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日頭高懸,高肇坐在院中,靠著躺椅,頭上撐著傘蓋,衣衫半暢,胸肌半露, 卻依舊覺的酷熱難當。


    看了看手中那已化了近半的冰沙,高肇終是忍住了口腹之欲。


    侍禦再三囑咐,他這是怒火攻心,食不得燥熱之物,更食不得極涼之物。


    眼不見心不煩,高肇索性拿過盞蓋將冰沙蓋住,隻是捧在懷中降溫。


    他熱的滿頭大汗, 曬在烈日下的李始賢和元懌卻凍的瑟瑟發抖,上下兩排牙嗑的篤篤做響。


    沒有嚐試過的人根本無法想像, 被暴曬一日之後,再吊在冰涼的井水中浸泡一夜的那種滋味。


    刺的骨頭都疼,比鞭打還要痛苦萬分……


    午後最是酷熱時,也就曬了一兩刻,體內的寒意漸去,李始賢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小,終於能說出一句囫圇話了。


    “聽聞太尉貴體欠安,予前日在衙中昏厥,不知可好了一些?”


    隻聽話音,李始賢似是在關心高肇。但看臉色, 卻盡是幸災樂禍,呲著一口牙,又白又亮。


    看了看一側依舊顫抖不止, 似是連眼皮都已無力睜開的元懌,高肇悵然一歎:“李始賢, 常言道識實務者為俊傑,你又何必有意激怒予我?倒不如清河王這般,便是不願服軟, 至少也不用自討苦吃……”


    哪知他話音未落,元懌便似拆台一般,顫顫巍巍的說道:“非……非是孤……不願笑,而是……冷的……無法張口……”


    李始賢先是一愣,而後一仰頭,發出震天般的大笑。


    高肇臉一沉,肝火便如長瘋了的藤蔓,眨眼間便塞滿了心間。


    心腹一看要遭,急聲厲喝:“押下去!”


    “爺爺還未曬夠呢……”


    就隻吼了六七個字,又是一塊破布塞到了李始賢口中。元懌看的咯咯直樂……


    二人複又被押入水牢之中,高肇依舊怒氣難平,如耕了十數畝田的老牛,口鼻中直冒粗氣。


    一眾心腹立在左右,皆是噤若寒蟬,生怕被高肇遷怒。


    直到他心情稍緩,才有親信湊到耳邊,低聲勸道:“這二人應是猜到太尉投鼠忌器, 是以有恃無恐,更至得寸進尺。但酷刑之下, 何求不得?不如交給下官,定讓那二賊俯首帖耳……”


    高肇有如看白癡一般的看著親信。


    酷刑之下,何求不得,他為官數十載,難道連這般淺顯的道理也不懂?


    若是能用刑,早就用了,何需將李始待如座上賓,禮遇數月之久?


    隻因高肇終究還是殘存了一絲幻想,欲收其歸心,為已所用。


    便是無法收服,也不至於害其性命。隻因他也罷,李承誌也罷,之前雖相互算計,用盡手段坑害對方,但如今已是此一時彼一時。


    打個比方,如今三獸對峙:朝廷是一頭病虎,他與李承誌則是兩頭孤狼。


    不能虎患未除,兩頭狼倒先鬥了起來?


    是以於情於理,兩方都該是摒棄前嫌,同仇敵愾才對。


    再退一萬步,若真到了與李承誌沙場對壘之時,活著的李始賢,絕對比死了的李始賢值錢一萬倍。


    留元懌一命,亦是這般道理……


    思忖一陣,高肇暗暗一歎:“取筆墨來,我手書一封,稍後並那李承宏、李承學一並送至撫冥,交由子建……”


    心腹不解,低聲問道:“敢問太尉,此為何意?”


    “還能為何?自然是送李承誌一樣大禮……”


    稍一沉吟,心腹便明白了:太尉欲向李承誌示之以誠,更或是勸李承誌聯合起兵……


    頓了頓,他又小心翼翼的問道:“那李始賢又該如何,是否放出地牢?”


    放出地牢?


    哪會這般便宜?


    高肇冷聲回道:“且先關著吧,待他管好那張破嘴再看!”


    親信低聲應諾,又扶著高肇進了衙堂。


    那日隻是急火攻心,雖非厥症,但高肇年勞體衰,哪經過的起這般折騰?


    侍禦反複叮囑,稱太尉必需靜心休養,再不敢操勞。


    而如今的高肇,又如何能靜的下來?


    他連寫兩封密信,交給了心腹:“見了子建,提醒予他:此戰宜早不宜遲,能早一日出兵,便能早一步搶占先機……萬萬不敢怠慢怯戰……”


    “再知會予景略(高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令他務必守住呂城……”


    而話音未落,便聽一聲鼓響,似如震雷。


    高肇連聲暗歎,扶著幾桉站起了身:“邢巒又要攻城了?”


    看他顫顫巍巍,親信連忙扶了一把:“便由下官先去觀戰,若是戰事不利,再急報於太尉?”


    高肇稍一沉吟,揮了揮手:“罷了,扶我上城吧?”


    自那日後,邢巒的攻勢一日強過一日,不去看一眼,他如何能放心?


    ……


    邢巒即為名將,豈會隻為拖延時日,就能每日派近千兵卒送死?


    一為觀察地利,二則為試探城內虛實。


    幾日試探下來,他發現金明郡中除了火箭之外,其餘皆是中規中距。


    城弩雖有幾架,但皆破朽不堪,近一刻才能發動一弩。擂石、滾木倒備了許多,但官兵若不蟻附攻城,這兩物再無用處。


    除此外,城內糧草尚算充足,隻因每至飯時,皆有後軍運吃食上城,皆為粟餅醬菜,且足量供應,並無限製,故而軍心尚穩。


    邢巒在考慮,是不是將郡城四麵盡皆圍困?


    但夏州已舉州附逆,一旦四麵圍城,若是久攻不下,官兵就可能腹背受敵。


    如今也就隻能期盼奚康生盡快建功,將高猛牽製於呂城(為夏州與薄骨律邊界,即今銀川)。而後崔延伯將肆、定等州之亂賊牢牢阻予離石鎮之北,不能使其南下金明。


    隻有如此,邢巒才敢徹底圍困金明,並有信心於一月內破城。


    如今隻是想當然,也不知奚康生與呂城戰事如何,是以隻能且戰且看。


    聽到城頭一聲鼓響,邢巒回過了神,往城頭看去。


    比起方才,城頭上的軍將多了許多,一杆印有“高”字的長幡緩緩飄動,想來高肇就在城頭觀戰。


    憋屈了近月,正好也讓高肇看看我邢某的手段。


    邢巒沉聲喝道:“攻城!”


    雲樓上角旗一揮,營中一聲鑼響,近萬兵卒齊齊開進。


    已近六旬,難免老眼轟花。高肇隻能看到官兵似如麻蟻一般,密密麻麻的往城下壓來,卻看不真切。


    但依稀間,他還是能看出與前些時日相比,攻城之卒多了數倍之外,且多了許多重器。


    高肇伸手一指,冷聲問道:“敵之前軍所推何物?”


    “似是炮車!”


    親信眯眼瞅了瞅,“但不知為何,比常用之石炮要小上許多。還不足一丈高,且隻有兩馬拉動,並七八兵卒隨行左右……”


    炮車?


    高肇心中一跳,急聲喝道:“看那炮車拋杆,尾部是否墜有大石?”


    親信看了一眼:“確實如此!”


    “可能看清,有多少架?”


    親信恭聲回道:“一車十卒,至少也該有五六百架!”


    高肇的臉猛然就變了:“快,喝令兵卒盡皆下城,藏於甕城之下!”


    一眾心腹都有些懵,心想若是守卒盡皆下城,豈不是任由敵軍施為?


    至不濟,也該立起城弩,將那炮車能轟爛一座是一座。


    高肇悲歎一聲:“如何能來得及?若是早知邢戀備有此物,就該掏空城垛,將車弩藏於其中……下令吧!”


    去歲予北鎮之時,他就有所耳聞,聽李承誌又造出了攻城之利器。不需牛馬助力,隻十數兵卒,就可用石炮將數十斤重的石彈拋出一兩百步。


    率軍回京後,他還特意去工部看過,佩服李承誌學究天人,巧奪天工。隻是在拋杆之後加了一塊重石,便省卻了牛馬,並數十人之力,且行進、安置更為便捷。


    他當時還曾謀算過,將圖紙送至夏州與朔州,讓高猛與高植也彷製一些,也好以防萬一。


    但那時候高猛剛嚐過火箭的甜頭,連采挖火油的丁壯都不夠,哪能再騰出人手來伐木、造炮車?


    他收到圖紙後便束之高閣,還提醒高植,真若人手足夠,便送一些到金明,幫他采挖火油才是正經……


    高肇倒也不至於後悔,不過未料到邢巒運來的炮車竟這般多,且藏的如此之深,前些時日竟一架都過露過麵。


    要是早有準備,也不至於眼下如此慌亂……


    他心中懊惱,被左右扶到半牆中的暗垛,再一看去,官兵的炮營已在百多步內駐軍,正在架立石炮。


    這個距離不遠不近,可將石炮砸到城牆之上,或是拋過城頭,卻又讓城上守軍無可奈何。


    便是軍中的射聲吏(神射手),拋射最遠也就一百五十步,而普通的弓卒至多也就百步開外。所以既便用火箭,不說能不能傷到人,就算想燒掉炮車也無能為力。、


    不過並非沒有辦法。


    高肇急中生智:“任他前軍拋投便是,若後軍敢越過炮營,近至百步便令弓卒予暗垛中射以火箭……”


    金明郡城牆寬近兩丈,便是邢巒的炮車足有五六百架,也絕非一兩日便能將牆砸塌。是以邢巒若並非試探,而是強攻,定會先令炮營壓製,再令後軍推運樓車、雲梯抵至城牆,蟻附攻城。


    不管樓車雲梯,但凡是木頭做的,就沒有不怕火的道理。所以隻要火箭夠,至少可迫使邢巒退兵。


    而隻要捱過這兩三日,便是毀房拆梁,也能趕製幾架車弩或是炮車出來。到時但凡邢巒敢派兵來攻,將那見火即燃的油沙拋出,定能使其哭爹喊娘。


    心裏盤算著,高肇不由的生出了一絲力不從心的感覺。


    若論廟算、謀劃,他自然是不落於人後。但若論及沙場對壘,陣戰殺伐,他卻要差上許多。


    這要是換成李承誌,絕對早有預料,並有萬全的對策。


    ……


    邢巒立於雲樓之上,足有五丈高,是以看的極為分明。


    見城上守軍如潮水一般退去,他先是不明所以,而後大喜若狂。


    叛軍分明就是認出了改良後的石炮,也知其利害。但不知為何,竟未準備防範的手段?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高肇啊高肇,你真就當那火油為至寶,以為可無往而不利?


    他連聲呼喝:“快,喝令炮營,隻攻一處。今日就是硬砸,也要將城牆砸一個豁口出來……”


    一時間,石彈如雨,十六五六都砸到了城牆上。有如翻了地龍,城牆陣陣搖晃……


    ……


    邢巒這數百炮車,皆為奚康生自洛陽出兵之前趕製。他走的匆忙,是以並未帶半架至關中。


    但驚奇的是,呂城之西的邊牆之下,竟也立著不少,足有上百具?


    奚康生捏著下巴,好奇的看著李韶:“你倒是未雨綢繆,竟有這樣的好東西?”


    “大帥過獎,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


    李韶不卑不亢的應著,“隻是元伯見獵心喜,遷任予靈州(原薄骨律鎮)後,便趕製了一些,未想今日竟能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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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是不失為利器,就是可惜了李承誌的一片苦心!”


    看著前軍兵卒試炮,十數斤重的石彈竟拋過了上百步,楊舒頗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悵然歎道:


    “也虧得是他,若換成楊某,被那群酒囊飯袋屢屢迫害,受盡萬般委屈,便是燒給先祖,也絕不讓此物顯露於世,遑論敬獻於朝廷?”


    身邊就是監軍元淵,並奚康生的中軍參事、已繼承元英中山王爵位的長子元誘,楊舒此舉豈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


    兩人紅著臉,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隻能眼巴巴的看著奚康生,望他斡旋一二。


    奚康生嗬嗬一笑:“楊延容,欺負兩個後輩,你豈有榮焉?有能耐,待回京之後,尋他二人之父輩計較也不遲!況且,你就這般確定李承誌真就被高肇害死了?”


    不理楊舒錯愕,奚康生又似笑非笑的看著李韶:“元伯,你給老夫一句準話,李承誌是死是生?”


    李韶臉都黑了:“奚公,你問了怕有一百遍了?”


    “便是問上一千遍,老夫也不嫌多!”


    奚康生捏著胡子,“好,既如此,你倒是為老夫解惑一二:分明高肇遣心腹予元琛傳訊,令他起事。但為何元琛至死都不知此節,反倒是你李元伯先下手為強,打的元琛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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