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五年六月,淮安城內外一片繁忙,數萬民夫正在手推肩扛,搬運著石料木材,修繕著城池宮闕。而旁邊上萬押解監工的軍士擰著皮鞭四處巡視著,民夫稍有停歇者就沒頭沒腦地一頓鞭打。


    解觀看著這一場景,不由眉頭緊皺,悄聲問旁邊迎接的李伯升道:“李大人,這是何故?”


    “王爺決計遷治淮安城,所以大興土木,而平章行事急了一些。”李伯升猶豫了一下隱晦地答道。


    解觀知道李伯升所說的平章正是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龍鳳四年,張士誠占據淮安沒多久,就自設江淮行省,自任丞相,以其弟張士信為平章,張士德為知行樞密院。雖然李伯升說得很隱晦,但是解觀卻也明白了。他在江州接命準備出使張士誠時就做過一番調查,知道張士誠有三個弟弟,張士義早死,張士德打仗還算把好手,張士信就差多了。


    他雖然身居高位,但是卻貪婪無比,與其女婿潘元紹上下聯手,聚斂頗多,金玉珍寶及古法書名畫,無不充溢,並日夜歌舞自娛。讓他來主持淮安城修繕,百姓自然要吃一番苦頭。而張士誠本人因為地盤擴大了,不但全據淮安、高郵,揚州一半,還趕跑了老對頭趙均用,占據了徐州、下邳,東西南北均有千裏之地,地域又還算富庶,尤其是天下聞名的淮鹽,出產豐富,加上一兩年的休養生息,戶口殷盛,所以這位見好就收的厚道誠王就日漸驕縱、怠於政事。大部分精力放在招延名士上,終夕飲樂於幕府之中,唱和往來。


    解觀不由對自己的使命開始狐疑起來,張士誠還有勇氣和精力與自家主公東西連橫,共同對付江南的劉浩然嗎?


    進入城中王府,張士誠率眾多名士在門口迎接這位湖廣名士。解觀是進士出身,元朝的進士,尤其是漢人、南人進士,數量稀少,算得上是鳳毛麟角,所以張士誠等人是仰慕已久。


    客套一番後,解觀見張士誠等人風花雪月的一通亂侃,而且又多人口雜,一時也不好講明來意,隻是詩詞歌賦應和著。可是這宴席一路擺下去就沒完沒了,大有秉燭夜歡的意思,不由心中大急,向旁邊的李伯升使了幾個眼色。


    李伯升心裏有數,見張士誠有點醉意了,而眾多名士還不甘罷休,於是站起身來對眾人說道:“解進士一路上車舟勞頓,非常疲憊,我看大家還是散了吧。既然解進士已經到了淮安,日後相聚的機會多得是。”


    眾名士也聽出來了,這是在趕人,人家有要事商議,於是便一個個識趣地告辭了。


    見解觀如此急迫,張士誠洗漱收拾了一番,遣人叫來了張士德、張士信、呂珍等心腹,大家一起會談。


    “解進士,如此急切,不知有何要事?”張士誠明知故問道。


    “我為王爺送東南而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解觀施然道。


    東南,這是張士誠等人心中永遠的痛,於是大家都默然了,隻有張士信眼睛一亮,連忙問道:“請問解進士此意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奉我家平章之命,前來與王爺交好,願意與王爺平分江南,我們取江寧以西,東南就全歸王爺。”解觀進一步說道。


    張士誠嘴角不由動了動,將東南拱手讓給我,你當我是傻子呀。誰不知道東南是塊富得流油的地方,到時你陳友諒看在眼裏還拔得出來。劉浩然是一世梟雄,你陳友諒又好到哪裏去?


    解觀似乎猜出了張士誠的心思,便繼續說道:“隻要王爺同意兩家結盟,我家平章願意將世子送至淮安。”


    張士誠的眼睛不由眯了起來,這是送人質為憑啊,想不到這陳友諒還真敢下血本。


    “不知陳平章想要我如何做?”張士誠思量了一番,緩緩地問道。


    解觀心中閃過一絲暗喜,隻要你動心就好。


    “我家平章已經整頓好兵馬,正準備順流而下。屆時我們自東,王爺自西,方家自南,一舉攻破江南。”


    “還有方國珍?”


    “是的,我家平章已經遣黃昭黃大人前去出使慶元,共謀大事。”


    “是嗎?”張士誠不以為然地說道,方國珍在長江口被大敗,又被劉浩然借著打紹興好好敲打了一番,現在老實的不得了,怎麽會出這個頭呢?


    “方家是偏師,以水師侵擾東南沿海,並出兵牽製江南處州等軍。”解觀連忙解釋道,雖然他不知道長江口水戰的慘烈和對方國珍的打擊有多重,但也知道方國珍實力不濟。


    “不知陳平章許了方家什麽好處,不會也是東南吧。”張士誠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就算打敗江南劉浩然,自己也很難順利地拿到東南,現在又多了一個方國珍來分贓,關係更複雜。


    “我家平章願意將紹興、處州、建德等地讓於方家,請王爺放心,東南一定是你的。”解觀正色地保證道。


    張士誠等人又陷入了沉寂之中,數年的交往,他們對劉浩然的實力了解頗深,也知道這江南不好打,萬一不成那就要與江南撕破臉皮了,到時別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但是張士信卻開口了:“這筆買賣倒也可以做的。”臉上的貪婪之色表露無遺。


    自從與江南和好之後,兩家的貿易往來非常興盛,張士信利用職權從中牟利不少,所以非常清楚東南之地的富庶,也一直垂涎那裏。


    張士誠不由狠狠地盯了張士信一眼,然後對解觀說道:“江南據地數千裏,人口數百萬,又被劉浩然經營多年,恐怕不好打。”


    解觀看出張士誠想占便宜又怕吃虧的心思,隨即轉言道:“不才出使淮安時,張必先和張定邊兩位將軍是極力反對。”


    “為何?”張士誠果然上鉤了。


    “兩位將軍說我家自己一力就能擊敗江南,何必分利於他人。”解觀傲然答道。


    張士誠等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江南的實力他們深有體會,陳友諒居然說自己能單獨擊敗他,還把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裏。


    “江南所持天險不過長江耳。可我家占據漢陽、江州、安慶,長江之天險已經共享,不足為憑。”解觀開始精神抖擻地演講起來,“長江之戰全在水師,而我軍卻是強於水師。原元廷湖廣水師有巨舟戰船無數,現在已經全數落入我軍之手。而我家平章自決意東征以來,全力打造,現在有巨舟上千艘,戰船無數。”


    對於解觀的吹噓,張士誠等人不由開始思量起這其中的真假來。就長江水師的實力而言,湖泊眾多、江河密布的湖廣的確要高出一大截,加上又處於南北、東西要道,所以元廷對湖廣水師的重視也要高於江寧,所以不但戰船數量龐大,而且在漢陽、江州、安慶均設有造船廠,不比江寧的小。湖廣水師被倪文俊大敗,基本上是完整地落入天完朝手中,現在轉到陳友諒手裏。而江南水師,被劉浩然連打帶燒,落在手裏真的沒剩多少船了。就算他這幾年裏拚命地造,也頂不住元廷此前數十年留下來的老底子。再說了,湖廣水網密布,漁民眾多,隨便一拉就是一支水師,而陳友諒屬下大將又多出於漁民水盜,相對於方國珍這種海盜,更擅長於長江的水戰。反觀劉浩然,屬下的水師基本上以巢湖水盜出身的一幫人為骨幹,加上後來加入的太湖等地的漁民水盜,實力終究還是稍遜一籌。如此算來,解觀還真沒有瞎吹,陳友諒的水師的確要比劉浩然強大許多。


    “貴軍水師是否擅於火器?”張士德遲疑地問道,長江口戰事已經成為一件疑案,真相如何外人誰也不知道,隻知道江南水師火器犀利。


    “火器?”解觀對這旁門左道還真的不熟悉,但是在他想來,這種東西除了嚇唬人還能幹什麽?於是帶著不屑的語氣道:“我軍巨艦與牆高,結陣而行猶如城壘,連綿不絕,如長城斷江,這火器能打破嗎?”


    張士德一時啞然,他也沒有見過江南火器的威力,不過想象之下,光靠幾個鐵管子就想轟破城池的確是異想天開的事情。


    看到自己擺出實力後壓住了張士誠等人的氣勢,有點得意的解觀露出一臉的誠懇道:“我家平章仁義,不忍見江南百姓久浴戰火,能盡早結束戰事就最好,所以就決意相邀王爺和方元帥等英雄豪傑,共創大業。”


    自從劉浩然把仁義大旗打得紅遍天之後,諸位諸侯也把仁義掛在了嘴邊,好像不這麽說就上不了檔次一般。


    張士誠看了一眼張士德、李伯升、呂珍等人,遲緩地說道:“此事重大,還請解進士容我們商議一二。”


    解觀心裏一驚,知道自己把己軍的實力誇得過火了,讓張士誠不但擔心江南的實力,更擔心己軍會不會仗勢欺人,到時連東南也順勢占了,於是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家平章為了表示誠意,世子已經收拾待發,隻要王爺點頭,立即就會趕來淮安。”


    待解觀退去之後,室裏一片沉寂,張士誠隻得首先開口打破這靜寂:“九六,你說說。”


    張士德遲疑一會說道:“兩虎相爭,我們插手進去,恐怕會得不償失。”


    “三哥,你也太膽怯了吧,放著這麽大一塊肥肉不去搶。”張士信有些不滿地說道。


    “我當然知道東南的好處,可是劉浩然的便宜豈是那麽容易占得?我們又不是沒吃過虧?”張士德看了一眼貪心不足的兄弟,有點惱怒地說道。


    “現在與以前不同了。劉浩然最大的靠山劉福通在汴梁被元軍團團圍住,不日就要城陷勢滅,劉浩然此次既無外援,又有陳友諒大兵壓境,我們為什麽不趁機撈一票呢?再說了,元軍現在在河南步步緊逼,一旦劉福通被滅,我們就首當其衝,當年劉浩然與我們講和也沒安什麽好心,就是想拿我們當擋箭牌。現在元軍就要殺到眼皮底下了,我們不趕緊擴張地盤,難道還要在這裏坐以待斃,為劉浩然當替死鬼?”張士信不客氣地爭辯道。


    “平章的話不無道理。”呂珍遲疑地說道,自從他上次高談闊論,結果把張士誠最後一點家底耗空之後,他就一直夾著尾巴做人,這次也是深思熟慮之後才開口道,“我們的形勢並不樂觀,元軍滅了劉福通,平定了山東之後,自然會繼續南下,以求打通運河糧道。”


    看到張士信得意和張士德皺起眉頭的樣子,呂珍連忙又轉言道:“知院的話也沒錯,劉浩然和陳友諒是兩隻老虎,他們相爭我們恐怕很難占到什麽便宜。而且他們誰勝誰敗現在還是個未知數。陳友諒水師強大,天下皆知,難道劉浩然就不知道嗎?他經營江南多年,周圍隻有陳友諒一個強敵,以他的個性,應該早就做好了應對準備。屬下聽江南的商人說,定遠軍前月剛在信州大敗陳友諒。”


    “呂卿,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張士誠覺得呂珍的話以穩妥為重,權衡了利弊,正和他的心意。


    “王爺,我們不妨學學方國珍。”呂珍進言道。


    “學方國珍?如何學?”張士誠一時轉不過彎來。


    “方國珍此前先接受了劉浩然的交好,就任江南行省平章,而後又接受了元廷的招安,就任海道漕運萬戶。要不是他一時頭腦發熱,率水師侵擾長江,現在應該是左右逢源。”呂珍小心翼翼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陰持兩端?”張士誠的眼睛一亮。


    “王爺英明。我們可以答應陳友諒的通好,但出不出兵,如何出兵卻全在我們。我們還可以將此事通告江寧,因為這事無法隱瞞,誰知道淮安有多少江南的探子。而我們通告了江寧,表達了我們的誠意,還能讓劉浩然安心。”呂珍斟酌著詞語說道。


    張士誠點點頭,經過數年的交往,江南在自己的地盤的確埋了不少探子細作,連自己的屬下也不知道被收買了多少,淮安城一有風吹草動,江南都會知道。一旦要和陳友諒連兵,這兵馬糧草一動,江南早晚都會知道,還不如坦誠一點。


    “陳友諒出兵,我們可以屯兵高郵一帶,並告訴劉浩然,我們這是虛張聲勢。一旦陳友諒得勢,我們就出兵揚州,把揚州路盡數占據;一旦劉浩然得勢,我們就按兵不動;一旦兩人鬥得兩敗俱傷,我們就不妨順勢占據東南。”


    張士誠不由麵露喜色,這樣的確是非常穩妥的,萬無一失。張士德、李伯升也覺得不錯,暗暗點頭,隻有張士信還是覺得不甘,但是相對而言,自己卷著胳膊就上的建議太冒險了,眾人十有**不會同意。


    “王爺,屬下還有一個建議。”看到自己的建議被張士誠和眾人讚許,不由膽子大了些,又繼續說道。


    “但說無妨。”張士誠微笑著說道。


    “陳友諒世子我們一定要拒絕。”


    “為何?”


    “我們接納了陳友諒的世子為人質,就被綁在了他的船上,到時就不得不發,否則天下人如何看待王爺?而且我們接納了其世子,劉浩然知道風聲了該如何想,恐怕陳友諒還沒發動,他說不定就先下手為強,先把後患除了再說。”


    呂珍的話讓張士誠出了一身冷汗,的確,劉浩然的快準狠他是領略過,一旦自己接納了陳友諒的世子,依然劉浩然的性格,指不定會先搶先出兵清理身後的隱患,先別說滅了自己,打殘自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自己的精兵強將都在東南吃過虧,幾乎都患上定遠恐懼症,到時劉浩然來招狠的,自己如何招架。


    “至於元廷,王爺不妨屈尊一二,遣使前去交接一二。”呂珍又說道。


    “你是說接受招安。”張士誠沉吟一會,便接受了這個建議,又不是沒受過招安,再接受一次又如何,好漢不吃眼前虧。


    過了兩日,張士誠再次接見解觀,同意與陳友諒結盟,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出兵策應,至於送來當人質的世子,就堅決不接受。張士誠拍著胸脯說自己是誠信之人,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做,請陳友諒放一百個心。


    不久,劉浩然接到了張士誠的書信通報,還有細作從淮安城裏送來的密信,看了一會,便笑著將密信燒掉,隨即給張士誠回了一封熱情洋溢、滿紙敬仰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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