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宇文元慶都能看出端倪,何況元暉?


    細瞅幾眼,他越覺詭異。


    城下雖隻千餘騎,但軍陣森嚴,巍然不動。凡圍城之軍,宛如銅牆鐵壁。


    往後再約一裏之外,隱見塵煙升騰, 啼聲篤篤,顯然是另有甲騎遊戈,以防城中派出求援的信使突出重圍。


    除此外,竟再聽不到半絲多餘的聲響?


    但凡胡族,無論吐穀渾還是柔然皆是部落製。牧時為民,戰時為兵,可見其軍紀渙散。


    但今日莫說嬉笑喝罵,縱馬揚威,竟連交頭接耳之人都未見一個。城下更是靜的可怕, 仿佛這數千騎全是石雕一樣。


    若是胡軍,何來這般軍紀?


    “此非胡賊,此絕非胡賊……此絕非胡賊……”


    初時還似自言自語,稍傾便如暴吼,仿佛見到了厲鬼,元暉滿麵猙獰,目眥欲裂。


    州府官吏並一幹軍將看看元暉,再看看城下,心中暗暗腹誹:史君莫不是眼花了,還是被嚇傻了?


    城下這數千戴氈帽,穿皮袍、氈靴的敵人若非胡賊,難道是漢軍不成?


    武威郡守緊皺著眉頭, 稍一沉吟, 又湊了過來低聲問道:“以史君之見,難道是南軍?”


    “除過南軍, 難道它處就再無漢軍?”


    元暉緊緊的咬著牙, “莫忘了那西海遺部……”


    武威郡守露出一絲看白癡一樣的眼神。


    去歲秋,柔然撤兵之際, 遣軍來犯河西。東涼州刺史李韶見機的早,於秋初就令張掖、武威諸縣之民搶收秋糧,哪怕是未熟也照收不誤。而後令民戶撤入郡城、州城之中。


    時西涼州刺史為宋穎,雖受李韶節製,但其眼高於頂,恃寵而驕,根本未將李韶的警告放在心上。是以輕敵大意,未作半分防備。


    後果不出李韶所料,至九月中,突就有柔然鐵騎自北進犯。因早有防備,蠕賊予東涼州無功而返,隻是燒毀了兩座縣衙,再多餘連捆草都未搶到。


    而西涼州卻截相反。


    胡騎連破會水(今酒泉金塔)、表是(今張掖高台,時屬酒泉)兩縣,凡丁口、牛馬等一擄而空。後又圍困酒泉郡城近一月,郡內凡秋糧計百萬餘畝,合近三百餘萬石被其搶割一空。


    若非時聞敦煌鎮軍來救, 酒泉郡城都險些被攻破。


    連已至河西腹心的酒泉、張掖、武威都是如此, 接近柔然地界的西海又豈會幸免於難?


    且上任之初,也就是月餘前, 元暉就遣隨他而來的中軍去看過了。無論表是縣城,還是鎮夷關北,都已被付之一炬。如今已是焦土百裏,還何來的河西遺部?


    不知武威郡守在暗暗譏諷,元暉隻覺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城下這數千騎要不是西海遺部,他敢將腦袋割下來當球踢。


    假冒胡賊,你倒是扮像一些?


    正因如此,卻使他更為驚悚:不出意外,來敵誓必破城。其他人能不能活不知道,他這個刺史顯然是死定了……


    驚懼之餘,他更是想不通:


    上旬,敦煌鎮將兼西涼州刺史、都督東西二州諸軍事元鷙才傳來軍令,令東涼州出兵三千,與其合兵一處,巡防北境。


    別人不知,元暉得太後與元澄秘授機宜,自然是心知肚明:此舉厘定涼州與柔然邊鏡、驅逐遊牧於西海之雜胡部落隻是其次。探察那橫空出世的河西遺部是否匿居西海,是否為李氏部曲才是真。


    而這還堪堪才隻十日,自己都還未糾齊兵馬,這西海遺部反倒先找上了門?


    就不怕被朝廷得訊後,出動大軍將西海夷為平地?


    元暉硬是忍著驚懼,予左右交待道:“與我齊喝:‘李賊,爾等要造反不成’?都謹慎些,藏於盾後,城下狗賊可是有強弩的……”


    麾下一頭霧水,不知這“李賊”又是從何而來。但無人置喙,皆是依言行事。


    不多時,城頭上便聚了百多兵卒,執盾在前,人則藏於盾後,齊聲吼道:“呔,李賊,爾等要造反不成?”


    李亮稍稍的驚了一下:被認出來了?


    稍一轉念,他又啞然失笑。


    連朝廷都是信多疑少,以為西海遺部既為李氏部曲十之八九是謠言。就連與李承誌走的極近的李韶都不知,柔然過境之後,李氏舊部是不是依舊藏在西海,元暉能從何而知?


    這奸賊不過是認出圍城之軍並非胡兵,又聯想到西海遺部,故而在使詐罷了。


    李亮微微一笑,低聲交待道:“傳令乞奚,命他至城下勸降……”


    李孝章低聲應諾,領命而去。


    不多時,便有數騎奔至城下約十丈。


    這一次,來的是真正的胡人。


    乞奚原是盧水胡部,世代遊牧於河西,沮渠氏建北涼時歸附,待太武帝滅北涼後,又舉族投奔柔然,遊牧於浚稽山一帶(西海以北)。


    後柔然與高車征伐不斷,乞奚部連年受征,十帳九空,族中丁壯十不存一。後不堪兵役,餘部南逃,逃過浚稽山牧居西海,至今已近二十載,戶已近千帳,為西海雜胡中最有實力的一支。


    後李鬆率部循至鎮夷後,三戰三捷,乞奚部首領戰死,殘部被收編。如今已為西海胡騎三營之一,乞西拋卻原名,被李鬆冠以族姓,為李姓營將佐官,助其統管一營。


    聽李亮令他往城下勸降,乞西也不慌,就帶了十數扈從,慢慢的催著馬,大搖大擺的停在了離城約十丈之處。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朝霞有如魚鱗,錯落有序,金光燦燦。


    離的這般近,立在城頭的元暉並官吏將乞奚並扈從的容貌看的清清楚楚。


    黃發,黃須,連眸子也是黃色的。微風拂上城頭,甚至能聞到一股羊膻味。


    “限爾等一日之內開城投降,便可饒其一命,不然雞犬不留……”


    乞奚說的是鮮卑語,字正腔圓,莫說元暉,便是許多漢官、漢軍也能聽懂大致意思,但元暉依舊堅定的認為,城下是漢軍無疑。


    “狗賊,速去將漢將換來回話,否則休怪本公無情……左右,給我射……”


    真射?


    看城上有軍將舉起了弓,乞奚尾椎一緊,連忙舉起了盾又急催著馬。


    但人再快也快不會箭,也就堪堪將馬轉向,城上便開了弓,隻聽嘣嘣綁綁一陣,攏共十數騎,就沒一個未中箭的。


    但詭異的是,身上明明插了好多箭矢,竟未見一個胡兵落馬,一匹戰馬失蹄?


    隻聽幾聲呼哨,人與馬就已跑出了十數丈。


    正好迎著風,再加跑的又飛,人身上的皮袍,馬身上的氈甲都被風吹的掀了起來。此時恰好太陽探出了頭,元暉隻覺無數銀光刺來,閃的他目眩眼暈。


    再一細瞅,那人也罷,馬也罷,皮袍與氈甲底下,分明還披著明光鎧。


    人也就罷了,竟然連馬都是如此裝備,遍數大魏,也就中軍的虎騎有此待遇。


    便是將伏連籌(吐穀渾君主)拆碎賣了,也湊不出這般多的甲裝,還說城下來的不是漢軍?


    完了……


    元暈隻覺萬念俱灰。


    近一年來,他沒少助紂為虐,幫著元英禍害李承誌。


    其餘皆不論,隻是李承誌予高府門前遇刺,其中就有他的手筆。


    若無繡衣衛暗中襄助,便是元英貴為八輔之一,也絕無可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將數百披甲的刺客調至內城之中……


    李承誌十之八九懷疑過他,不過肯定沒證據。


    但這樣的事情,又何需證據?


    元暉鐵青著臉,猛的一咬牙:“辛雄!”


    武威郡守微一欠身:“下官在!”


    “招集兵馬,準備突圍!”


    突圍,這怎麽突?


    辛雄定定的盯著元暉,稍一轉念,又低聲勸道:“史君,來敵皆為騎兵,並無攻城之器,更無攻城之能。再者並無牛羊隨軍,應無多少口糧。是以隻需堅守三到五日,賊軍必退……”


    意思是你何必冒這麽大的風險?


    元暉既然說的是突圍,定要出動大軍,繼而定是要開城門的。而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被敵人奪了城門,到時豈不是因小失大?


    與其如此,還不如堅守不出。


    你懂個鳥毛?


    元暉髒話都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此時還不是得罪辛雄的時候,不然何人替他吸引敵軍?


    “正因敵軍並無牛羊,因此必有後軍。莫說等過三五日,至多一兩日,必有攻城之器運來,到時便是想突圍送信也已來不及。還不如趁此時敵賊立足未穩,遣甲騎兵合一處,突圍求援……”


    他氣急敗壞的往城下一指,“再者已至此時,辛太守還以為城下賊人是胡賊不成?”


    隻是十數副甲騎具將而已,難保不是敵人掩人耳目,迷惑於你。


    心中雖是如此猜想,但官大一級壓死人,辛雄再未多做置喙,隻是恭聲應諾,更想聽聽元暉如何突圍。


    “如今四城皆有敵軍圍困,史君既然意欲突圍求援,不知欲突向何方?”


    元暉未作聲,隻是眯眼瞅了瞅。


    此時旭日東升,且州城之外並無山林,目能所及足有數裏之遙。


    舉目四瞅,便知敵軍分布極為均勻,每城之外皆隻千餘騎。而遠處也隻有少許煙塵升騰,應是少數遊騎巡戈,並無伏兵。


    如此一看,元暉更覺突圍有望。


    “靳令州兵,佯攻西北兩麵,莫要吝嗇箭矢,將車弩也立起來,放上幾箭……某就守在此處,會伺機令中軍出城……”


    元暉想聲東擊西?


    但敵將又非蠢豬,隻要長眼,就能將你識破……


    心中腹誹,辛雄隻是應了一聲,下牆往北城而去。


    ……


    “大兄,想必城上必有元暉吧?這賊子倒是好膽氣……”


    李彰坐在馬上,仰著脖子瞅了一陣,隻見城上黑壓壓一郡,莫說哪個是元暉,他連哪個是兵,哪個是將也辯不出來。


    好膽氣?


    李亮輕輕的搖了搖頭:“並非元暉硬氣,而是他已識破我等來曆,更知但等城破,他必死無異,故爾外厲內荏,欲垂死掙紮罷了……若不出我所料,不出幾刻,元暉必會突圍……”


    <a id="wzsy" href="https://m.yawenba.net">雅文吧</a>


    李彰雙眼一眯,麵露狐疑:“四麵皆有兵圍困,他從哪裏突?”


    “有兵也隻是千餘而已……莫忘了元暉出京之際,除繡衣衛的密使之外,元澄還欽點一千中軍予他,皆為甲騎。雖說解圍無望,但突圍的話,還是能試一試的……”


    就算是一千中軍的甲騎又如何,又不是沒見識過?


    見李彰暗暗撇嘴,李亮隻是一眼就猜到他心中所想,低聲斥道:“莫要輕敵……若走了元暉,我唯你是問!”


    “啊?”


    李彰驚咦一聲,“元暉要逃?”


    “你以為呢?”


    李亮冷聲道,“不然他為何半點餘地都不留?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偏偏元暉要反其道而行,便是自知必死無疑,已半點斡旋的貪念都不敢有……”


    李彰頓時就急了:“那他會從何處逃?”


    “莫管他從何處逃,靳令各營嚴防死守便是。不論是哪一城開門,出一騎便射一騎,出一隊便殺一隊,莫要走了一個!”


    “弟省得了……”


    李彰沉聲應著,但話音都未落,突聽城上一聲脆響。


    是空竹,也就是綁子,除更夫打更之用,多用於軍中傳訊、示警。


    李亮猝一抬頭,隻見箭如蝗雨,鋪天蓋地,聲勢極大。


    但城下的騎兵如恍若未見,聞絲不動。


    足有百步之遙,便是步弓也已無多少力道,且前軍人馬俱甲,隻是外表的皮袍與氈甲,就不會傷到分毫。


    果不其然,十箭之中足有七八箭飛到六七十步便已力竭,至多兩三成飛到了百步左右,但沾之即落,連皮袍都未刺穿。


    倒是有不少拋射而來,也有一些釘到了氈帽之上,但隻聽叮叮咚咚,似是金鐵相擊之聲。


    有幾個被射掉了氈帽,霍然露出了底下的鐵盔,圓溜溜的,仿佛扣了半頂亮銀瓷甕。


    李亮凝目瞅了幾眼,見城上每隔十數位弓兵,便空開著一處缺口。其後幾個兵卒圍做一團,似是在搗持什麽東西,看著不小。


    他稍一沉吟,朗聲喝道:“元暉應是突圍在即,李彰,莫要在此耽擱了,速去盯緊西北二門……李孝嚴,號令全軍舉盾,陣形再疏一些,守軍應是要出車弩……嗯,吹哨吧,莫吹號了,以免號令不清……”


    李彰打馬就走,李孝嚴應了一聲,摸出銅哨用力的一吹。


    聽到那尖厲的哨響,仿佛有一根釘進了腦門,元暉隻覺腦中嗡嗡直響。


    還說這不是李氏部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魏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眀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眀誌並收藏大魏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