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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瀾低著頭,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後,視線往下,以四十五度的角度盯著前方的漢白玉地磚,緩步而行,來到了大殿正中,站在方文,莊際昌身邊。


    一幹士子的目光齊齊落在楊瀾身上,有詫異,有驚歎,有嫉恨,有憤怒,有不可置信,有深深的失落,各種各樣的情感在兩百多雙目光中流淌,在大殿並不算寬廣的空間內,相互交錯,四溢,氣氛因此而變得怪異。


    方從哲和一幹大臣同樣以複雜的目光望著楊瀾。


    自然,寫出那篇驚世駭俗的策論正是楊瀾了!


    也隻有來自後世的他為了出位,才可以如此肆無忌憚。隻要能將策論送到皇帝麵前,楊瀾相信,自己決定能獲得萬曆皇帝的青睞,至於那些大臣,楊瀾覺得就算是觸怒了他們,也是一時間的事情,最後,他還是能夠擺平的。現在當權的浙黨一派,在天啟上位之後,他們便會落得慘淡收場,所以,不足為慮。


    當然,不僅浙黨,隻要是文官們對楊瀾那篇策論都會不滿。


    隻不過,策論終究是策論,不過是空談,要想如策論所說的那樣製定新的商法,礦法,稅法,建立新的收稅部門國稅監,不曉得要花費多少時間,各部門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扯皮才能完成,必定是件曠日持久的事情。萬曆皇帝的身體還能支撐到那個時候嗎?


    夠嗆!


    說到底,這純粹就是一篇馬屁文章,一篇大拍皇帝馬屁的文章,其實,那些文官們也知道,若真要按照這篇策論去做,其難度之大,簡直難以想象。幾乎不可能實行。


    不過,這楊瀾能在策論中提出這樣的建議,其眼光的獨到,胸襟之開闊,頭腦之靈活。遠遠地超過了大部分士子。


    人才啊!


    但是。像這種背後沒有強大背景地改革派人才不但不能大力提攜。還應該大力打壓才行。不然。若讓他像萬曆朝初期地張居正那般上位。一定會大權獨攬。那個時候。他們地門生子弟還有路可走嗎?


    這才是那些主考官們堅決主張將楊瀾打入末等地真正原因。


    並非因為策論地內容。而是因為作策地這個人!


    他們原先地算盤打得極好。認為在自己等人一致地打壓下。淪入末等地楊瀾最終會被排斥在官場之外。吏部地那些同黨官員得到了信息。也不會任命其為官。多半會采用拖字訣。讓其流連京師。最終用盡盤纏。仍然求進無門。不得不黯然歸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誰又料到萬曆皇帝一時興起。將決定考生們名次地權力交給了皇長孫朱由校。誰又料到皇長孫竟然會讓他們把所有考生地試卷都交進宮去。誰又能料到在短短地一晚地時間。皇長孫竟然能從那疊又厚又高地卷宗後麵把楊瀾地策論翻了出來。誰又能料到皇長孫竟然會將楊瀾地策論評為一甲呢?


    負責評卷地考官們猶如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像鬥敗了地公雞。失魂落魄。


    失落片刻之後,有幾個激進之人便發飆了,他們向萬曆皇帝上疏,認為皇長孫的決定太過荒唐。讓皇長孫決定科舉名次地決定同樣荒唐,為國家取士,那是何等榮耀嚴肅的事情,怎能交給一個小屁孩決斷。


    擔心萬曆皇帝不受理這些奏折,他們甚至趕到了司禮監,一定要司禮監的太監把他們的奏折馬上呈給皇帝閱覽。


    躲在深宮的萬曆帝知曉這消息之後,他也想看看朱由校的什麽決定居然引起了閱卷官這般強烈的反彈,於是,他讓內侍把朱由校評定的名單拿來。順便把那些試卷送到自己麵前來。然後,他發現朱由校所評定的名單和閱卷官們選出來地並沒有什麽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一個被閱卷官打入末等的考生被朱由校選進了一甲。


    自然,萬曆皇帝便將楊瀾的策論挑了出來,認真閱覽。


    起初,萬曆皇帝還有些不耐,認為這策論行文平平無奇,提到經義,也多為一言代之,且都是老生常談,毫無自己的闡釋,隨後,提到他的豐功偉業,雖然也是讚歎之多,到轉折處,竟然直指自己做得不夠!


    看到這裏,萬曆帝重重地拍了拍龍案。


    狂生!


    打入末等也還罷了,應該將其逐出京師,永不錄用才是!


    忍下怒氣,萬曆帝繼續往下看去,他越往下看,心中的怒氣便越來越少,心中的那份驚奇就越來越多,同樣有拍案而起的衝動,原因卻並非憤怒,而是讚賞!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在自己年輕地時候沒有遇見這樣的人?


    當初,張居正去世,當了許多年傀儡皇帝的他為了拿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權柄,在那些被張居正打壓的大臣的支持下,推翻了張居正的許多政策,且以貪腐之罪抄了張居正的家,那時,他頗有一番揚眉吐氣的感覺,那時,他認為自己能做得比自己地這個老師要好,那時,他認為在那些大臣們地輔助下,大明朝的未來會一片光明。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沒有老師在身邊,那些大臣們就像去除了頸上鎖鏈地巨獒一般,他根本就無法控製他們,很快,他便陷入了群臣的攻擊之中,無論做什麽,都是一個字,錯!錯!錯!


    他的許多想法都得不到他們的支持,他的改革計劃隻是一個笑談,還未出深宮便被那些大臣否決了,他想選擇自己的繼承人,也得不到那些人的認可,因為這有違祖宗法度!就連他上朝時的姿勢懶散了一些,也有些為了賺取名聲的言官站出來大聲指責他。


    年幼的時候,他因為見過祖父嘉靖帝廷杖那些大臣,午門那裏經常有大臣被杖擊而死,童年的這個記憶給他留下了非常深的陰影。等他登基之後,他便很少采用廷杖地方法對付那些不聽話的大臣,不想,那些人把他的寬容當做了軟弱。


    於是,在那些大臣的逼迫下。他一步一步的退縮,最後,退縮到了深宮之中。


    祖宗法度,這便是那些大臣手中地大殺器。


    那個時候,如果自己身邊有個楊瀾這般的人物輔助,有他來為自己擋風遮雨,對付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情況或許會不同吧?


    張居正去世之後,以後的那些首輔要不幹脆就站在他的對立麵。要不就是在他和大臣之間和稀泥,稀泥和不下去之後便離職而去,一個接一個。沒有人真正站在他那邊,沒有人真正支持他的那些治國理念。


    如此,他自然便滋生了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的念頭。


    如此,一過便是數十年,時間隨著春夏秋冬緩慢而堅決地逝去了!


    如今,他終於見到了一個不畏祖宗法度的士子,終於有一個士子堅定地站在了他這一邊,他支持他的收稅政策。並且,認為他做得還不夠,在策論中,那士子強烈建議他建立一個完善地稅務係統,製定法令,以便正大光明地收取賦稅。


    富人原本就該承擔更多的賦稅,窮人原本就該少承擔賦稅,的確,士紳集團是帝國統治地支柱。然而,占據帝國龐大人口基數的廣大平民才是帝國統治的基石,基石若是不穩,支柱再牢固又有何用處?


    真是發人深省啊!


    可惜了!


    可惜了!


    萬曆皇帝閱完楊瀾的策論之後,長身而起,發出了一聲長歎。


    他非常清楚他自己的身體,恐怕過不了多少年了,對此,他已經看得很開了。他不像祖父那樣問道神仙。以求長生,他非常清楚。那些所謂有道高人不過是些騙子而已,他祖父臨死前的那般痛苦他也親眼目睹過,他不想死之前還要受那份折磨。


    他已經能夠坦然地麵對死亡了!


    可是,現在他卻希望自己能夠活得長久一些,他還想做一些事情!


    這樣的一個人才啊!


    可惜了!


    萬曆皇帝知道自己那個兒子朱常洛的德性,因為被自己不喜,害怕被廢,養成了他唯唯諾諾,有些軟弱的性格,並且,因為太子之位是由那些文官集團替他保住地,對於文官集團他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信任,若是自己駕崩,太子即位,多半會抵擋不住那些文官們的壓力,多半會像自己的父親隆慶皇帝那樣,成為一個人肉圖章,大臣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在詔書上麵蓋章就行了!


    在這種情況下,像楊瀾這樣離經叛道的士子前途可想而知啊!


    到是自己的這個孫子獨具慧眼,竟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從這麽多份試卷中找出這份策論來,居然能夠力排眾議,將其從末等中挑出,選入一甲。


    從外表上來看,這個十多歲的孩子顯得有些柔弱,不想,骨子裏卻有著成祖的血氣,看來,我大明是後繼有人了!


    這個士子今年才十八歲?


    嗯!


    很好!


    正好將他留給由校,由校和這士子年齡相仿,日後,必不會像自己登基之後那樣,成為權臣手中地傀儡,他們君臣兩個正好相得益彰,希望能同心協力把這個弊病叢生的帝國治理好吧?


    不過,在這之前,朕要趁自己身體還行,還能掌握權柄之時,好好保護這個士子,免得他遭受那些隻知道忙於黨爭的文官們的迫害。


    若是要保護楊瀾,萬曆應該同意閱卷官的意思,把楊瀾打入末等,避免他鋒芒過盛,引來無數的明槍暗箭攻擊。


    然而,萬曆帝思索片刻之後,他認為這樣行不通。


    楊瀾已經寫出了這樣一份策論,不多久,這事情便會在士林和官場中流傳開去,鋒芒已經有了,不管你怎麽掩藏也掩不住。既然如此,何不幹脆反其道而行,將他樹立為一麵旗幟,明目張膽地告訴那些大臣,這個年輕人是朕照料的。朕一直在關照著他,你們小心點,不要惹朕發飆。


    於是,萬曆帝決定按照朱由校的意思選楊瀾進入一甲。


    有了這個決定之後,那些仍然大吵大嚷要求萬曆皇帝否決皇長孫決定的閱卷官便成為了殺雞儆猴地那隻雞了,萬曆皇帝對仍然在宮門外吵鬧不休地他們下達了廷杖的命令,說起來,他已經許久沒有打過大臣們地板子了。


    這便是楊瀾等士子從午門經過時看見的情形,那些披頭散發。滿臉血汙看不清樣子的受刑人便是他們的閱卷官。


    這些閱卷官的行為,方從哲自然是知道地,但是。他沒有從中阻攔,若是那些家夥能夠勸得萬曆皇帝改變皇長孫的決定固然最好,若是不能,他也查探出了萬曆皇帝的想法,接下來,該怎麽做,自然有了腹稿。


    方從哲皺著眉頭,苦著臉,從萬曆皇帝的口中聽到了楊瀾的姓名。然後,眼睜睜地瞧著楊瀾不緊不慢地踏出隊列,來到了大殿正中。


    楊瀾在大殿中間站定,他準備行禮。


    前麵的方文,莊際昌行跪拜大禮時,萬曆皇帝都喊了免禮的,然而,當楊瀾行禮的時候,萬曆帝卻沒有出聲。


    於是。楊瀾神態恭謹地按照禮儀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跪拜大禮,口中高呼。


    “學生楊瀾參加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


    話音落下,楊瀾趴伏在地,頭磕在漢白玉地磚上,萬曆皇帝沒有發話,他不能抬頭。


    萬曆皇帝眯著眼睛,注視著腳下跪拜的這個年輕人。沒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他就這樣任由楊瀾跪著,一直沉默著。


    大殿內數百人地呼吸聲在殿內回蕩。每個人雖然在盡力平息靜氣,這呼吸聲還是可觀的很,這時,士子的隊列中不曉得誰承受不了這沉默地壓力,竟然咳嗽了一聲,雖然隻是一聲輕咳,卻也響亮得很。


    “哈哈!”


    就在大家以為萬曆帝要發怒的時候,他卻哈哈笑了起來。


    “楊愛卿,起身吧!”


    愛卿?


    殿內的諸人麵麵相覷。


    愛卿,這樣的稱呼?


    要知道萬曆皇帝雖然也有讚揚方文,莊際昌,不過大家都聽得出來,這隻是口水話而已,愛卿這樣的稱呼應該是特地針對重臣和親近的臣子,這楊瀾,雖然,大家曉得他十八歲便中了解元,卻因為沒有什麽後台,一直不顯山不露水,不想竟然這般了得!


    看走眼了!


    很多人在心頭暗暗後悔。


    魏好古雙目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他的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中,那裏已經出現了一道血痕。


    袁崇煥麵色淡然,然而,從他的眼中,卻掠過了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


    馮銓望著楊瀾地目光時而嫉恨,時而羨慕,麵色同樣轉換不定,幾種表情輪流變幻,最終化為了一縷說出不什麽味道的微笑。


    萬曆皇帝瞧著殿下站立的三人,他嘴角泛起一絲微笑,說道。


    “三位便是今科的一甲之選了,三位都是少有的英才,一時瑜亮,讓朕難以定奪名次,這樣吧,你們自己說說,認為自己該位居哪個位置?”


    莊際昌,方文,楊瀾都沒有回話,萬曆皇帝的這個決定讓他們難以適從,就連楊瀾,也沒有想到萬曆皇帝會如此做。


    兒戲!


    方從哲在心中暗暗腹誹。


    “陛下!”


    有大臣站出隊列,準備將方從哲肚子裏的話當堂說出來。


    “退下!”


    萬曆皇帝冷哼一聲,瞪了那個大臣一眼,那個大臣猶疑了一會,似乎被萬曆的威勢驚住了,不由自主地退了回去。


    “莊際昌,你年紀最大,你先說吧!”


    莊際昌沉吟片刻,正色說道。


    “學生認為,名次的高低並不重要。最重要地是學生有機會能夠報效聖上,替聖上分憂,所以,一切任憑聖裁,學生不會有半點異議!”


    老奸巨猾!


    殿內兩百多人。起碼有一大半心中都在這樣低罵,能為莊際昌這番話感動的自然也有,不過,那些人大多讀書讀傻了。


    “嗬嗬!”


    萬曆帝笑了笑,好像莊際昌的回話讓他很高興,他將目光轉向方文。


    “方文,你怎麽說?”


    方文昂著頭,直視龍案後的萬曆皇帝,他抿了抿嘴唇。神情堅毅地說道。


    “陛下,學生認為以學生的才學,當為狀元!”


    狂妄!


    不愧是狂生!


    儒家一直講究謙虛自律。像方文這樣地人也算是異端了,士子們皆呼其狂妄,同時,也有很多人鬆了一口氣,狂妄之人,過剛易折啊!


    方從哲的胡須在微微顫抖,若不是在皇極殿上,若不是萬曆皇帝在場,他差點便衝上去狠狠地給這方文一巴掌。就算你自恃才華,也不能如此傲慢了,簡直視眾人於無物,隻此一句,便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日後,在官場上便會舉步維艱,步步難行啊!


    “方大人家的麒麟兒,果然好豪氣!”


    身邊地一位官員小聲對方從哲說道。方從哲能從中聽出調笑地意思,他咬了咬牙齒,轉身對那官員笑著說道。


    “小侄年少無知,讓顧大人笑話了!”


    萬曆皇帝聽了方文的這番回話,明顯也愣了愣,他沒有想到方文會這樣回話,所有人在麵對他地問話時,都會掩藏內心的真實想法和**,像方文這樣**裸地表達出自己的真心的。少之又少。


    這種新鮮感讓萬曆皇帝興奮起來。這次還真是不虛此行啊!


    “哈哈!”


    萬曆皇帝大笑起來,很明顯。這笑聲中充滿了歡欣,而非以往那雕塑般的皮笑肉不笑。


    “好!很好!不愧是少年英傑,當仁不讓,豪氣幹雲,若是有美酒在場,朕當為方愛卿這句話浮一大白!”


    我呸!


    這狂生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見萬曆帝不怒反喜,士子們大為失望,原來,聖上喜歡的是這種愣頭青,早知道,我也該向這二愣子學學。


    方從哲的胡須依然在抖動,不過,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歡喜,得罪了同年有什麽關係,隻要能夠地聖上的喜歡便行了,有了聖上的寵信,那些被得罪了地同僚同樣會聚攏上來,希望能搭上東風扶搖直上。


    “哎!”


    方從哲歎了歎氣,對先前說話的那個官員說道。


    “顧大人,聖上真是太寵愛小侄了,這樣,會把他寵壞的,回去後,方某必定要好好勸說他一番,日後莫要這般狂妄!”


    “嘿嘿!”


    那個官員幹笑了兩聲,沒有回話。


    “他們兩個都說出自己的心裏話,那麽,楊愛卿,你認為自己能獲取哪個位置呢?”


    萬曆皇帝把目標對準了楊瀾,似笑非笑地注視著他,他希望這個寫出那篇策論的奇才能夠說出一番讓他刮目相看的回答來。


    前麵有了莊際昌的謙遜,也有了方文的直接,楊瀾又該怎麽回話呢?


    大殿內,不管是官員,士子,還是內侍,侍衛,他們都直勾勾地望著楊瀾,期待著楊瀾的回話,殿內地空氣在一刻就像凝滯一般,停止了流動。


    安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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