸了摸她的臉頰,笑道:“月下美人,眼前就有一個,朕還稀罕別的?”蕭清婉抿嘴一笑,扭了身子,瞥了一眼那曇花,心頭一喜,道:“皇上瞧,曇花開了。”


    贏烈順她手指望去,果然見曇花花苞正緩緩的翹起,雖是極慢,卻又極美,待外頭絳紫的花衣盡數退去,整朵的花盤便張了開來,花朵碩大而豔麗,花色如玉似雪,瓣兒上還帶著一顆顆的露珠。望著如斯美景,二人一時都沒說話。蕭清婉倚在贏烈身上,就取了塤,又吹了一曲《妝台秋思》。


    其時月掛中天,銀霜滿地,滿園寂靜,隻聽那塤聲在院中四散飄揚,順著風聲飄了出去。贏烈看那曇花花朵顫動,幾滴露水停在花尖兒上,欲落不落的,看的人一陣心顫。又覺一陣極淡的馨香傳來,那偎著自己的溫熱身子也不時的微顫著,心裏便忽的想起了南唐的一句詞:一向偎人顫,教郎恣意憐。


    溫香縈側,軟玉在懷,想起那舊詞,心中更覺香豔,就伸手攬了她,在她頰邊低聲道:“冷麽?”蕭清婉微微搖頭,道:“臣妾不冷,曇花勝景,難得一見,瞧著心裏高興。”贏烈道:“你倒真喜歡花兒呢。”蕭清婉輕輕道:“曇花一現,不過短短兩個時辰,不好好的瞧著,就要辜負這花期了。”贏烈道:“曇花沒了,還有別的花在,禦花園中一年四季,還會缺了花看麽?”蕭清婉道:“那是旁的花,就不是它了。”贏烈心中一動,便抱緊了她,道:“朕有東西與你。”說著,就將帶進來的紅漆匣子推給了她。


    蕭清婉笑著,伸手打開了匣子,卻見裏頭擱著四支刻金檀木杆的兔毫筆,筆身頎長秀麗,便就取了一支出來,把玩了一陣,覺甚是合手,見筆杆上還以金絲繞出了迎春花的紋樣。心中興起,就將另三支筆都取了出來,細細看去,果然那三支筆杆上分別刻著荷花、金菊、白梅三季花卉,就笑道:“這四支筆倒是雅致,卻像女子之物。這……是皇上特意為臣妾做的麽?”贏烈道:“上次見你畫荷花,手頭沒個趁手的筆,就吩咐造辦處造了這個。你瞧著,還喜歡麽?”蕭清婉笑道:“畫畫兒什麽的,倒也罷了。臣妾稀罕的是皇上這份心呢。”贏烈道:“夜深了,咱們還是進去罷。”蕭清婉應了,就要起來。贏烈卻先自起身,將她橫抱在懷,笑道:“朕抱你進去。”蕭清婉雖心覺有些不妥,但想及不過從這兒到東暖閣不過幾步路,又沒有外人,就任他抱了。


    贏烈邁步往東暖閣行去,走動間,蕭清婉的裙擺就滑到了一邊,露出那雙繡著臘梅花瓣碧色錦緞繡鞋,一雙金蓮顫顫的,心中不禁興起,就快步走回內室。


    一眾宮人早在外頭候著,見這般情形,也沒人敢進去聒噪。


    贏烈走到床畔,才將蕭清婉放下,身子便就壓了上去。蕭清婉紅著臉,輕聲道:“皇上且慢著,臣妾……還有一樣物事要給皇上。”說著,又輕笑道:“皇上怎麽這般急性,還沒梳洗呢。”贏烈這才止了,直起了身子,道:“倒是什麽?拿來給朕瞧瞧。若是不合朕意,朕定不饒你。”蕭清婉笑著,自床上起來,走到妝台前,開了鏡奩,將那日打的絡子取了出來,捧到贏烈麵前,道:“這是臣妾日前打的,想著給皇上的扇子掛著,皇上瞧瞧好不好?”贏烈接了過來,細細端詳,是一枚同心方勝絡子,石青絞著翠綠,略有層次變化,樣式雖是常見的,編得卻極是精致,就道:“就是個絡子,隻是這手藝倒也罷了。也值得你這般急著給朕?”蕭清婉就嫣然一笑,道:“臣妾是想著……給皇上在鬆濤茶苑裏拿過的那柄扇子掛上呢,這絡子的色兒就是配著那個打的。”贏烈想起那日,也就憶起初見她時的情形,不覺心中情思更濃,就握了她的手,道:“你倒且是有心的,朕明日就掛上。”蕭清婉同他握著手,就笑著不語了。


    少頃,蕭清婉便喚了宮人進來,侍奉了皇帝梳洗,就侍寢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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