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一九零四年一月十日,京師火車站。


    早晨七點鍾不到,天色昏暗,寒風刺骨,車站大樓的瓦頂上蓋滿了昏昏欲睡的灰雪――沒錯,雪是灰色的,蒸汽機車那醜陋煙囪裏排泄的煤煙不會放過任何汙染純潔事物的機會。


    站台上異常地熱鬧,由兩排禁衛軍士兵隔出的走廊兩旁擠滿了禮帽、軍帽、鴨舌帽和學生帽,鎂光燈的閃光和白煙此起彼伏,大大小小的紅地金龍旗像被狂風蹂躪的樹葉般上下翻飛。


    從貴賓候車室到開往天津的專列之間鋪上了厚厚的紅地毯,迄今為止帝國惟一的大元帥、現任國防大臣的武威公爵劉雲正在十數名身著黑西服、戴著寬幅墨鏡的高大男子簇擁下踏著地毯款步而來。


    經過特許的十幾名記者由憲兵引到劉雲麵前。


    左臂戴著“華通社”袖章的一名記者搶先發問:“請問兵相閣下,聽說您此去要與前線官兵共度春節,您的妻子兒女沒有意見嗎?還有,本朝規矩,正月初一的百官朝賀禮上需要所有在京世襲伯爵以上王爵或王爵繼承人參與,聽說您的長子隻有十二歲,您決定要讓他出席百官朝賀禮了嗎?”


    劉雲摘下綴滿華麗羽毛的船形帽,向那名記者和藹地點了點,環視一圈在場眾人,高聲道:“這位記者先生問我,我到到前線去過春節,我的妻子兒女會不會有意見,我的回答是:如今帝國在整個中俄邊境部署有近百萬大軍,戰事一日未消,這百萬官兵就一日不得回家與親人團聚,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兒女不是更有意見嗎?對於這些不惜犧牲,慷慨為國的英豪之士,我感到由衷地敬佩!也希望全體國民以這些英雄為榜樣,以國家為上,愛國愛業,幹好本職,以實際行動報效祖國!”


    不少群眾歡呼起來,旗子舞得更凶了,有人還喊出了“武威公劉雲萬歲”之類的大逆口號,然而那名記者卻一點感動的表情都沒有,不依不饒地追問道:“兵相大人,您還沒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


    劉雲清了清嗓子,放低了聲音:“關於新年百官朝賀禮的事情,我已決定由長子劉平出席,皇上日前已經下達敕令,為犬子量身以便禦賜正四品公爵世子大禮服。”


    忙著記錄的華通社記者很快被其他人擠了下去,自由黨麾下的華聲社的記者搶到前頭,劈頭便問:“兵相閣下,您覺得這場戰爭還將延續多久?您認為您此次出巡對前線官兵士氣的影響有多大?”


    劉雲對他微笑,對在場所有人微笑――這是禮節,也是形象,根本地,這是必要。


    “回答您的第一個問題,事實上,我也不能準確地告訴你戰爭將在何時結束,因為這不光是我們的問題,俄國方麵才是關鍵。我已經一再明確地告訴諸位,這場自衛反擊戰的目的不是摧毀俄國,也不是搶奪俄國的固有領土,我們隻求在公平的基礎上恢複兩國的和平,這公平,就是恢複兩國在尼布楚條約中所規定的國境線。眾所周知,俄國四十多年來通過欺騙、強占和卑鄙的不平等條約吞並了我國一百多萬平方公裏的國土,竟比英、法、德三國本土麵積之總和還多!這是對我泱泱中華的羞辱與踐踏,中國雖大,卻沒有一寸土地不寶貴,奪地之事決不可遺忘,裂土之仇決不可不報!何況俄國近年來一刻都沒有停止對我國的騷擾侵犯,在帕米爾高原,在外蒙古草原,俄兵入侵之事屢見不鮮。俄國人在其奪占的中國領土上廣築要塞,屯駐大軍,還將西伯利亞鐵路延伸過來,以便運兵,其占領軍不斷壓迫、歧視和虐殺我中華同胞,經常越境襲擊我軍哨所,終於釀成海蘭泡虐殺事件和江東六十四屯入侵事件,逼迫我國展開自衛反擊作戰,以禦敵於國門之外……至今為止,我們沒有看到俄國對於和平的任何一絲誠意,隻要俄國政府繼續堅持其富有侵略性的對華政策,戰爭就不可能停止,俄國將遭受更大的損失。”


    說到這裏,劉雲頓了頓,暗自調整了一下已經有點僵硬的麵部表情,繼續做和藹可親狀麵對眾人:“記者先生的第二個問題,恕我無法回答,您應該到前線去,問問官兵們對此有何想法,我可不能代替前線百萬將士的嘴。”


    又有兩名記者擠了上來,一個臂膀上戴著“國通社”的袖章,另一個胸前的掛著的記者證上則明明白白填著“日本―讀賣新聞社”。


    所謂國通社,就是“國民通訊社”的簡稱,主辦方為目前最具活力的在野黨――民國黨,該社的招牌報紙《實聞報》一貫以毫無顧忌地批評現政府而聞名。


    劉雲下意識地抬起手,示意日本讀賣新聞社的記者先來問。


    日本記者的漢語很流利:“請問國防大臣閣下,您對日本於前日攻克函館要塞、光複北海道全境有何看法?如今日本已派出二十多萬人參於大陸戰場的戰鬥,請問今後是否還會要求日本增派部隊前往大陸戰場?”


    “恩,關於第一個問題,我國大皇帝陛下日下已向貴國皇帝發電表示祝賀,我本人亦為此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在東亞聯盟協同一體的強大力量下,俄國侵略者已經被驅逐出了北海道,日本的固有國土得以光複,但是,需要聯盟各國――尤其是日本――密切注意的是,戰爭並未就此結束,俄國侵略者還沒有被徹底打垮,他們還有力量卷土重來,我們要作好準備,應對敵人隨時可能發起的反撲。日本對聯盟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此前我已經與貴國的陸相海相做過電報交流,了解到日本國內的經濟情況已經不允許再派出更多部隊到境外作戰,對此,我們將在平等協商的基礎上根據實際情況作出相應的調整。”


    日本記者很快被擠下去了,這時,國通社的記者已經大大方方地擋在了劉雲的正前方。


    劉雲心裏嘀咕:“國通社的人……哼,一定會被問到上海雙十二事件。”


    不出劉雲所料,那名戴著鴨舌帽的記者一上來就大大咧咧地開口道:“請問兵相閣下,去年十二月十二日,在您署理總理大臣任上發生了上海和廣州群眾針對您的遊行示威,其中上海的遊行群眾受到了暴徒的襲擊,維持秩序的軍警卻偏袒暴徒,反而對遊行群眾加以逮捕,事後也沒有徹底追查暴徒來曆和懲處不作為的軍警,您對此事有何看法?您認為您在這件事上負有責任嗎?”


    劉雲繼續保持著他洋溢春日暖光的表情――雖然心底裏很想叫人把那記者拖出去暴打一頓――並以溫和平緩的語氣回應道:“有關上海的雙十二事件,我已經多次表態,不同政見的民眾應以和平方式進行交流,暴力是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遊行可以,但是不能打架,打架的人,警察當然會抓起來,我從內政部和上海市政府那裏看到的報告都提到,現場一片混亂,上萬人擠在一起大打出手,那種情況下,普通平民都應該迅速逃離現場以接受警察的保護,而頑固地留在現場繼續鬥毆的人被警察當作暴徒加以逮捕也不難被理解。至於您提到的軍警偏袒暴徒什麽的,我不明白,也沒有得到正式的報告,暴徒是誰?參與打架鬥毆,擾亂社會秩序的即是暴徒,對以這種人,我的意思是,見一個抓一個,嚴懲不貸!”


    年輕的國聞社記者絲毫不理會以上敷衍之詞,繼續追著開炮:“閣下恐怕沒有聽清楚我的意思,在現場的許多人都可以做證,雙十二事件是和平的遊行群眾遭到蓄謀已久的暴徒突然襲擊,而負責保護遊行群眾安全的軍警不去趕跑暴徒,反而逮捕遊行群眾,政府難道不應為此負起責任,並加以調查嗎?”


    劉雲突然覺得這記者實在不該被拖出去暴打一頓,反而應當重重有賞,就讓他跟隨在自己身邊去前線,一路好吃好喝,到了海參崴前線後,叫劉百良和王直把他塞進一門三百八十毫米攻城炮的炮膛裏用最強裝藥打出去,一定可以讓他死得轟轟烈烈外加屍粉無存。


    微笑的溫度下降了,但是還沒有到變質的地步。


    “如果我接到了如你所說的正式報告,我自然會作出相應的處理,很遺憾,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收到那樣的報告,內政部已經將此事定性為治安事件,如果有人還是覺得不妥,可以向相關部門反映。好了,如果沒有其他問題,請把時間讓給您身邊這位金發小姐好嗎?時間不多了,您看,前麵那些人還要為我送別呢。”


    得到劉雲言語鼓勵的那名金發女記者立即與其強壯的同夥一起把國通社的記者壓到了一邊。


    疙瘩被清除了,心情舒暢,寒風一點都不冷。


    衝開了記者的包圍,前來送別的高官顯貴、社會名流們又蜂擁而上,劉雲一抬頭,正好跟張誌高打了個照麵。


    “路途遙遠,請多保重。”


    張誌高伸出手。


    劉雲毫不猶豫地出手握住:“總理大臣閣下,我不在的時候,也請您多保重啊。”


    汽笛長鳴,往天津去的專列緩緩駛出站台,人群也漸漸散去。


    張誌高攜著妻子羅素蘭的手走出車站,在幾名保鏢的簇擁下鑽進轎車。


    子爵府的司機通過傳音管問道:“老爺,要去哪裏?”


    “中南海。”


    張誌高對著傳音管應道。


    要人專用“王虎”牌轎車的前後座由一堵厚厚的玻璃隔開,司機無法隨意聽到乘客的談話,通話要經過穿透了玻璃的一根傳音管進行,在乘客座位這一頭,傳音管的送話頭由旋蓋蓋住。


    車開了,透過早晨剛剛擦幹淨的車窗,可以看到崇文門東大街上攢動的人頭與車馬。現在正是上班時間,人們乘著轎車、馬車、轎子、人力車和雙腳來往穿梭,路麵擁擠不堪,前麵開路的騎警不時吹起哨子。掃開的雪堆積在道路兩旁,清潔工人正把雪一鏟一鏟地往大車上拋,工人的臂膀上圍著“市政自治會”的藍袖章。


    “好慢……”


    羅素蘭挽著丈夫的手臂抱怨道。


    她今年三十六歲,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同時也是中民黨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署理文教大臣。在另一個時空,她還是涉嫌危害國家安全、侵奪和破壞國家財產、謀殺等多項罪行的通緝犯,此外,在那個時空的電腦網絡上還流傳著以她為主角的“雲大校花如何成罪犯”之類的種種奇談怪論。


    在那個時空的2021年,十七歲的她考進了雲南大學,讀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天生麗質的她一踏入校門,就成了饑渴男子們注目的焦點,不管帥哥猛男還是青蛙癟三,大家蜂擁而上,各施絕技,輪番進攻,卻一個個铩羽而歸,無人得手,“冰雪校花”的稱號一時傳遍校內外。戰敗的蝦兵蟹將們聚在一起,分析緣由,得出推論無數:a、她眼光極高,一定要超酷超帥超眩超有錢的f1234之流才能搞定;b、她對某個身在他鄉的豬頭死心塌地守貞不渝;c、她是超級沒救的同性戀;d、她是超級沒救的書呆子;e、她暗戀某個已婚老師,企圖做第三者……


    很快,推論e的支持者們自以為發現了證據:羅素蘭與班主任文易教授來往密切,曾有人發現他們倆在某公園或咖啡館中單獨相處,於是心懷不滿的蝦兵蟹將尋機將此事透露給文易的老婆,惹出一場翻天覆地的大戰來……


    “市政設施的改造迫在眉睫啊,如果不是打仗的話,現在就可以從國庫贏餘裏撥出幾千萬給市政府,把全市道路和下水道之類的設施改造一遍了。”


    張誌高說,看到身邊的妻子有點魂不守舍。


    “怎麽了?有心事?”


    “沒什麽,隻是,有點困……”


    羅素蘭搖搖頭,把頭靠在了丈夫肩上。


    “沒睡夠嗎?要不然……你就別做這個文教大臣了,以後天天睡懶覺也無所謂。”


    羅素蘭微微一笑,青春不再的臉上依然風韻萬千,歲月的侵蝕還遠遠沒有消磨完她作為雲大校花時的種種遺跡。


    “想讓我做家庭主婦嗎?”


    “有什麽不好呢?”


    羅素蘭在丈夫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笨蛋……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樣子嗎?”


    張誌高輕輕拍一下後腦勺:“當然記得,那時候,我在網絡上認識了文老師,被他的文章感動,就決定去雲大拜訪他,一到文老師家,正好他跟他老婆吵架,被趕了出來,他忘了帶錢,沒辦法招待我,就找到了你嘛。”


    “後來呢?”


    “嗬嗬,你還問呢,你請我們出去吃飯,才上了第二道菜,文老師他老婆就氣勢洶洶地殺過來,抓起桌上一杯啤酒就往你臉上潑,實在是……強啊……”


    “就會說這些,沒大腦……”


    羅素蘭撅起嘴,又掐了一下丈夫的手背,這次的力度顯然不輕,張誌高痛得歪起了嘴。


    “說,你那時候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無道德無廉恥的可惡的第三者?”


    “沒有啊,我隻是覺得你很可憐,所以我才挺身而出去勸阻師母嘛……結果我被罵多管閑事,臉上也挨了一杯啤酒。”


    “切,你是看師母漂亮,想找機會搭訕吧。”


    張誌高再次歪嘴。


    “喂,別掐了,好痛……你比師母年輕漂亮多了,要搭訕也得優先考慮你啊。”


    這次張誌高張大了嘴,哎呦哎呦地叫出聲來。


    帶著曖mei的笑容,羅素蘭湊到丈夫耳邊,兩指緊緊掐住他的手背:“哦,我算看透你了,現在這大街上比我年輕漂亮的女孩到處都是,你以後是不是要優先考慮她們啊?”


    張誌高連忙討饒:“啊呀,好夫人,快放手,不要轉移話題嘛,我們剛才說的是第一次見麵,第一次見麵……”


    羅素蘭稍稍減輕了掐人的力度,揚著頭盯住張誌高:“第一次見麵是吧,繼續說啊,後來呢?要把你當時心裏想的也全都說出來。”


    “是,是……這個,後來嘛,文老師臉上也挨了一杯啤酒,於是大吵大鬧,惹得周圍的人都過來看熱鬧,當時我看情況不妙,考慮到你和文老師的聲譽,就決定再次挺身而出,叫住師母,宣布你是我的女朋友,文老師則是我尊敬的前輩和好朋友,是我拜托文老師對你多加照顧的……”


    羅素蘭眼一斜:“是嗎?隻是考慮到我和文老師的聲譽而已嗎?其他的都沒有多想?”


    “沒有,沒有,我對天發誓,當時我真的隻想到這些而已。”


    “沒有企圖趁機占便宜的念頭?”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羅素蘭放過了張誌高的手背,轉而去拉他的臉:“既然有考慮到我的聲譽,還在那麽多人麵前抱住我強吻,這算什麽啊!”


    張誌高一臉無辜:“沒辦法啊,師母硬是不信,要我拿出證據嘛,逼不得已,隻好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地來吻一次了,至於說強吻,你當時也沒反抗嘛……當時也有想到,你那麽漂亮,吻一次也不算吃虧……”


    羅素蘭一拳打到張誌高臉上:“你還好意思說!我的初吻耶!我費盡千辛萬苦留下來準備在最浪漫氣氛下獻給最完美白馬王子的,居然給你這個呆瓜在那麽多人麵前強行奪去了!你知不知道,當時我真想提起桌上的火鍋盆子扣到你頭上!”


    張誌高繼續無辜:“那你當時不是什麽都沒做嗎?還很配合地讓我拉著手牽走……”


    “我都給驚呆了嘛――你搞清楚啊,被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奪去初吻耶!再說了,師母凶神惡煞地站在那裏張牙舞爪,我可不知道她還會用什麽來對付我,所以就算你不牽我走,我自己也會跑開了的啦!”


    “恩,恩,這個……不過嘛,經過這一次以後,師母總算和文老師和好了啊,一場風波就此平息,皆大歡喜,這不都是我的功勞嗎?”


    又是一拳,張誌高的另一邊臉被打貼到車窗玻璃上,惹得路邊若幹行人紛紛駐足回望。


    “皆大歡喜?有這種事嗎?當時你就完全沒考慮到我的感受嗎?我跑回宿舍,窩在被子裏哭了一夜呢!”


    “這麽說,當時你的確是喜歡文老師……”


    “笨蛋,我是為我的初吻而哭啊!你拿什麽來賠啊!還有啊,衝出人群之後,一句道歉的話都不說,丟下我又跑回去了,一點良心都沒有!”


    張誌高打起了大哈哈:“這個嘛,我要抓住機會,幫助文老師向師母解釋嘛,事情結束後,我不是也專程跑去向你道歉了嗎?當時你不是也原諒我了嗎?過去這麽久的事情了,哈哈,哈哈哈……”


    張誌高的嘴貼到了車窗上,這時,前麵的路口不知為什麽堵住了,車子停了下來,更多的行人駐足,驚訝。


    “要不是文老師一再幫你說話,我怎麽會饒過你,你知不知道,在文老師帶你來跟我道歉之前,我已經為你設計了九十九種死法呢!”


    “恩,恩,怎麽說呢,人家不打不相識,我們是不吻不相識……嗬嗬,上天注定,沒辦法,沒辦法,不過要是你當時就下定決心從此不理我,我也沒機會啊,畢竟是我理虧……可是你畢竟沒有那麽做,反倒經常跟我見麵……”


    “你以為我願意啊?我是去跟文老師見麵,誰叫你像跟屁蟲似的一天到晚掛在文老師後麵,我想不見你,行嗎?”


    張誌高摸著腦袋笑道:“沒辦法,這叫機緣巧合,我去雲大就是為了見文老師的嘛,不跟著他還能跟著誰?不過到了後來,卻是你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羅素蘭滿臉的“不信不信就是不信”:“是不是啊,你是看到所有的美女都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吧,說,昨天你為什麽盯著那個新來的女傭那麽久?”


    “你看你,又想轉移話題,剛才不是你要我說當時心裏有什麽真實感受的嗎?”


    “好,你說啊,到底留下了什麽樣的深刻印象呢?”


    張誌高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種深沉得快要沉沒進地底的表情,他安詳地看著妻子,聲音像流淌萬年的冰山溪水:“有一天,我們在夜宵攤喝酒,你喝得有點醉了,呆呆地看著天空,突然很平靜地說,你好想做一顆流星,即使短暫,卻不停滯,而且璀璨。後來你還說,你很討厭這個世界,你不想複製無數人重複過的千篇一律的生活……上學,找工作,嫁人,生孩子,照顧公婆父母,把孩子養大,然後老去,死掉,那是令你厭惡的、在無數個節點上被無數人演繹過的相似劇情,你不想就這麽過完一生,你想做的,是改變世界,改變人類……至少,改變一個國家,即使為此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因為那才是流星般的人生,那才是足以令自己感動的人生。”


    “當時我真不敢相信,一個十七八歲的、那麽漂亮的女孩子,居然能說出這種話,說出了……我心裏蘊積已久的話。”


    交通警察吹著哨子,疏導開了堵在一起的車輛,黑色王虎轎車在四名騎警的引導下又晃悠悠地開動起來。


    羅素蘭放開丈夫,用手指理了理耳邊已經稍顯淩亂的烏黑長發,高山深湖般的平靜浸透而出。


    “很驚奇嗎?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明白了,我就是沒辦法融入那個世界,有許多許多事情,我無法容忍,無法認同,更無法妥協,我需要走一條路,一條可以變成流星的路。從小到大,大家隻是注意我的外表和學習成績,沒有人理解我的真實想法,我沒有知心的朋友,我覺得身邊的每個人都隻關心瑣碎無聊的小事,頭發的顏色,裙子的款式,手機的外殼,男朋友的好壞,那些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我喜歡曆史上那些亂世,那些誕生英雄的亂世,我喜歡英雄,但我不喜歡做英雄的花瓶,我喜歡成為英雄本身,可以操控千萬人命運,可以為千萬人打造一個全新的美好國度……”


    “這些你都說過了……”


    羅素蘭並沒有停下,她跳進了記憶的深潭,在遊到岸邊之前,無法脫離那碧綠的回憶之水的浸染。


    “文老師是我第一個知心的朋友,他了解我的心,我也了解他,他是跟我一樣的人,而且,他比我更有能力去實現理想。事實上,遇到文老師以前,我曾經很彷徨,不相信自己能實現理想,我看不到路,看不到陽光,我考慮過妥協,也想要逼自己改變成普通的女孩。但是自從與文老師談過心之後,我堅定了自己了心意,我看到了方向,看到了前途,然後開始做準備。同時,我確信,我就是我,不一樣的我才是我,如果變得和別人一樣,複製別人的靈魂而生存下去,我就等於一具行屍走肉,比真正的死亡還要無意義……”


    張誌高露出破壞氣氛的壞笑:“在遇到文老師之前,你都不把其他的男人當人類吧?在了解我之前,我在你眼裏是不是也跟南瓜茄子沒有區別啊?”


    羅素蘭也毫不猶豫地使壞:“沒有啊,我把你當文老師養的哈巴狗而已。”


    “過分――太過分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張誌高氣哼哼地往兩手上哈了口氣,孩子氣地去撓妻子的腋下,怕癢的羅素蘭掙紮了兩下就笑得喘不過氣來,隻得大叫饒命。


    張誌高趁機發揚大男子主義:“下次還不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好老公,放過我,放過我,嗬嗬……啊哈哈哈哈……”


    這時車子突然又刹住了,永定門的巍峨城樓赫然聳立在車窗外,旁邊停住了不少車子,幾個腦袋正好奇地朝王虎車裏觀望,張誌高連忙放開妻子,動作迅速麻利地改換成正襟危坐的姿勢,羅素蘭也趕緊坐起來整理頭發。


    張誌高拉了拉領帶,透過兩層玻璃看著前方堵塞的車馬人流,表情認真起來:“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現實才是最重要的,我們正在走的,雖然並不算一瞬即逝的流星之路,卻也如同在鋼絲繩上一般搖擺不定。我們的確知道曾經發生過的曆史,但對於正在被創造的曆史枝條,如同在那個時空一樣,我們依然無法準確預料未來,未來,從未注定……聽到剛才劉雲是怎麽跟我說的嗎?他不在的時候,請我多保重。知道什麽意思嗎?顯然是特意表示,他在的時候一切自然穩如泰山,不在的時候則需要多加小心……他已經漸漸走向自我神化之路了。文老師說得好,所謂的領袖,一旦開始自我神化,就無法拒絕被他人所神化,他這次去前線,本來就已經對他崇拜至極的軍方恐怕又要把他視為神明了吧。”


    羅素蘭卻不同意丈夫的說法:“我覺得事情未必如此,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我們已經知道劉雲想通過合法手段取得總理大臣的職位,從而方便他將帝國軍國主義化,既然如此,他這次出巡就帶有政治作秀的成分,可以大大提升他的人氣,今後他一旦退出軍界,各大黨派一定會搶著請他做入夥,而得到他的黨派也一定可以在大選中處於有利地位。所以屆時即使中民黨不請他,他也另有選擇,實在不行的話,還可以請軍方來敲敲邊鼓……”


    “邊鼓”一詞剛冒出個頭,遠遠地傳來一陣急昂的鼓樂聲,羅素蘭好奇地搖下車窗,探出頭去觀望,看到一隊穿著黑色豎領製服的中學生,敲鼓奏樂,打著一麵血紅的大旗,唱著歌大踏步走過來。


    隊伍走近的時候,羅素蘭和張誌高都聽清楚了學生們所唱的歌,歌詞如下:


    一般軍國民,同仇齊踴躍;試笑看寶刀,身遇從軍樂。


    壯士爾壯士,退縮大可恥;戰敗複歸來,何顏見妻子?


    胸中鬥血熱,十萬涼風吹;馬革不裹屍,枉自稱健兒。


    喇叭聲嗚嗚,頓喚兵魂起;中華大帝國,雄飛廿世紀!


    “是軍國民歌……”


    羅素蘭說。


    張誌高冷冷一笑:“那不是我們心目中的軍國民,滿腦子殺人與戰死,卻毫無自由權利觀念,劉雲把我們想要培養的軍國民閹割了。”


    羅素蘭攀住丈夫的肩頭,目光如箭:“現在你是總理大臣,做我們想做的事吧。”


    “可是他一回來的話,難道不會反攻倒算嗎?”


    “現在是戰爭期間,他不會把你怎麽樣。”


    “戰爭結束以後呢?”


    “不得已的話就隻好翻臉了,你在黨內的支持率不低,多加運動的話,常委裏麵起碼有一半會跟你走,到時候另組同盟,奪取合法權力。無論如何,信念不能丟,絕不能把幾千年的奴化教育變相延續下去,在我們那個時空,我們沒有能力摧毀陰魂不散的主奴文化,現在我們有力量,比從前強大千百萬倍的力量,絕不能眼睜睜看著機會從手邊溜走!我們來這裏,是為建設民主富強的國家,是為培養自主、自立、自強、自信、自由的真正公民,而非建造一個培養變相奴隸或人肉工具的大工廠,即使麵對強權的壓製,即使麵臨死亡的威脅,我們也應該毫不畏懼地戰鬥到底!”


    張誌高緊緊抓住妻子的手,恍惚間他似乎看清了,羅素蘭所說的流星之路,的確無比璀璨絢麗,令人感動,令人流淚,還可能令人流血。


    “我真是沒膽,連女人都不如……”


    羅素蘭嘴角一翹:“女人怎麽了?女人一定就沒膽嗎?”


    “不說這個,對了,最近文老師都不來信了,他都在想什麽呢?難道他真的下決心要退隱了?說什麽製度可以阻擋劉雲的腳步,製度也要靠人來維持的,關鍵時刻也要有人挺身而出守護製度啊……”


    張誌高說道,話裏已經添進不少抱怨。


    “文老師一定有他的考慮,我想,他所說的製度,就像一具活體生物,每一個細胞都有其特定的功能和行動方式,每一個細胞都可以被與其同類的細胞所替換,而一旦有危害生物健康的病菌出現,白細胞什麽的就會自動出擊,放到現實來說,如果劉雲搞軍國主義,就會引發無數支持現行製度的人出來守護這一製度……”


    “可文老師才是最強的那個白細胞啊。”


    張誌高說道,突然又添了一句:“另外,被病菌殺死的病人也不計其數呢。”


    “烏鴉嘴……”


    學生們慷慨激昂的歌聲漸漸遠去,堵塞的道路也清理開了,車子繼續前行,鑽過永定門高大的門洞,轉進了內城。


    列車轟隆隆地開出北京城,疾駛在京津路被磨得光亮閃耀的鐵軌上。


    啊切!啊切!啊切!


    劉雲一口氣連打了三個大噴嚏。


    副官張子儀忙遞上手帕,關切地問道:“閣下,您還好嗎?”


    “沒事。”


    劉雲擦著鼻子,眼淚都冒出來了。


    “應該不會是……有人在背後說我壞話吧?”


    張副官小心地微笑道:“閣下,我曾聽說,噴嚏一聲有人想,兩聲有人咒,三聲感冒了,您不會是著涼了吧,要不要請醫生過來看看……”


    “你這才是咒我呢,我好端端的,哪來的感冒。”


    劉雲笑著把手帕遞還副官,卻覺得腦子的確有點昏,便讓副官退下,準備小憩片刻。


    醒來時,天已大亮,我還是覺得有點頭暈。


    我聽到了爆豆般的槍聲,很清晰,所以,也應該很近。


    我披上大衣,推開臥房的門,來到客廳上方的樓道裏。


    我呼喚副官長和侍衛長的名字,很快,他們跑了進來,胸前已經覆滿了鮮紅鮮紅的血液,他們叫著我的尊稱――武威公,無力地,慢慢地,倒在了光滑的木地板上。


    一群臂膀上綁著紅布條的士兵衝了進來,槍口一起對準我。


    我怒斥他們,責問他們想幹什麽。


    士兵們當中突然讓開一條路,幾位將軍神氣活現地大步走了過來。


    我知道他們是誰。


    我記得,記得很清楚,他們是我的戰友,曾經的,戰友。


    我們都來自另一時空的2025年,我們都曾是共和國的軍人並且一起成為了共和國的罪人。


    我們都厭倦了我們所生長的地方,那裏不能滿足我們的yu望――那些關於偏執理想的yu望。


    我們曾站在一起發誓,將在另一個時空,建立一個雄冠地球的中華大帝國,然後我們出發了。


    我們趁著護送科學考察隊的機會,把真正的考察隊一網打盡,然後全部換上自己的人,混進秘密基地搶奪和使用時間機器。


    為防止政府查到我們所去時空的資料,在時空轉換開始前,我們還在基地中布置了威力強大的定時炸彈。


    我們成功抵達了時空隧道的彼端――曆史之樹位於1890年的節點上,我們以特戰部隊的手法進擊皇宮,以事先編造的謊言得到了皇帝的信任,進而發動宮廷政變,鏟除慈僖太後,之後挾天子以令諸侯,逐步展開了新政。


    初到這裏的幾天裏,我們死了三名同誌,餘下的三十三人各施其能,經過四年時間,重點強化了帝國的軍事力量,並最終擊敗了帝國當時最大的敵手――日本。


    是的,戰爭結束了,大家班師回朝,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卻看到戰友們把槍口轉過來對準我。


    我叫著他們的職位和名字:禁衛軍司令丁介雲、總參情報處處長杜灼林、禁衛第一師師長盧子祥、禁衛第二師師長賀鵬程、禁衛第三師師長王鎮、禁衛教導旅旅長陳駕雲……


    “叫什麽叫?你沒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武威公大人。”


    丁介雲冷笑著,譏諷地說道。


    我沒有說話,我沒有什麽好說的,我想聽他怎麽說,我想知道,有什麽理由可以讓曾經同生死共命運的戰友變成了仇敵。


    “北京和天津已經被我們完全壓製住了,很快我們將宣布成立軍政府,宣讀你的九十七大罪狀,然後以皇帝的名義將你處決,當然,跟你同流合汙的文易那夥人也都會為你陪葬……不必擔心,你走錯的道路,我們會在你死後幫你糾正過來的!”


    丁介雲哈哈大笑,一揮手,幾名持槍士兵奔上樓梯,在我身後站定。


    “什麽道路?我走錯了什麽道路?”


    我怎麽會出錯?我是這支隊伍的最高領導者,正是因為我的一係列正確判斷和決策,我們才能取得現在這樣的成就!為什麽?為什麽你們會說我走錯了路?


    丁介雲指著我,對其他人放聲大笑:“死到臨頭他還不知道怎麽回事,真正是沒大腦啊。”


    他回過頭,惡狠狠地盯住我:“劉雲,你聽好了,我們要建立的是能夠橫掃世界的軍事大帝國,這個帝國不需要議會,不需要人權,不需要什麽狗屁自由,需要的隻是服從、服從、再服從!你跟文易安排的路線是錯誤的,無意義的,按照這樣的路線,中國永遠也不可能征服全世界,而我們來到這裏的惟一意義不就是征服世界嗎?


    我們要建立惟一正確的高效率的權威政府,也就是一國、一黨、一個領袖,不允許任何勢力妨礙我們去實現目標!你們的路線是妥協主義和投降主義,是背叛理想的行為,你們沒有廣泛動員下層民眾,反而與腐爛的地主官僚階級親密無間;不去組織發動革命,而沉迷於無效率更不徹底的改良;不去推翻滿清皇帝建立共和國,反而忠心耿耿地圍著狗皇帝獻計獻策!一句話,你們已經蛻化腐爛了,你們已經沒有資格再領導大家去實現理想了!”


    “別跟他羅嗦了,帶他走!”


    “幹脆就在這裏一槍崩了他!”


    “殺了他!殺了這個狗奴才!”


    丁介雲身後的幾位將軍激動起來,其中兩人拔出了手槍,對準我扣下扳機……


    我睜大了眼睛,眼前是紅香木的天花板和從法國進口的枝形水晶吊燈。


    一個夢,無聊的夢。


    丁介雲他們,已經死去很久了,在一八九六年的五月十七日,那六個人被我的新嫡係一網打盡。另外,涉嫌謀反的華南軍區司令吳貝年和總參作戰處處長朱濤也通過虎豹營處理掉了,之後反將責任推給“丁介雲叛黨餘孽”,雖然覺得有些不安,但那也是保全他們榮譽的惟一辦法,我對這兩個人實在無法提起超過五分的憤怒。


    現在,我是總理大臣兼國防大臣,中民黨總裁……皇帝如豬崽般被我飼養,軍隊如鷹犬般受我控製,民眾如羊群般由我驅使……我正要實現理想,把帝國政治經濟文化諸體係徹底軍事化,十年後,我將帶領這個國家踏向征服世界的光輝道路。


    前些日子,國會跟我唱反調,被我解散了,我讓鍾夏火帶了一個營過去,一陣槍托把議員老爺們趕出了國會大廈,現在,沒有人可以阻攔我的腳步,我要前進,摧毀一切。


    我站起身,穿好元帥服,推開門,來到朝向大街的陽台。


    下麵擠滿了人。


    成千上萬不同服飾的人揮舞著各種顏色的旗子和標語,向我喊著什麽。


    黑製服的禁衛軍排成一線擋在他們前麵,然而群眾不停地向前擠,黑色的線條扭曲、破裂,有人衝近了院牆,攀爬著想衝進來。


    我聽到一個人用洪鍾般的聲音高喊:“開火!開火!”


    然而槍聲遲遲沒有響起來,那黑製服構成的線條逐漸被人流吞沒,化為了向前湧動的人體海潮的一部分。


    “國會萬歲!民主國體萬歲!”


    “保衛民權,保衛憲法,前進!”


    “打倒獨夫劉雲!”


    “獨夫民賊快快出來受死!”


    人群中一陣陣地湧出巨浪般的口號聲,我站在陽台上,楞住了。


    “大人,請趕快離開吧,我的部下都不肯向民眾開槍,他們就要衝上來了!”


    鍾夏火抹著成把的眼淚鼻涕哀求道,他是惟一對我絕對忠誠的人,我信任他,但是我不能讓所有人都信任我。


    一隊赤手空拳的青年人衝了上來,鍾夏火想要起身阻擋他們,畢竟寡不敵眾,被按倒在地。


    “你們想幹什麽?”


    我怒斥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夥,然而他們不為所動,為首一人反問道:“我們還想問問總理大臣閣下想幹什麽呢。”


    “把他綁起來!”


    “現在就打死他!”


    “拖出去讓大家一人一腳踩死他!”


    青年們鼓噪起來,一個個麵露殺機,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如此脆弱,幾個赤手空拳的平民就可以讓我死得很難看。


    稍頃,激動的青年們平靜下來,從中間分開了一條道,幾個穿著西服的人緩緩走了上來。


    我看到了文易,還有張誌高、羅素蘭,以及其他幾個平常似乎並不顯山露水的政界要人。


    我盯著文易,沒有說話。


    他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密友,他也對另一個時空的現實不滿而絕望,我們一拍即合,他負責尋找除軍事方麵的各類人才加入隊伍中,這樣我就可以專心策劃搶奪時間機器的行動。


    他跟我有一個約定,他希望建設一個民主富強的國家,我對此並無異議,當時我想的是,富強第一,民主可以留到足夠富強的n年後再說。


    然而來到這裏後,我們的分歧卻越來越大,我漸漸厭煩了他那一套天花亂墜的理論,於是我們決裂了,他退出了政界,我包攬了軍政大權。


    很快我們就又再見了,氣氛並不融洽。


    我們默默對視了很久。


    突然,他指著我說:“你不是劉雲,你隻是另一個丁介雲而已。你和他沒什麽不同,下場也不會差太遠,最大的區別,或許就是丁介雲隻被草草審判就被迅速處決,而你要等待一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公審……好好看看外麵,這國家,這國家的四億多人決不是你一人任性的玩具……”


    陽台下麵,山呼海嘯,世界已經被這嘈雜吞沒。


    “我是劉雲,我是你們的領袖,我是領導你們建設中華大帝國的惟一領袖!我不是隻顧自己的獨夫,我沒有錯,我想讓民眾先苦後甜,我想讓最普通的國民都做人上人,他們應該為今後的莫大利益暫時放棄眼下的微小自由,他們怎麽可以如此無知,居然起來反對為他們安排美好未來的我……”


    “住口,你以為你是神嗎?你怎麽能如此肯定你沒有錯?憑什麽四億人的未來要由你一個人來安排?你究竟有沒有把這裏的人當作獨立而真實的人?”


    文易如此毫不客氣地指責我,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事情。


    沒等我反駁,旁邊的張誌高和羅素蘭各自從口袋裏取出一塊板磚。


    我呆住了――他們想幹什麽?


    “文老師,少跟他羅嗦,一板磚拍死他好了。”


    張誌高說。


    “對啊,像拍蒼蠅那樣,撲哧一下就變成一坨肉泥了。”


    羅素蘭笑眯眯地說。


    文易向後退去,張誌高和羅素蘭提著板磚衝上來,高高地舉到頭頂向我砸來……


    聽到車輪與鐵軌有節奏的撞擊聲,看到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樹木、房屋時,劉雲知道,夢終於徹底地醒了。


    冷汗沁濕了後背,額上也墜下幾粒冰涼的汗珠,劉雲突然覺得很累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那麽奇怪而複雜的夢,而且在夢醒後還能夠清晰地回憶起夢中的細節。


    “和丁介雲一樣麽……”


    擦去額上的汗,劉雲對著車窗自言自語,他猛然想到,丁介雲籌劃中的國家,與自己將要建設的國家,的確在許多方麵有著無可掩飾的相似之處。


    “那又怎樣呢?隻是相似而已,當然不一樣!”


    心裏湧起這樣的念頭後,劉雲不想自己質問自己,他不打算通過自問自答使心理達到平衡,他覺得,有一些事情是“天然”合理的,根本沒必要費心去整理其中的邏輯關係。


    他搖了一下手邊的銅鈴,張副官立即推開門進來。


    “叫副官長過來,帶上行程表。”


    “是。”


    劉雲並不是真的想確認行程表,他隻是想找個人以適當的借口聊天,以便迅速忘卻剛才那個令人發汗又發寒的詭夢,在決定忘掉這個夢的同時,他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了對未來的莫名恐懼中――而他一直確信,自己從來不畏懼任何事情。


    副官長蘇蒙新的出現總算令他稍稍安心,兩人有一撥沒一撥地談起行程表和戰事的進展,有時還談到家裏的事情。


    夢的影子漸漸散去了,但是,誰也不能肯定它是徹底消失了還是在哪個地方蟄伏了起來,也許在某個陰霾的早晨,相似的夢或相似的現實將從薄霧中展露出安詳而殘酷的笑容來。


    十一日中午,劉雲登上停泊在塘沽新港的戰列艦“瑞仙”號,準備前往日本海,首先巡視忙碌在海參崴軍港周圍的海軍部隊。


    天津的政要名流紛紛前來港口送別,劉雲卻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孤獨,有一瞬間,他發現自己其實對那些頭頭臉臉的人物完全不敢興趣,他隻想要幹一場大事業,一場驚天動地、震撼全人類的大事業。雖然那樣的事業不能不依賴於眼下這些頭麵人物的支持,但在內心裏他那個固執的靈魂卻尖刻地認為,應付這夥皮笑肉不笑的所謂上流人士簡直是在浪費生命,生命是用來燃燒的,而不應該像磨刀石那樣慢慢被一些瑣碎的生鏽的破刀爛鐵所磨消。至於什麽是燃燒,如何來燃燒,劉雲根本沒空閑去思考。


    現在,他要去審視戰利品,他的戰利品。


    上百萬平方公裏的國土,已經回歸祖國了,這種簡單的快樂令他心花怒放,他不想考慮更多,執著地追求某個簡單的結果,正是他人生的意義所在。


    相比之下,瑣碎的過程不過是得到結果之前必須忍受的困苦煎熬。


    劉雲永遠不會像文易那樣,打出“享受了改造國家的樂趣就足夠了”之類的論調。


    他要結果,他要清晰明了的結果――殲敵數十萬、吞並某地某地共幾十萬平方公裏之類的可量化的結果,模糊的結果會讓他感到空虛,進而吞噬他所依賴的人生意義。


    “瑞仙”艦汽笛長鳴,戰艦就要離港了,劉雲來到艦橋上,想象一發炮彈飛來,艦橋崩塌,自己化為肉泥的情景,不禁在嘴角上淌出了令人心寒戰栗的微笑。


    “閣下,請回船艙去吧,外麵風大,著涼了可不好。”


    副官長蘇蒙新過來勸道,他沒有戰栗,他早已習慣了劉雲的那種微笑。


    蘇蒙新在劉雲身邊待了六年,前四年是貼身副官,兩年前提升為副官長,同時兼任神秘特種部隊“虎豹營”的首席作戰官。


    他今年不過三十歲,麵貌平庸,身材一般,性格忠厚溫良,陸大畢業時也成績平平,就是這樣一個被認為是再平凡不過的人,在擔任東北軍區作戰處某科科員時偶然被前來巡視的劉雲看中,要到身邊做了副官,之後頗受寵信,一直幹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就連他自己也常常困惑不解。


    “小蘇,最近你和小張怎麽老在咒我啊。”


    劉雲笑道,拍了拍蘇蒙新的肩頭,走向通往下層艙室的鐵梯。


    年紀不過二十三四歲的貼身副官張子儀尷尬地看了一眼蘇蒙新,他去年夏天才開始擔任劉雲的副官,對一些東西還沒有完全的免疫力。


    蘇蒙新向張子儀揚了揚頭,貼近他耳邊小聲安慰:“說笑而已,不必放在在心上,以後有話照說,長官不喜歡太做作的東西。”


    劉雲回過頭嚷道:“嘀咕什麽,快過來,我還有話跟你們說。”


    “是,閣下,這就來了……”


    深冬的日本海,難得天晴浪平,幾艘高掛龍旗的戰艦上,官兵們紛紛步上甲板,舒展筋骨,曬曬太陽。


    其中一艘艦後部鑲嵌有“瑞祥”字樣金色銘牌的巨大戰艦主桅頂上,飄揚著中華帝國鎮洋艦隊司令長官旗,依照東亞聯盟的慣例,鎮洋艦隊司令長官理所當然也是中朝日三國聯合艦隊的司令長官。


    艦橋的露天指揮台上,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林泰曾中將此時正悠然地倚靠著欄杆,手捧一杯熱茶,與參謀長薩鎮冰和副官葉飛一起享受怡人的冬日陽光。


    林泰曾抿了一口熱茶,撫mo著油漆光亮的欄杆,長歎道:“老瑞祥終於回來了,修了三個月就沒事了,真快,我原本還以為它可能要在船塢裏貓上半年呢。”


    戰艦“瑞祥”早在開戰前便成為了林泰曾的旗艦,然而在去年十月二日的夜戰中,“瑞祥”不幸觸發俄軍水雷,被迫開往日本的橫須賀船廠大修,當時廠方即承諾三個月內修好,結果在一月一日的時候,“瑞祥”提前一天齊裝滿員地開出橫須賀船廠三號大船塢,幾天後就趕到了聯合艦隊本隊的臨時錨地納霍德卡,再度成為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旗艦。


    “您可真念舊啊,在瑞吉上不也過得好好的嗎?”


    薩鎮冰笑道,其實他是惦記上了前旗艦“瑞吉”號上的廚房。


    “這可不是念舊,趁著入塢的機會,咱們的老瑞祥改裝了不少東西,換了大功率無線電和新式電羅經,加裝了三年式主炮指揮儀,光這幾樣東西,就要比瑞吉強出一大截。”


    “那幹嘛不等瑞仙來了以後再換旗艦呢?瑞仙可是全新的一條船啊。”


    林泰曾微微一笑:“是啊,不過據說人也是全新的,怎麽樣,你放心嗎?”


    薩鎮冰趕緊搖頭,相比新艦上的新廚師,他還是比較信任“瑞祥”號上的老廚師。


    “司令長官,武威公明天就要過來校閱,不準備一下好嗎?”


    年輕的副官葉飛拉著臉說道,看得出,他對武威公這個名號頗有忌憚。


    林泰曾把鼻子湊近茶杯,深深吸了一口氣,晃著腦袋道:“你搞錯了,不是檢閱,是巡閱,根本沒必要做什麽準備,就讓他看看我們的真實情況好了,另外,我們還處在隨時準備應戰的狀態,沒有精力去為他表演什麽。”


    “不認真應付的話,恐怕會對閣下的前途……”


    林泰曾斜瞥了一眼葉飛:“年輕人,考慮周全不是什麽壞事,但是我們現在是在打仗,作戰為第一要務,其他的事情都是雜務,比喝茶曬太陽更不重要……我想,不能隻為了一個人記住你而努力,一個人的記憶會蛻化,然而曆史不會遺忘你的偉大功績,打好這場仗,讓後世千百萬人記住我們吧。前途什麽的,能上則上,不能上亦無礙,如果武威公真是那種重形式高於實質的庸人,那麽無論在他手下能做到多大我都不稀罕。”


    薩鎮冰彈著茶杯笑道:“我覺得,咱們司令長官似乎越來越超然於世俗了哪,恐怕這場仗打完,司令長官會出家都說不定。”


    葉飛也笑了起來:“司令長官出家的情景,實在太難想象了,難道要白天念佛經晚上讀英文小說?”


    林泰曾搖晃著茶杯,手指在薩鎮冰與葉飛之間晃動:“你們兩個呀,真是沒有想象力,難道就不能想象一下我去競選議員,進而當上總理大臣的情景?”


    “總理大臣?難道要軍人幹政?上海的雙十二事件還沒平息呢,還有,劉雲在那裏幹著呢,您去湊熱鬧,恐怕少不了要拚一場。”


    薩鎮冰毫無顧忌地說道。


    這裏是海軍的地盤,陸軍有陸軍的自負和驕狂,海軍有海軍的自由和兼容,在海軍裏,即使點著名大罵軍政要人也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林泰曾關閉了笑容,一仰脖,吞下杯中殘餘的茶水。


    “說說而已,陸地上的事情,暫時還輪不到我們管。”


    薩鎮冰露出狐狸般的狡黠微笑:“是啊,不必著急,他們總有鬧夠的時候。”


    葉飛看看司令長官,又看看參謀長,摸了摸腦袋,實在不明白兩位閣下的話中究竟有何深意。


    西南方水天線上,幾綹濃黑的煙柱漸漸清晰起來。


    林泰曾放下茶杯,舉起望遠鏡。


    薩鎮冰掏出懷表,點了點頭:“是時候了,準備迎接吧,看看我們的武威公大人有什麽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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