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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大人,別來無恙?”


    張玉賢見踏著石階走上涼亭的廣東提刑按察司從五品的知事馬友君,立即警覺起來。


    “啊,馬大人!”張玉賢抱拳還禮。


    “老父母雅興匪淺,踏青春遊終於算是回來了。”


    “馬大人蒞臨下官的知府衙門,有何見教!”張玉賢打心眼裏厭惡這個惡吏,但馬友君原本是永嘉侯門下的食客,在前幾年朝廷改製行省製度,不知道怎麽會被安插進按察司衙門,一般和廣州府衙沒有什麽交集。


    此刻他又兀自到來,十有**是沒有好處,見他那皮笑肉不笑一臉詭譎的樣子,張玉賢不再與他虛套,問道。


    “在下按察使大人之命,向老父母通報關於謀逆之案,請老父母幫助協查為盼。”


    馬友君所說逆案,內涵已很清楚,關於道同的事情,布政司和按察司已經形成了共識,道同的謀逆之罪基本上已經定性。張玉賢心想,這件事,再加上在廣東都司影響極大的永嘉侯點頭,估計這次道同是難逃一死了。


    他暗裏欣慰早馬友君一步諭示道同逃走。想起了前幾天的內心的掙紮,這個時候才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


    作為道同的直屬上司,頂著布政使大人的壓力,要暗示一個知縣逃走,這一點決心下的可謂很大,稍微扭頭用眼角斜斜的注意了一下身旁的師爺,也不知道這個師爺幫助自己下的決心,到底對自己是好。還是壞。


    但是此時不能猶豫,張玉賢搪塞道:“向聞馬大人辦案精明於練。有馬大人通力勘核,謀逆之案不難水落石出。”


    “關於道同謀逆之案。毋須勘核。”馬友君沉下臉來,頤指氣使,說道:“老父母請即刻回衙,命衙役將逆犯道同等拘捕歸案。”


    “馬大人的意思是......?”


    “不是在下的意思,乃永嘉侯朱侯爺、廣東布政使徐大人、提刑按察使霍大人曉諭貴府......。”說著從袖中取出牒文遞給張玉賢,“請大人過目。”


    張玉賢展開牒文:


    查番禺縣知縣道同等,私通雲南,收留敵寇,罪屬反叛大逆。敕令廣州府火速拘捕道同等一幹案犯,務必一網打盡。反賊道同一經捕獲,即按大明刑律就地正法,斬首示眾,並出榜公告,昭諭百姓。


    牒文下方加蓋廣東市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大印。


    張玉賢看罷牒文,倒吸了一口冷氣。


    “枉法之徒,令人發指。”他在心裏憤憤罵道,“倘若道同真的被殺。秉公執法反被刑戮,此冤永世難雪難伸,仗勢犯法卻是堂而皇之成了光明正大。”


    “張大人,看明白了麽?”馬友君背著雙手。斜睨著他,陰陽怪氣地,“大人打算如何處置?”


    “這不是明擺著麽。”張玉賢敲著牒文反唇相譏,“不勞先生教誨了。本府自然遵照諭示。決無半點含糊。”


    說罷,小心收起牒文。強壓心頭怒火,輕蔑地看了看這條鷹犬。


    馬友君詭譎地一笑,說:“老父母秉公辦案,伸張正義,早已名播遐邇。此案了結之後,布政使、按察使大人自會奏明聖上,說不定老父母還要平步青雲呢!”


    “先生過獎了。本府既為朝廷命官,食國家俸祿,自當效忠皇上,盡心盡職,秉公執法,豈敢苟且懈怠,玩忽職守,本府決不會放走任何一個賊犯刁徒!”


    “說的好,說的好!大人忠心可嘉,學生敬佩。”馬友君對張玉賢的一語雙關不知是沒聽出來呢還是故意裝佯,“張大人,學生還有一事相告,這牒文......。”


    “牒文已有明令,不勞大人教誨,”張玉賢不耐煩地截住他的話頭,“捕殺逆賊道同的告示本府馬上就會公布於眾,但是道同下鄉催糧,遍地尋覓不獲,這一點,廣州府衙門裏麵全部都是知道的。”


    “道同乃蒙古餘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再有勾結雲南梁王之事,罪當萬死,不過……張大人,現在番禺縣依舊沒有公開他的罪狀,讓一些賤民依然以為道同乃是一縣的父母官,對於此事,布政司和按察使,連同都司衙門都覺得有些蹊蹺。對於反賊道同,勒令大人即刻派衙門差員將其家族控製,甕中捉鱉,抓住之後斬首示眾!”


    好狠毒!張玉賢頓時對那個囂張跋扈的永嘉侯朱亮祖、那個道貌岸然的廣東布政使充滿仇恨、鄙視和厭惡。


    這分明是賊喊捉賊,狼狽為奸,殺人滅口。他恨自己懦弱膽怯,在廣州早就傳聞朱亮祖要對付道同,現在反誣賢良,自己還要跟著這個奸佞落井下石,充當鷹大,真是羞愧萬分。畢竟良心沒有混滅,畢竟正氣尚存一息,所幸天佑無辜,千鈞一發之際使他能暗中放走了道同,願蒼天見憐,情助他和家人化險為夷。


    “馬大人言之有理,你我同回府衙,本官即刻下令。”


    “張大人請!”


    “馬大人請!”


    張玉賢回到府衙,換上六品官服,與馬友君並行來到大堂,張玉賢堂椅落座,馬友君傍坐一側。


    張玉賢表情嚴肅,目不斜視地輕拍驚堂木:


    衙役們一片低沉的呐喊,兩排皂隸手執紅色大杖威嚴肅立。


    “衙役們聽著!”張玉賢高聲說道,“本府奉承布政司、按察使司衙門諭示,立即捉拿逆賊道同——”


    衙役們互相望了望,不敢吭聲,屏住聲息。


    “汝等全副武裝,即刻包圍道同宅第,務必擒拿反逆,就地斬首。”


    幾個衙役吃驚地喊了起來。


    “老爺,道大人……”


    “不得喧嘩!”張玉賢猛擊驚堂木。兩個街役止住話頭,“一個時辰之後。提道同人頭見我。出發——”


    “慢!”馬友君突然喊道。


    “馬大人……”張玉賢驚詫。


    “張大人!”馬友君離座,眼珠子轉了幾轉。貼近張玉賢說:“反賊道同根本不在宅院之中,這個是你我都心知肚明之事,何必如此大動幹戈呢。”


    “噢?這……不是馬大人的意思麽?”


    “對。不過,道同極其狡猾,早已經逃竄,當務之急,是要讓百姓都知道其的罪狀,捉拿反賊,大家都有責任。那邊都司衙門已經查收,咱們廣州府衙倒是可以緩緩,以張榜公告其的罪狀,以免他蠱惑百姓……”


    “那……馬大人的意思是……”


    “有請!”馬友君把聲音壓得很低,“張大人可遣心腹衙役具示公告布政司和按察司的榜文,道同乃張大人親手提攜,若是如此,大人有大義滅親的高風亮節。對於其宅院附近,隻能控製。不能捉拿。”


    “就依馬大人計行,”張玉賢估計這時道同已經逃走,為避免馬友君見疑,便說。“本府承局中惟捕頭趙健最是精明幹練,可差遣他去。不過,能否請馬大人隨侍與趙健一同前往?”


    此語正中馬友君下懷。他想廣州府衙這些衙役說不定都與道同有交,倘若暗做關節。欺上瞞下,豈不誤了大事。所以。聽張玉賢這麽一說,趕忙順水推舟,“也好。”側身吩咐隨侍李貴,與趙健一同前往道同處下帖。


    張玉賢聲色俱厲地交待趙健:“你與李貴持本府印鑒前往番禺縣,交付給番禺主簿劉贇一起執行,務必做到番禺縣上下詳盡,注意,務必謙恭溫和,不得擾民。”


    馬友君又向李貴叮囑一番,趙健便和李貴持請柬退出大堂。


    張玉賢惟恐這位提刑按察使司的推官生疑,笑著對馬友君說道:


    “法網已張,陷阱掘就,獵物插翅難逃了。”


    “老父母深明大義,不屑私情,令人敬佩。”


    “先生過獎了,這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麽。”張玉賢把手一拱,說,“先生請隨本府衙後堂敘話,靜候稟報。”


    他們離開大堂,並行繞過屏風,經回廊,走進後院,來到小樓書房,寒暄之後,各自落座,老仆張德送上茶水,一旁侍立。


    “老父母儒雅風流,經綸滿腹,果然名不虛傳。”馬友君環顧書房插架琳琅,秋山亂疊,順口讚道,“以府尊之大才屈就廣州可謂是大材小用了。”


    “謬獎,謬獎!下官承蒙皇上聖眷,布政使大人提攜,委任廣州知府,惟恐疏漏於萬一,自警自重,勤勤懇懇,下撫邊陲蒼生,上報浩蕩皇恩,誠惶誠恐矣。”


    “知府大人過謙了。”馬友君欣賞完一副不知道誰畫的《春雨田耕圖》,又在博古架旁仔細端詳,見格中有一隻雙環耳壺,取出翻轉撫玩,此壺上質細潤,胎釉俱薄如紙,粉青顏色,表麵多碎紋裂痕,世所罕見,馬友君愛不釋手,問道:


    “知府大人,此壺當為百圾碎,應是哥窯所出吧?”


    “馬大人果然好眼力,不愧博古方家。此物確是哥窯之物,現時已不多見,十年前我在浙江老家時,一位族兄所贈。”


    “噢……在下也有耳壺一隻,與此壺大小樣式相仿,米黃色,疑為章老二之章窯所出,沒想到在知府大人處鑒賞哥窯名器真是有緣。”


    張玉賢心中不覺暗笑,馬友君假充內行,不辨真偽,實際上這隻雙耳壺乃是元末所仿,照宋代哥窯式樣,貌似而神非,張玉賢不便戳穿,笑道:


    “其實哥窯章窯皆不如汝窯,馬大人聽說過徽宗下旨的事麽?”


    “在下願聞其詳,請知府大人指數。”


    “徽宗下旨:‘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汝窯遵旨,果然做出雨過天晴色瓷品,這種瓷製作堪稱精絕,製作時將瑪瑙研成細粉,調作釉汁,出窯之後但見器皿之上隱約如螃蟹爪一般美觀的細紋。在下有幸在長興侯府一飽眼福,那可是稀世珍品。”


    “那是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及。”馬友君依然把玩著雙耳壺。弦外之音地感歎道,“其實這雙耳壺和學生那一隻也堪稱雙壁。可惜它們天各一方,難以團圓。”


    張玉賢一愣。這個馬友君分明是暗中遞話,有意索要這隻雙耳壺,反正這隻耳壺原是贗品,沒有多大價值,不如作個順水人情,懵懂懵懂這個對古董一竅不通的庸人。


    “馬大人既是見愛,拿去便是。”


    “這這這……嘖……這多不好意思,”馬友君驚喜萬狀,卻故作推辭。“君子不奪人之所愛嘛。”


    “大人過謙了,區區古器,身外之物,況且歸方家收藏也可謂物得其主了。”


    “既然老父母割愛,學生笑納了。”


    馬友君如獲至寶,喚來隨侍保管。又寒暄了一陣,有兩個衙役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


    “回稟張大人,馬大人,有人在白雲山一帶發現了逆賊道同的蹤跡!”


    “什麽?!”


    馬友君。張玉賢驚詫地站起,同時說道。張玉賢故作憤怒地擲碎手中茶杯,厲聲吩咐道:


    “立即升堂,曉諭緝拿逃犯!”


    “是!”


    道同潛逃匿跡的消息很快傳到廣州。廣東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徐立,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霍林,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薛亮三位封疆大臣十分震驚。聚集在布政司衙門小花廳。廣東布政使徐立立即把話頭引向正題:


    “道同畏罪潛逃,請二位大人各抒高見如何處置?”


    廢話。都指揮使薛亮在心裏罵道。按察司衙門派馬友君去廣州府衙時已捎去你布政司、按察司處殺叛逆道同的牒文,如今道同逃脫後又被發現蹤跡。公布榜文,懸賞緝殺就是,還抒什麽高見?這老滑頭分明是怕道同彈劾朱亮祖的事情四處散布,驚動朝廷,自已脫了幹係。因此把廣東三司綁在一起,對付這個小小的番禺知府。


    “布政司大人,”提刑按察使霍林說,“道同逃脫事關重大,學生的意思是布政司、按察司衙門出榜布告天下,懸賞緝捕逆賊道同,再請都司大人命各處衛所派兵,嚴守所有關隘,清查酒樓客棧,布下天羅地網,諒他插翅難飛。”


    “殺雞焉用牛刀!”薛亮立即搖頭說,“隻須諭示廣州府衙查辦便行了。一個書生,就算是蒙古人,即使讓他逃跑在外,也興不起風浪。堂堂廣東三司,犯不著如此大張聲勢。”


    薛亮雖說是一介武夫,但卻粗中有細。他從種種跡象推斷,永嘉侯朱亮祖幹的到底是什麽勾當,不過由於朱亮祖軍權在手,對於廣東都司有很大的節製能力,而且廣東各個衛所的將領,大部分出自於朱亮祖的手下,讓他這個空殼的都司指揮使也有些無可奈何,有時候隻能裝糊塗。


    否則,從職務說三司平起平坐,若論品秩,他薛亮屬正二品,隸屬於五軍都督府和兵部,而布政司、按察司隻是從二品,憑什麽聽徐立指手劃腳呢。徐立沒想到這個赳赳武夫來了這一手,抿了一口茶,綿裏藏針不緊不慢地說:


    “薛大將軍確是快人快語,不過……雖說道同是廣州府治下的區區七品知縣,但是他意圖謀反,私通敵寇,可就不能以雞犬之徒一言以蔽之了。到時候朝廷查究起來,布政司、按察司固然難推職責,薛將軍恐怕也難能置之度外吧?”


    徐立不動聲色地反戈一擊,薛亮心中一怵,翻眼看看徐立盤劃著如何處置這個棘手的難題。


    “這老東西分明是在威脅老子,言下之意我們都是一根線上掛的蜢蚱——屁!”薛亮在心裏罵道。


    徐立見他不說話,含笑說道:


    “將軍衛戍兩廣,朝廷幹城,二品大員,執掌一方軍務,布、按、都三司雖說並立,各司其職,互不統轄,直接聽命於朝廷,不過,三司又同處一方,互為魚水,相互牽製。”他頓了頓,咄咄逼人地說,“番禺知縣公然勾結敵寇,忤抗皇家,罪成大逆,如此朝廷欽犯,我三司若不同心協力緝拿追捕,也難逃玩忽職守,忤逆朝廷之罪。不知薛將軍以為然否?”


    “這笑麵虎笑裏藏刀。”薛亮想道,他巴結中書省丞相胡惟庸素有所聞,不過,此事不可魯莽頂撞,自家就拒之不辦,這次,若再硬頂下去,他們必然一同誣我“包庇欽犯”,恐難以說清,不如先答應下來再作道理。於是笑道,“徐大人說得有理,我老薛豈能坐視不管?依我看這小小蟊賊,一定難逃法網。”


    “那麽薛大人的意思是……”


    “薛亮與二位大人齊心合力,命令各所派兵共同張網,緝捕欽犯便是。”


    “好,”徐立捋一捋胡須,輕輕地咳嗽一聲,接著說道,“按咱們之前商量好的:一旦發現欽犯,就地正法!”


    薛亮疑慮地問道:“向來緝拿欽犯,按律當三司會審,取證論罪,如果一殺了事,日後如何交待?”


    徐立反譏地:“還須向誰交待?永嘉侯坐鎮廣東,已有明諭,我輩照辦便是。”


    薛亮輕蔑地瞅了徐立一眼,更進一層認定隨幕後的朱亮祖才是這件事情的主要黑手,薛亮推斷,道同很可能掌握了真憑實據,執意查驗,才發生這件事情。


    如今逃匿在外,下落不明。以道同名卑位賤與當朝侯爺相抗衡,似乎是以卵擊石,注定遭殃,即使他鋌而走險,上告京師,也無人敢受,何況他已成為通緝欽犯,永嘉侯又下令就地正法,哪有可能捅開鐵幕,暴露真相?但是,薛亮又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古往今來,平民百姓告禦狀告倒皇親國戚的也不乏先例,萬一道同僥幸通天,捅了馬蜂窩,自己也難逃“關隘不察者與私茶同罪”的重罰。


    薛亮曾聽人講過狡免三窟的掌故,不再與徐立爭辯,心中盤劃著如何審慎處置好這件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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