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周身的一縷縷因果絲線悉數紮進盲女體內,與她的心魂相連。


    因果牽製之下,盲女無法對葉玄的舉動做出任何反應,隻能被動接受。


    她黝黑如深潭的眼眸裏,漸有漣漪蕩漾,仿佛在沉默地注視著葉玄的舉動,葉玄都無法確定她此時有沒有意識。


    說她有意識,她此時又默然無語,狀似癡呆。


    說她沒有意識,她分明睜著眼睛,純黑的雙眼緊緊盯著葉玄,眉心微蹙。


    在她的注視下,葉玄伸出一根手指,把盤旋指尖的真靈生滅魔炁投入盲女的眉心,看著它湧入盲女純黑的心魂。


    因果絲線緊緊纏縛著盲女的心魂,壓製著她,無法抗拒這真炁與她自身的融合。


    但是,融合了真靈生滅魔炁的盲女心魂,許久沒有任何動靜。


    仍然是那寂靜的純黑,仿佛鐵石。


    怎會如此?


    如果真靈生滅魔炁都難以奏效,葉玄就真的沒有絲毫辦法。


    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盲女被魔氣染化,成為魔物,或者趕在她化為魔物之前,把她滅殺。


    這時,盲女睜著的無神雙眼裏,光芒搖動,眼角處有一點點白光流轉,仿佛要形成眼白。


    她微微抬首,與葉玄對視,清瘦的麵孔此刻看起來,竟有幾分清婉。


    她蹙著眉,磕磕巴巴道:“你、你怎麽這樣?”


    像是在指責葉玄這一通胡亂操作,但因著語氣過輕,內裏蘊含的責備之意變得極淡。


    葉玄一臉茫然,不知自己做了什麽引得盲女如此。


    更不知盲女當下是個什麽狀況。


    盲女的神智看似在複蘇,能夠與葉玄正常交流,但葉玄看她的心魂,分明沒有絲毫動靜。


    所以,當下是誰在操縱她的軀殼?


    他側目看向將自己與盲女緊緊纏繞的因果絲線,忽地意識到了什麽——


    因果因果。


    先前是我承接她的因果,當下這因果絲線又將我與她牽連。


    她的心魂未有複蘇,所以當下這與我對話的,是這些因果絲線在她體內留下的意識投影?


    聽聽‘她’要說些什麽。


    “我拿你當作救命恩人,你、你為什麽要害我?”盲女眼睛裏,眼白與眼黑漸漸分明,語氣裏盡是委屈之意,“你為何要給我打上這烙印?


    你讓我都走不脫了……”


    “你要走去何方?”葉玄福至心靈,問了一句。


    “走到下一個地點,我該去的地方。”盲女神色茫然。


    葉玄再問她下一個地點是哪裏,她卻答不上來,冥思苦想許久,忽然仰麵露出笑容,純真無邪:“你想看看我過去走過哪些地方嗎?”


    看著她的笑容,葉玄心裏覺得安心,正要點頭答應時,另一重警兆猛地叩響心門!


    盲女的泥丸宮裏,她的心魂漸漸浮現一道道裂縫。


    有斑斕色光從那些縫隙裏湧進,鋪滿她的心魂。


    與此同時,這些因果絲線根本不給葉玄說不的時間,紛紛倒轉而回,那斑斕的光輝,順著因果絲線侵染過來,把葉玄周身佛光染汙得一片混亂,再不複從前的光明普照!


    如洪流般的‘記憶’被那些斑斕色光負載著,湧入葉玄的意識。


    他的意識在這道浩瀚無際的長河裏,瞬間迷失。


    數不盡的因果,化作一道道手臂,密密麻麻的攀附上了葉玄的心魂!


    葉玄沉淪在這些記憶裏,難以自拔!


    他看到了許多個‘自己’,許多個自己皆是盲女本身。


    有一世,盲女被鬼鷲戳爛後心,曝屍荒野。


    第二日,那腐爛的屍體裏,走出一道纖細苗條的身影,漸漸長成盲女的模樣;


    有一世,盲女被苦地凶徒斃殺煮食。


    第二日,某個凶徒的皮殼裏便走出一個婀娜多姿的她來;


    這些記憶遵循著某一種規律,講述著生死循環輪轉,永無休止,仿佛盲女就是輪回的本身。


    每一次輪回,她都以婀娜的姿態重生,又在最幹癟瘦弱時,回歸死亡。


    她的心魂在這一次次輪回裏,始終保持著永寂的黑,仿佛一潭死水,能沉淪所有記憶,能忘卻所有深刻。


    倘若隻是行走在這一次次重複的記憶裏,任誰都會迷走、狂亂、神智全失,最終化為另一個空白的盲女。


    幸而葉玄在重複的記憶裏,找尋到了一些熟悉的東西。


    正是這些東西,幫助他在盲女的記憶洪流衝刷中,錨定自身,不致永遠沉淪。


    在某段記憶裏,他看到了與盲女初遇的那個地下室。


    地下室裏放著許多工具,有一道瘦削的身影坐在其中,膝上攤開著‘黃泉心經總綱’,其看似在參悟這典籍,其實已然生息全無。


    葉玄走近去看那道身影,抬起她的下巴。


    與他想象中的情形完全不同。


    他未看到盲女弟弟的麵孔,眼下所見的這麵孔,屬於盲女自身。


    所以,盲女從來都沒有弟弟。


    她一直都隻有她自己。


    每一次她的‘死去’,與她自身而言,都是‘弟弟’的一次死亡?


    人們不能站在旁觀者的視角,去看到自己的死亡,但可以看到別人的死亡。


    所以盲女才有這海量記憶碎片組成的長河,她才能很快接受這些記憶,因為對她來說,她隻是旁觀或經曆了別人的死亡而已。


    而她可以永遠活著,不至於因為一次次的生死輪回而神智崩毀,心魂狂亂——她的心魂,亦是那永寂的黑!


    盲女是誰?


    她究竟是誰?


    我縱是在這記憶洪流裏錨定自性,不至沉淪。


    可我如何脫離這因果紛亂之地,如何徹底擺脫盲女無數次轉世挾裹的因果?


    不能慌……


    葉玄在心裏回憶著過往種種,既幫助自己穩住心魂,徹底在洪流衝刷中錨定自性,又想從自己的記憶裏,尋摸到能夠幫助自己解決眼下困境的東西。


    他記得自己確有這樣的東西。


    有這麽一段記憶。


    但當下仔細去回憶,竟什麽也找不到。


    又是佛門那尊詭秘存在,在我背後搗鬼,拿去了我的記憶?


    葉玄心中無比惱恨,卻又全無辦法!


    這種被人當做棋子操縱的感覺甚是糟糕,但在自己沒有擁有實力的情況下,也做不到脫離棋盤,乃或掀翻棋盤!


    嘩!嘩!


    記憶洪流在此時驟然洶湧起來,不斷淹過葉玄的心魂,他被迫不斷地經曆著盲女的記憶,自性在這一次次衝刷裏,亦漸漸被磨去棱角,即將完全消失,把葉玄變作另一個盲女。


    自救!自救!


    葉玄最後的念頭在洪流衝刷中瘋狂嘶吼,他竭力掙紮,調集所有意識,最終,竟真的找出了自己的一個記憶片段:


    元清靈從那空茫白光裏走出,檀口輕啟,端莊又嫵媚……


    她在與葉玄說些什麽,但葉玄此時卻全然聽不清楚。


    但隨著葉玄意識越發集中,堅定若鑽石,她口中的聲音終於清晰了起來,並且愈發宏大:“須得參悟有無,才能了結因果,才能重獲自在。


    想要拿起,須得放下。


    想要憶起,便得全然忘記。”


    參悟有無,才能了結因果,才能重獲自在!


    參悟有無!


    有無!


    哢嚓!


    忽然,葉玄聽到一聲極細微的聲響。


    隨後,那記憶洪流中段,浮現一道縫隙,從那縫隙裏,葉玄看到了巧笑倩兮的盲女。


    一眼過去,那個臉上有葉玄從未見過的燦爛笑意的盲女驟然消失,無盡漆黑從那裂隙裏洶湧而出,首先淹沒了葉玄的心魂。


    另一個聲音,在他腦中響起:“天下萬物源出於何?


    源出於有也。


    有生於無。”


    世間萬物係出於有,而‘有’生於無。


    有才能無,無中才能生有。


    有無有無,原來是這個意思!


    原來黃泉魔道心經的境界修煉,竟是這個解法!


    葉玄一下恍然。uu看書 ww.unsucm


    朝聞道,夕死可矣。


    他放任那滾滾漆黑、無盡記憶洪流淹沒了自己,就這般在記憶衝刷中‘死’去。


    草木結出花朵,花朵不過幾夕就枯萎。


    花瓣零落成泥,種子沉淪進泥土。


    蟲子藏在大地之下,大地之上,仿佛沒有一絲生氣。隻有寂定的黑。


    便似當下洪流淹沒了葉玄的心魂,葉玄在這無盡洪流裏,隻保留最純粹的自己,化作一粒種子,任由洪流衝刷,東來西去,跌跌撞撞,在這無盡的‘死’中,孕育一點新生。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夫物芸芸,各歸其根。


    此便是黃泉心經總綱所載的三重心境第一境:‘死’之境。


    葉玄已然修成。


    他再睜開眼時,仍舊盤腿坐在自己宅院的地基上,周遭撐開的佛光盡數化作斑斕顏色,一根根因果絲線來回穿梭,隨處蔓延。


    似乎佛光已經不具先前威能。


    他心念一動,挾裹染汙佛光的漫天因果,盡歸於‘死’。


    充塞佛光的斑斕色彩盡數消解,連同諸多因果,全作灰飛煙滅。


    從此之後,任何存在想要令葉玄沾染因果,都得先破開他的死之境界,然若破開死之境界,又可能會催發黃泉心經總綱所載的第二重境‘生之境’。


    並且,葉玄如今會比從前更有手段,規避隱於幕後的詭秘存在搜尋、篡改自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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