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鑒已予山下擺好了陣,可知為何陣?”


    “應為槍陣,寬廣各有百步……因塘騎相距較遠,看不真切,故而不知兵卒著甲幾何。不過雖見寒芒,卻七零八落,想必甲卒不多……”


    “兩翼又為何陣?”


    “左為騎,右為車,陣線各約二三十丈,且各倚一處山口……士卒應是皆披鐵甲,密若燦星。但除此外再不見有後軍等……”


    若是槍陣,就該又集又密,寬廣百步至少也該有兵兩萬左右。而左翼為騎。右翼為車也不出奇。但奇怪的是,為何隻是騎兵與車兵著甲,且隻有兩翼依山口立陣,多少留了條退路?


    中軍缺甲少胄也就罷了,最是傍山立陣這一點,令李亮怎麽想怎麽覺的詭異。


    就如項羽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就連條後路都不留。萬一若是敗了,中軍除了衝潰自家兩翼,再根本無處可逃。


    但凡讀過兵書之輩,就擺不出這樣的陣形來……


    李亮看了看手中的戰書,並其中“無名小卒”那一句,心中一動:這怕不是誘敵之計?


    張信義與李時各坐於左右,也同樣皺著眉頭。


    未戰卻先置自身於死地?


    沒有這樣打仗的……


    張信義沉吟道:“想來應是示敵以弱,誘我軍強攻,若不出意外,陣後必有山穀,其中定隱藏有伏兵……”


    李亮徐徐應道:“定然如此,就是不知山後伏兵之多寡!”


    李時又問道,“為何羅鑒就如此斷定,我軍定然會中計?不知大……嗯,主事以為,是將計就計,還是以退為進?”


    險些忘了這是軍中,一句“大哥兒”到了嘴邊,又被李時咽了下去。


    “激將之法,不足為奇!再者如此天寒地凍之時,我軍舟車勞動遠赴近兩千裏,總不會是來賞雪的吧?而如今敵軍於山前立陣,我軍若是接戰,除正麵迎敵再無他途,是以羅鑒算定,便是我明知是計,也不得不接……”


    李亮揚了揚手裏的戰書,森然笑道,“戰是定然要戰的,但也不能任其牽著鼻子走……”


    看到他這一笑,李時與張信義有些恍惚:這一幕與郎君運籌帷幄之時何其相像?


    這小兒,倒是將郞君冷笑時的神韻學了個十成十……


    李時心中暗罵,又往前湊了湊:“陣寬就隻百步,最多也就兩萬槍卒,且缺兵少甲。再加左右兩翼那七八千車、騎,予我軍而言不足為患,是以不如就遣從叔為你拔得頭籌?”


    李亮極其怪異的看了李時一眼,嗬嗬笑道:“殺雞焉用宰牛刀?就先由炮營試探一二,窺其虛實,而後再由時叔接戰也不遲?”


    炮營?


    這才是殺雞用牛刀吧?


    李時剛要起身爭辯,卻被張信義一掌摁到了椅子上:“羅鑒予此地足足陳兵近十萬,總不能全長翅膀飛了吧?遲早都會予我軍大戰,且絕非一場就能見生死,定勝負,李時將軍何必心急於一時?想必主事已是智珠在握,你我二人隻須遵令便是……”


    張信義語氣溫和,但雙眸卻深邃似海,似是大有深意。李時福至心靈,又暗暗一歎:如今的李大,已不是往日的李大了。


    自己雖長著一輩,但自郎君回歸西海之後,軍中也罷,民政也罷,從上到下向來是隻認職級不認輩分,就如大郎(李始良)覲見郎君,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一絲逾越。而自己與李亮之間,自然也該這般。


    張信義此舉分明在提醒自己:軍法如山,萬莫要倚老賣老,不知進退。若有僭越之舉,李亮為難隻是其次,丟的可是郎君的臉麵……


    爺爺是倚老賣老,不知進退麽?


    爺爺隻是一心求戰而已……


    李時好不鬱悶,悻悻的做了個揖:“既如此,末將遵令便是!”


    李亮依舊淺笑吟吟,“那就有勞時叔,暫且坐鎮後軍,署理好糧草與軍械,若待大戰,亮定會請時叔出戰!”


    但願吧……


    李時暗暗嘀咕一聲,不情不願的出了帳。


    待其走後,李亮無奈的一歎。


    凡李氏仆臣,各有所長。如李鬆,性情堅毅,擅有決斷,行事向來是大刀闊斧,雷厲風行。


    如李亮,沉穩內斂,謀定而後動,雖不似李鬆一般果絕,卻勝在一個穩字。


    而如李豐,心細如發,一絲不苟,凡行事必利析分毫,從來都是未慮勝,先慮敗。


    再如李孝先三兄弟、並李容、李會、李永壽等仆臣,行事也各有章法,或機敏、或耿忠、或老煉、或勇猛。


    唯獨李時什麽都占一點,但什麽都比別人差著好大一截。


    用郎君的話說:李時對於自己有幾斤幾兩根本沒一點逼數,菜也就罷了,還恬不知恥,得過且過,從來不知上進為何物。


    與他一般人頭大的字不識半籮筐的李豐,如今已然手不釋卷,唯獨李時,動不動就因為在軍校授課之時濫竽充數,而被郎君吊起來打。


    要知李時已然三十有四,郎君看在他沒功勞也有苦勞的情麵上,於軍改之時勉強升他為府將軍。而他長子李和才隻十八,之前已然是李孝先帳下之親衛營帥。此次郎君欽點,又升李和為府(統兩營或三營)將軍,隨李鬆出征。


    李亮已然可預見,以四叔(李鬆)任人唯親的秉性,此次之戰李和的戰功定然少不了,說不定又會升一兩級。


    到時父子相見,李時拜是不拜?


    怕是已然料到此節,李時才知奮發圖強,是以才連番請戰。


    心中思忖,李亮有些哭笑不得:“時叔雖兵法不精,武藝不強,但勝在臨危不懼,果敢悍勇。且我李氏成軍以來,一直由他統率騎部,於騎戰頗有見地,是以若逢良機,便由他率甲騎潰敵……”


    良機、潰敵?


    隻聽這四個字,張信義就什麽都明白了:李亮之意是待敵軍潰陣之時,讓李時打打順風仗,多少撈些功勞。


    他為副帥,若李時有功自然也少不了他與李亮,是以張信義不置可否,朗聲應下。


    “那何時出兵應戰?”


    “氣候漸冷,大磧更是苦寒,自然是宜早不宜遲,若是能速戰速決最好不過!”


    李亮沉吟道,“就明日吧,你稍後就知會後營,明日早食多備些肉脯,送進炮營。再予騎營備些豆料……”


    這是要一鼓作氣,予明日一戰就要擊潰敵軍前陣?


    聽著好似不可思議,李亮未免有些異想天開,張信義卻無絲毫懷疑。


    在火炮麵前,任羅鑒藏有多少伏兵,也是有來無回的下場……


    ……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軍寨已門戶大開。


    無數甲騎與車駕魚貫而出,如一道長龍不見首尾,往東行進。


    西海的大營距羅鑒的前軍就隻十餘裏,是以堪堪半刻,兩軍就已不足三裏。


    李亮就陳兵於三裏之外,旌旗林立,軍陣森嚴。依稀間,鎮軍前軍甚至能看清士卒與戰馬所披甲胄不斷閃爍的寒芒。


    兩軍對戰時自有章法,已離的如此之近,不待羅鑒下令,其族孫羅平便已遣斥候盡出,以求探知敵軍虛實。如陣厚幾何,騎陣之後又為何軍,兵力多寡等等。


    但見敵騎出陣,張信義一聲令下,其族弟張懷義便領兩隊甲騎奔出軍陣,迎頭而上。


    兩軍斥候也是出奇的默契,至多探至敵前一裏左右,再多餘一步都不再願再進。隻因凡大軍上萬,必有弓營,更有專精射藝的射聲吏。其中臂力強勁之流,將破甲箭拋射至百丈外絕非難事。其次也在防備重型弩槍。


    而鎮軍斥候則是已在比幹城外見識過火器之外,深知西海之炮機雖小,卻可投至百丈以外,但凡被炸中,無論人與馬便是千瘡百孔的下場,是以更為謹慎。


    兩軍合近約五百斥候,隻在兩陣間不足裏半之內縱橫馳騁,不敢越雷池一步,忽而你追,忽而我逃。


    時不時就有甲騎落馬,西海、鎮軍皆有。


    羅鑒騎著馬,站在騎陣所駐之處小山梁之上,皺著眉頭觀望。


    此次耍了個花招,並未如尋常陣戰之時一般,將中帳置於中軍之後,而是設於左翼,也就是騎陣之中。而後又將軍權盡付托於步帥尉剛,非危如累卵、千鈞一發之際,皆由尉剛指揮。


    羅鑒稱是為就近觀敵,但是否真為因此故,就隻有他自己清楚……


    至今日,羅鑒已然是枕戈待旦,擺好軍陣達三日之久了。


    他還以為李亮已窺破他的計策,不願被迫應戰,更不願任人擺布,故而在另思良策。


    但不想,等到第四日,敵軍卻又來了?


    一時間,羅鑒難以斷定,這李亮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其餘不論,鎮軍是傍山立陣,居高臨下。且有近萬車、騎。他就不怕自己孤注一擲,甫一接戰就號令全軍衝陣?


    羅鑒至少有七成把握,若是山後甲騎盡出,隻憑從上而下的慣性,也能將敵陣衝潰一半。


    若說李亮未識破他的誘敵之計,那絕然不可能:若非伏有奇兵,何人能蠢到將軍陣立在山腳之下?


    若如此,要麽是李亮勝券在握,以為此戰十拿十穩,是以根本未將自己放在眼裏。


    但也說不準是他將計就計,明明手中兵少,外強中幹,卻反其道而行,以為自己忌那火器,此舉隻是在虛張聲勢,混淆視聽?


    但不論如何,今日定是要打過一場的,至少要探明來敵之虛實,知道李亮兵力幾何,是否如比幹城中的守軍一般,那火器多到取之不竭,用之不盡。


    唯有如此,羅鑒才能決定下一步的動向。


    再者他於七日前猝然得知西海來馳之際,就已派快馬自南床山北往西而去,至多再有兩三日,就能探知居延湖之虛實,知道元鷙是否信守誠諾,已率敦煌鎮軍兵指西海……


    三裏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且居高臨下,羅鑒已然能大致看清西海前軍之陣形。


    兩翼為騎,中為步卒,似是中規中距。


    但若細看,卻又與尋常軍陣迥然有異。


    就如此時之西海中陣,雖為步陣,軍卒並未乘馬,但陣中卻有不少騾馬?


    羅鑒自認不會看錯,絕對是騾馬,並非戰馬。隻因馬身矮小,且馬背上還馱有事物。


    再一細瞅,其後跟有不少車駕,雖看不清車中所載何物,但非石炮,也更未見兵卒於陣前架立,羅鑒不由自主的鬆了一口氣。


    他所忌者,莫過於那響如暴雷,中者非死便殘,且無全屍的天雷。


    是以他才李代桃僵,令尉剛急征民夫扮做兵卒,又擺了一座疏陣。


    目的便在於避重就輕,以民夫誘敵之火器,而後突出騎兵,攻敵軍之兩翼。


    若是計策未能得逞,至少也能少死些兵卒,多耗費一些敵軍的火器。


    但不見敵陣中有炮車,羅鑒又犯了疑:此物他已然見識過,甚是笨重,隻憑人力也就拋至十數二十丈。是以若無炮車,是否表明李亮此次出軍並未備有此物,或是有也不多?


    但這數百騾馬立於陣中又是何故,馬背所負之物又不何用?


    猜疑間,又有斥候回陣秉報:


    “秉都督,敵陣寬約一裏,厚也近有一裏。其中車、騎參半,且陣形稀疏,故而占地甚廣,但甲兵並無多少!”


    “並無多少?若依你之見,又該有幾何?”


    羅平稍一頓,不確定的說道:“近萬之數該是有的!”


    羅鑒雙眼微縮,近乎眯成了一條縫。


    羅平說的輕巧?


    在陣前就足有上萬兵,且不為甲騎,就為車陣,且盡為甲卒,那予二十餘裏外的西海大營之中呢?


    李亮再是無名小卒,再是不知兵,也不可能大軍盡出,而不留有足夠兵力駐守大營。


    如此一來,尉剛前幾時所斷竟是大差不差,李亮此次領軍至少也有兩萬以上……


    心中仿佛壓了塊石頭,羅鑒愈發沉重:西海何來如此多的兵?


    正自驚疑不定,又聽遠處隱約傳來脆響,羅鑒雙目微凝,定神望去。


    看的不是太真切,隻知敵軍步卒正從騾馬背上搬卸物事。並有兵卒似是舉著鐵錘,在往地中打樁。


    這是做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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