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零四年一月四日,京師,崇文門東大街,直隸軍區高等軍事法院。


    法院正樓是一幢淺灰色的古羅馬風格建築,九級石階,階頂樹有六根立柱,三角形的額頂上盤著一條金龍。


    正樓後麵有一幢三層的深灰色磚石小樓,由一條封閉的走廊與正樓連接起來。


    小樓沒有正常的窗戶,卻在牆上密密麻麻地開了許多小柵孔,小樓周圍由一圈高大的磚牆圍起,牆頂拉著與電線相連的鐵絲網,圍牆四角還各有一個崗樓,上麵隨時站有攜帶步槍的法警。


    由這所高等軍事法院發出拘押令而被捕的犯人都會被送進這幢被稱為“拘押所”的小樓內,在宣判之前,犯人將一直呆在這裏,隨時等候出庭。


    由於軍方的最高級部委均在直隸軍區高等軍事法院審理權範內,所以這個外形單調的拘押所中有時也會關進中央高級軍事部門的大人物。


    這天下午快到四點鍾的時候,三輛掛著“京戍z”打頭的車牌的黑色“王虎”牌小轎車開到了法院門前,同時一隊騎警驅馬而來,統共三四十人,下馬後在法院大門前站成一行。


    看到這一幕的普通行人如果不算太無知,往往會在心中感歎:“媽的,不知道哪個大人物來了,牛b什麽啊。”


    看到這一幕的法院清潔工則苦起了臉:“完了,等下光清理馬糞就夠我受的了。”


    從院長室的落地窗前看到這一幕的法院院長慌忙跑下樓,到正廳裏迎候那位大人物。


    在幾名著黑西服的高大青年簇擁下,一位穿著深色西服、外披淺色風衣、戴著寬簷禮帽和寬幅墨鏡的男子走進了正廳,院長畢恭畢敬地迎上前:“請問……”


    男子遞給院長一張紙條,低聲道:“我是國防大臣派來的,這是國防大臣的手令,請安排我跟在押的武定國上將單獨會麵。”


    院長接過紙條,掃過一眼,低頭道:“既然是兵相的命令,我馬上去安排,您請到我的辦公室稍候……小蔡,過來招呼幾位到我的辦公室去!”


    一刻鍾後,在正樓後麵通往拘押所走廊一側的一間密室中,國防大臣派來的神秘男子與前總參後勤處處長武定國少將會麵了。


    有“零點一二噸級人物”之稱的武定國腆著大肚子,穿著大號的深灰色囚犯棉衣,一看到那名男子就親熱地叫起來:“原來是老楊啊,是咱們老大派你來的吧,這次來有什麽好消息嗎?我到底要過多久才能出去?”


    “別急,不會太久了,武威公一直把你放在心上的。”


    那名男子說道,摘下了墨鏡和禮帽,現任總參謀長楊正金上將的臉清清楚楚地展露出來。


    武定國抓住麵前的鐵柵欄,有點不耐煩地叫道:“上次也是這麽說,事情有什麽進展了,你究竟給我說清楚啊,法院方麵給我指派的那個律師一點用都沒有,開庭了幾次,檢察院那邊拿出的有力證據越來越多,照這樣下去不是死刑也是終身監禁啊!”


    楊正金把手肘支在桌上,雙手合在下巴前,嘴角泛出略顯嘲諷意味的微笑:“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別人每年拿幾萬元土地公司的紅利就滿足了,你卻要享盡人間富貴,在軍事工程招標的時候接受建築公司的賄賂,選定軍用幹糧生產商的時候又吃食品公司的好處,連批發軍需衛生紙的時候也沒忘記拿回扣,你真是沒救了,按照檢方現在掌握的證據,總共也有一百萬了吧,如果沒人幫忙,被槍斃是理所當然的。說真的,我也很感興趣,你究竟搞了多少錢呢?五百萬?一千萬?。”


    武定國惱怒地捶著麵前的桌台:“老楊,你就別火上添油了,我有多大權力,能吞到一千萬?全部也不過三百萬而已……媽的,也不知道怎麽搞的,那些送了錢的公司居然把我給賣了,這裏的法律怎麽沒有行賄罪呢?如果像我們那裏有行賄罪的話,我看哪個公司敢隨便出賣我,哼,要死一起死!”


    “其實呢,在我們那裏也隻不過中國一家有行賄罪而已,這也是對官員的福利之一嘛……不談這個……說來三百萬也不少了,最近我跟管財政的韓浪聊過,他估算了一下,現在這裏的一塊錢相當於我們那時代差不多兩百塊人民幣呢,也就是說,你相當於我們那個時代的億萬富翁了。”


    武定國焦急地揮舞著被手銬鎖著的雙手:“什麽億萬富翁,老子都快沒命了,你倒跟我說說,武威公究竟打算怎麽救我!”


    楊正金聳了聳肩,從口袋裏摸出一盒金燦燦的哈德門煙,抽出一支遞到武定國嘴邊:“兄弟,別急,怎麽說你也是開國元老之一,武威公怎麽可能放著你不管呢,先抽支煙,去去火,老是這麽氣哼哼的對身體不好。”


    武定國把頭一扭:“少來這一套,今天你要跟我說個清楚,否則再這樣下去,我就不得不把一些事情告訴那些多嘴的人了。”


    楊正金把煙放到自己嘴上,點上,向武定國臃腫的臉吐出一團渾濁的煙:“你想對哪些人說哪些事呢?”


    武定國咬了咬嘴唇,陰陰一笑:“如果我找來記者,把時光機器的事情告訴他們的話……”


    楊正金抬起頭,叼著煙,朝陰暗的天花板冷冷一笑:“那麽你就要在精神病院度過下輩子了,在那裏,就算你再怎麽正常,最終還是要變成真正的精神病,哈哈,那樣的話我都沒興趣去探望你了……”


    武定國臉上一慌,立即改成了哀求般的口氣:“老楊,不要這樣嘛,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我可是拋棄了一切跟隨武威公打天下的人啊,怎麽可以就這麽完了呢?”


    楊正金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煙嘴,銳利的目光如子彈般直射武定國那猥瑣、狼狽、驚恐並且汙濁不堪的眼球。


    “你也知道你曾經是什麽人嗎?我們為什麽來這裏?你如果隻是想幹這檔事的話,完全可以留在那個時空去鑽營,那裏不是還有行賄罪之類的福利嗎?你以為自己有功勞,周圍的人顧忌你是劉雲的親信而不敢動你,所以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嗎?直到你現在你還是一點都沒有反省,反倒去怪那些給你送錢的公司,像你這個樣子還是死掉比較幹淨!”


    武定國臉上的肌肉的神經質地抖動起來,手銬裏的雙手顫顫巍巍的舉了起來:“老楊……是……是我錯了,我對不起武威公,我改,以後我一定改,求你,求你告訴武威公,一定救我一命,我……我什麽都不要了,隻要他放過我,放我一條生路……”


    楊正金又吸了口煙,吐著煙圈,聲調緩和下來,恢複成在大本營做報告時令人打瞌睡的那種口氣:“當時真是看走眼了,居然沒發現你是這種下賤的人,說起來,丁介雲他們倒還比你強上幾萬倍,至少他們也算是為理想而死,你卻是為了幾個臭錢而送命。”


    聽到這句話的武定國卻毫無睡意,他歪著嘴,眼淚和鼻涕都在各自的基地裏徘徊起來:“老楊,看在我們多年朋友的情分上,你救救我,我……我在上海幾家外國銀行存了一百萬,存折我藏起來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地方,隻要我能留下一條小命,這些錢全是你和武威公的,你跟武威公說一說,他還想要什麽,隻要我能辦到的……”


    楊正金壓低了聲音:“真的有一百萬的存折嗎?”


    “我怎麽敢騙你呢,我藏得很隱蔽,檢察院那幫笨蛋再過一千年也找不到。”


    楊正金扔掉還剩一半的煙頭,手扶在桌台上,示意武定國把頭湊過來,武定國乖乖地把耳朵貼到了鐵柵欄旁。


    “把那一百萬交出來,然後你乖乖地按法院指定律師的意思辦,即使被法院判成死刑,武威公也會想辦法留你一條活路,比如偷偷送你出國,然後扔給你兩萬英鎊過日子,總歸不至於讓你活得太苦……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武定國猶豫地看著楊正金:“這……能行嗎?”


    楊正金一抬頭,起身就要離去。


    武定國驚慌地拍打起柵欄:“別,別走!老楊,我知道了,我告訴你,全都告訴你……”


    “這樣才是聰明人嘛……”


    兩小時後,換過上將軍服的楊正金坐著一輛“王虎”小轎車來到武威公爵府邸,在門外守候的管家笑眯眯地迎上來替他開車門:“是總參謀長閣下吧,我家老爺已經等候多時了,請跟我來。”


    管家領著楊正金拐過幾間華式堂屋,來到一幢附帶遊泳池的三層花園式洋房前,這是公爵府的標誌性建築,據說設計者就是曾設計了中南海皇家別院的幾個法國工程師。


    進入洋房大廳時,穿著長下擺西洋侍者服的仆人正在鋪設餐桌,準備晚餐。


    楊正金隨口問道:“怎麽不見公爵夫人和少爺、小姐們?”


    管家恭敬地應道:“少爺和小姐們今天要參加學院的課後活動,要晚點才能回來,公爵夫人似乎在臥室裏……請這邊走……”


    管家將楊正金領到了劉雲的書房,門是開的,管家請楊正金自己推門進去。


    “這是我家老爺吩咐的。”


    管家說道,笑眯眯地退下了。


    楊正金推開門,看到劉雲正背著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穿著藏青色元帥服,光著頭,脊背稍稍向前佝下。


    “他不行了,我呢?”


    楊正金突然覺得眼前掠過了這些字,他也似乎聽到有人在說這話,但是他不確認這是自己的真實想法。


    劉雲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抬起手示意楊正金坐下:“你來了,事情辦得怎麽樣?”


    “武定國果然在外國銀行存有巨款,他自己說有一百萬,我按您吩咐的跟他說,可以放他一條生路,他就把藏存折的地方告訴我了,我已經吩咐手下去找了,他們一找到就會報告我的。”


    “很好,這小子有沒有說他總共收了人家多少錢?”


    “三百萬。”


    劉雲從鼻子裏狠狠地哼了一聲,搖頭道:“真沒想到,他居然搞得那麽大,吞了半條瑞字號戰列艦。”


    “那麽,真的要按許諾的那樣,放他一條生路嗎?”


    “怎麽可能,按現在這種情況,誰也救不了他,檢察院現在掌握的證據就足以讓他死一百次了。問題的關鍵在於,武定國實在罪不可赦……”


    楊正金突然很嚴肅地打斷了劉雲:“我覺得這不是問題的關鍵?”


    劉雲楞了一下:“哦?”


    “我認為,武定國之所以能搞到那麽爛,與您的縱容有關。”


    劉雲眯起眼睛,有點驚訝地盯著楊正金,楊正金絲毫沒有露出膽怯的神色,依然繃緊了臉說道:“據我所知,早在兩年前直隸軍事檢察院就開始調查武定國了,但是因為您通過當時的直隸軍區司令劉百良和最高軍事檢察院院長吳奉天對其施加了壓力,調查不了了之,我還知道,您當時隻是認為,武定國隻是在‘正常範圍’內小貪一下而已,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而正是您的包庇,養成了現在這樣一條碩鼠!”


    劉雲抱起手,點點頭:“你說的沒錯,在武定國的事情上,我的確有過失……”


    “那麽,現在應該是亡羊補牢的時候了。”


    “你是說……亡羊補牢?”


    楊正金揚起頭,此時,他的聲音鏗鏘有力,與往常大本營發言時令人昏昏欲睡的調子截然不同,不止是聲音,他往常那種中庸平和、穩重大方的表情早已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那種充滿激奮、無畏、執著元素的神色令劉雲心中恍然一動。


    “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什麽‘正常範圍’,必須徹底終結各人的不正當收入,今後不管那些不正當收入的數額是一分錢還是三百萬,都必須嚴懲不貸!當然,在此之前要先召集大家發出警告,以武定國為例殺一儆百,然後以三五個月為限,幫大家把從前的痕跡抹幹淨,之後就放開軍事檢察機關的手腳,並將軍事檢察院納入帝國最高檢察院的領導下,同時也將軍事法院納入帝國最高法院和國會的領導下,完成軍內司法獨立,從此由製度上堵塞軍內腐敗的渠道。至於大家交際費用不夠的問題,可以通過合法手段來達成,比如修訂封爵製度,給軍功爵位提供更多年金,然後操縱白癡皇帝給大家一一封爵好了,另外也可以通過皇室犒賞的辦法,從皇帝那裏拿錢拿土地來分賞,據說皇室年收入不下了兩千萬,除皇宮、頤和園之外的動產和不動產總值差不多有五億元,讓他們拔點毛也是應該的吧……”


    劉雲欣然一笑,走近楊正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僅是我的臂膀,更是我大腦的一部分啊,你說得很對,腐敗就是腐敗,貪一分錢也是貪,貪三百萬也是貪,以前我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以為規定一個上限、再由鷹狼隊從旁監視就沒問題了,卻由此養出了武定國這樣的大敗類,是我的錯。你提的意見很好,合法辦事,才不怕被人抓住把柄,以後我要領導黨派去競選,去爭奪總理大臣的位子,就不能被人抓住把柄來搞臭名聲……恩,這件事就由你來辦。鷹狼隊的指揮權暫時就交給你,讓鷹狼隊集中力量去調查各位元老大將,看看他們有什麽違法行為,把調查情況匯集在一起後,如果沒有再發現武定國之類的巨貪惡吏,就派心腹之人傳達你剛才所說的意思,然後要他們配合展開清除痕跡的工作。等這次戰爭結束後,借著論功行賞的機會,自然會合法地把缺口彌補上,這點也要告訴大家,以便安定人心。”


    楊正金高興地點點頭,在他心中,劉雲作為開明領袖的形象從未消滅過,雖然不時地,這種形象會被種種疑問所扭曲、模糊,但是隻要劉雲身上偶然迸發出一點閃光,那摻合了崇拜與信仰的形象便會如抹去冰霜的玻璃般再度清晰透亮。


    “那麽,武定國的那一百萬存款怎麽辦?要交給檢察院嗎?”


    “不行,如果檢方以此為證據,武定國認為我們出賣了他,情緒可能會很不安定,不知道會搞出什麽事來,還是讓他抱著我們會去救他的念頭老老實實等著受死好了。至於這一百萬,就以匿名捐贈者的身份捐給陣亡將士遺族救助會吧,那個救助會辦得很透明,我比較放心。”


    “是,等到存折找到後,我就派人去把錢轉到遺族救助會的帳號上,然後我再到拘押所走一趟,告訴武定國您同意幫忙放他一條生路,讓他高高興興地等死。”


    “就這麽辦。”


    這時,楊正金看到窗外天色已晚,便準備告辭,劉雲卻拉住他,要他一起去吃晚飯。


    “好久沒來我家吃飯了吧,雖然沒有特別預備宴席,添一雙碗筷還是不成問題的,另外,晚飯後我還有話要跟你講。”


    “是,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來到大廳時,晚餐已經預備完畢,劉雲的長子劉平和次女劉玉春正繞著餐桌打鬧,三子劉凡則耷拉著臉坐在餐桌邊。


    一看到楊正金,劉平便大大方方地過來鞠躬問候:“楊叔叔好,很久沒見了呢。”


    調皮的劉玉春三步兩跳地蹦過來,兩手捏起學生百摺裙的裙角,屈腿前傾,學著舞蹈演員謝幕的樣子給楊正金行禮:“楊叔叔好!”


    劉凡卻隻是冷冷地看過來一眼,什麽都沒說。


    劉雲不快地瞪了一眼劉凡,轉頭問身邊的管家:“夫人呢?”


    “夫人剛才說了,馬上就下來……”


    管家話音未落,樓梯上就傳來了公爵夫人清麗的聲音:“抱歉,我來晚了,剛才在臥室裏收拾一些東西……”


    公爵夫人不過三十出頭,麗質依舊,這天穿著淺藍主調的洋裝,挽著時髦的高發髻,隻戴了一串簡約的珍珠項鏈,款款而行,姿態撩人。


    “早說過了,那種事情,讓傭人去幹好了……”


    劉雲說著,上前接過夫人的手,優雅地挽著她入座,兩人頻頻微笑對視,情意綿綿,隻令楊正金心中大叫:“英雄配美人,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雖然這幢洋房是法國式的,餐桌也是通過法國洋行從巴黎買來,但是餐桌上擺放的倒全是由景德鎮瓷器盛放的中國菜肴。


    雖然是公爵之家,吃飯的時候卻沒什麽太嚴謹的規矩,這一點由劉玉春在飯桌上的表現便可見一斑。


    劉玉春活像一隻快樂的小兔子,把腦袋扭來扭去,一會兒去挑逗哥哥,一會兒又湊到父親耳邊說悄悄話,一會兒又跟楊正金介紹桌上的菜,忙得不亦樂乎。


    劉平也一邊吃飯一邊大談特談學校內外的各種奇聞趣事,說著說著,就扯到了敏感問題上:“……今天聽那個範參議員的兒子說,前些時候上海和廣州有人遊街,抗議父親當總理大臣呢,上海那些遊街的人跟支持父親的人打起來了,死傷了好多人……”


    聽到這裏,楊正金有點擔心地看著劉雲,劉雲卻哈哈大笑,用筷子指著劉平:“那麽,平兒,你覺得你父親適合當總理大臣嗎?”


    劉玉春搶著回答:“當然適合了。”


    劉平斜瞥了一眼妹妹:“切,又沒問你。”


    劉玉春馬上鼓起了腮幫子:“父親,哥哥欺負我!”


    “喂,這也算欺負你啊,真是沒天理了!”


    “不讓我說話,還不算欺負我啊,父親你給評評理,母親你也給評評理……”


    公爵夫人苦笑著搖搖頭,對楊正金點頭道:“讓您見笑了,我家這兩個活寶,天天鬧騰個不停,真是沒辦法……”


    楊正金笑道:“小孩子嘛,鬧騰個不停才算有活力嘛。”


    “我也是這麽想的,我長這麽大的時候,每天狠不得把房子掀翻一百次呢。”


    劉雲捏著下巴上的胡渣,笑著說道,但當他瞥過一眼靜坐在一角、隻顧細嚼慢咽的劉凡後,那笑容卻瞬間蒸發了。


    晚餐時間在劉平和劉玉春兩兄妹引爆的陣陣笑聲中悄然逝去,公爵夫人晚上要去幾天前剛被加封為男爵夫人的前總參作戰處長朱濤的遺孀家拜訪,劉平和劉玉春兩兄妹也隨母親同去,順便找他們親密的小夥伴――朱烈風和朱馨――一起玩。


    “今天你還要跟烈風哥哥打拳嗎?太無聊了,不如到馨妹妹的房間來,我們一起玩過家家……”


    “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可以跟你們玩幼稚的過家家,無聊。”


    “哥哥壞蛋,又欺負我……”


    兄妹倆打鬧著跑開了。


    劉凡第一個放下筷子,便默不作聲地往自己房間走去,不向在場的任何人打招呼,往常劉雲都會叫住他,狠狠訓他一頓,今天因為還有事要跟楊正金談,就沒有理他。


    劉雲與楊正金回到書房,劉雲關好門,轉身對楊正金道:“最近我準備出京去。”


    楊正金大吃一驚:“什麽?要到哪裏去?”


    “我打算巡視前線,與前線官兵共度春節。”


    “這個……哪有總理大臣巡視前線的道理,您走之後大本營和內閣的事情怎麽辦?”


    “我已經考慮好了,我出京之後,由張誌高暫代總理大臣,主持內閣工作,而大本營方麵,名義上由他主持,實際工作就靠你了。”


    楊正金還是連連搖頭:“我總覺得如此不妥,其實您大可不必親臨前線,多送些慰問品,要鍾夏火、劉百良他們多往一線跑跑就行了,那邊那麽冷,而且到處都是敵國居民,魚龍混雜,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這次出京,我會帶虎豹營隨行,沒有人碰得了我半根汗毛。”


    楊正金知道,虎豹營是劉雲的私人特種部隊,這支部隊每年從國防預算中的“要人保護”項目中吃掉數百萬元,然而,有關這支神秘部隊的諸如人員、裝備、曆史、作戰效能之類的詳細情報,楊正金並不比街頭隨便哪個乞丐知道更多。


    “小楊,你就不必擔心了,事實上,除了鼓舞官兵們的士氣之外,我也需要到前線多走走,多看看,親身了解這場戰爭的真實情況,這樣才能對下一場戰爭心中有底,光是坐在暖爐邊指點江山、紙上談兵,難免會犯自以為是的錯誤嘛,想象畢竟要以現實為基礎。怎麽樣,對於主持大本營工作,你有信心嗎?”


    楊正金再一次被深深紮根在大腦皮層下那位開明領袖偶發的閃光所感動,激動地把手抬到額前:“是,保證完成任務!”


    一月七日,各大報紙紛紛以頭版頭條報道了武威公劉雲將赴前線巡視並與前線官兵共度春節的消息,而光興皇帝改任張誌高為署理總理大臣的“皇令”則被大多數報紙放在了頭版二條、三條,甚至是次版。


    大多數人對各大報紙這種厚此薄彼的行為並不在意,然而在京師內城,一群遊手好閑的人看到報紙後不由大動肝火,進而聚集在一起指天罵地起來。


    這些人有許多共同點,而其中最令他們引以為榮的,卻是他們的姓氏。


    他們都姓“愛新覺羅”,係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後裔,當今光興皇帝的宗族親貴。


    當天晚上,這批人以長衫馬褂外加瓜皮帽的一色打扮聚集在皇弟醇親王載灃的府邸中,一個個憤憤不平,邊喝酒邊罵人。


    “那些賤民,居然完全不把皇上放在眼裏,實在可惡!”


    胡子花白的莊親王載勳火氣不小。


    “劉雲那個逆賊,根本就是司馬昭再世,必然要篡我愛新覺羅家的皇位,總有一天要把他收拾掉!”


    四十出頭的端郡王載漪咬牙切齒。


    “該殺!該殺!劉雲該殺!張誌高該殺!文易該殺!孫文該殺!康有為該殺!譚嗣同該殺!漢人都該殺!”


    不到二十歲的貝勒載洵正血氣方剛。載洵本是老醇親王奕繯(原字為言字旁)之六子,也就是當今光興皇帝載恬(原字加三點水)的六弟,十六歲時就出繼給瑞郡王奕誌(原字加言字旁)為嗣,襲了貝勒,從後海的醇親王府搬出,住進西單甘石橋槐裏胡同和背陰胡同間富麗堂皇的洵貝勒府,平日裏到處擺出一副王孫貴胄的派頭,經常在家中會集年輕的宗族子弟議論時政,對漢人掌權的現實極為不滿。


    同為皇弟的載濤排行老七,他對載洵那滿嘴的“殺殺殺”頗不以為然:“漢人都該殺,由誰去殺?六哥要親自動手嗎?”


    載洵不快地瞥了他一眼:“沒膽識的小子,懶得跟你講。”


    載濤冷冷一笑:“六哥有膽識,嘴上叫了多少年,該殺的人卻都活得好好的。”


    載洵跟弟弟耍起了無賴:“你小子怎麽幫漢人說話!”


    兩人的五哥載灃不耐煩地吼道:“你們兩個吵什麽,皇室已經如此不堪了,你們還要內訌,成何體統!”


    聽到載灃說到“皇室如此不堪”,年長的幾位親貴不由黯然淚下。


    慶親王載振則陰著臉道:“聽說皇上最近龍體欠安啊。”


    端郡王載漪點頭道:“皇上已經三十多歲了,膝下依然無嗣,又經常患病,不如早立皇儲,好讓大家都放心。”


    莊親王載勳拈著他的花白胡子,搖頭晃腦道:“問題是立何人為儲君比較合適呢?若論承襲次序,孚郡王溥倫應為首繼,當年穆宗駕崩後便應立為新君,不過當時太後嫌他是繼子,未曾應允。再下來就是恭親王溥偉。這兩人均年富力強,應當能順利延續皇室大統。”


    原來溥倫乃過繼宣宗(道光皇帝)長子奕惠(原字加言字旁),也就是說,血統上並非皇室直接嫡親。穆宗(同治皇帝)於1876年病死,死後無嗣,當時就有老恭親王奕斤(原字加言字旁)提議應由溥倫繼位,但卻被當權的慈僖太後以血統層次稍遠為由加以拒絕,慈僖遂提出由醇親王奕繯之子載恬為皇帝,醇親王乃道光皇帝第七子,而他的福晉(正室老婆)正是慈僖的妹妹,所以載恬既是慈僖的侄兒又是她外甥,所謂親上加親。其時慈僖還有另外一番考慮,按照皇室規矩,若立比同治皇帝載淳低一輩的溥倫為後繼,溥倫就將過繼給大行(就是已故的意思)皇帝為後嗣,而皇後阿古魯氏便成為太後,有垂簾聽政之權,慈僖屆時就靠邊站了。相反,將載恬立為後繼,因為與大行皇帝同一輩分,慈僖就可以繼續做她的太後,垂簾聽政,玩弄國家大權。


    如今慈僖已經死掉十三年了,屍體早就在東陵化成白骨一堆,顯赫一時的老醇親王奕繯、老恭親王奕斤也在十三年前那場宮廷政變後不久突然暴死。


    十三年來,維新變法,設立內閣,剪辮易服,滿漢合流,改清為華,召開國會……滿洲貴族們一次次被震動、震驚、震怒、震懾,一開始還有人敢公開反抗,然而新軍的子彈和警察的棍棒很快讓他們明白了什麽是“新秩序”,剝奪爵位、沒收財產、終身監禁、斬首棄屍,最初的恐怖過後,剩下的人大多老實了,無奈了,無聊了,開始遊手好閑,開始花花世界,開始醉生夢死。


    然而,執著地眷戀過去的人並沒有就此死絕,專製皇朝的權力吸引著他們,王孫貴胄的自負驅動著他們,這些愛新覺羅家的子孫後代們並不認為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


    此時聽到莊親王載勳提到立儲次序之事,載洵譏諷道:“篡位之人未除,立儲又有何用?去做亡國之君嗎?”


    載濤冷眼道:“六哥說得好,就請六哥去把那個妄圖篡位的大逆之徒處以極刑吧,我倒要看看,屆時在珠市口掉下腦袋的究竟是誰。”


    載洵惱怒地摔掉杯子:“你小子別激我,還真以為我辦不到啊?告訴你,老子天天都在籌劃這件事,媽的,本來早就打算好在正月初一百官朝賀式上幹掉他的,沒想到他卻要跑去前線過春節,他媽的,眼看就讓他逃過一劫!”


    眾人一驚,載灃慌忙去捂載洵之口:“六弟,你胡說什麽啊,活膩了不成?”


    載洵一把推掉哥哥的手:“你們這些人,就是這般膽小怕事,所以才被劉雲之流的下賤漢人奪去了朝廷大權,你們根本不明白,當今皇上是被這些人軟禁起來了,他們是挾持天子玩弄朝政的大惡人,大罪人,人人得而誅之!”


    端郡王載漪拍著酒桌應和道:“洵貝勒說得好!正是我等貪生怕死,才有今日之勢,什麽滿漢合流,什麽中華帝國,全是屁話,我等乃太祖努爾哈赤子孫,怎麽可以眼看滿清江山被那些下賤漢人奪了去!就是拚上一死,也要把滿清天下奪回來!”


    幾個年輕的親貴激動起來,也跳出來叫喊著附和。


    載濤拉過載灃,搖頭哀歎道:“五哥,你看看這些人,絲毫不識大勢,當今天下,已經沒有愛新覺羅家的根基了,我們安分守己的話,尚能苟延殘喘,延續大統,像他們那樣鬧起來,屆時狂風一起,恐怕連一片葉子都剩不下。”


    載灃也低頭長歎:“天命如此,難呀,我呀,人微力薄,我的話他們能聽進去多少呢?”


    激昂的叫囂聲在醇王府的宅院中久久不散,其中摻雜的那些微弱的悲歎,並不會引起哪怕一隻螞蟻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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