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甲騎一潰如泄,領兵大將生死不知……


    此等噩耗,如一塊巨石壓了心中,沉的昌義之胸煩氣悶。


    沉吟許久,他才嘶聲道:“淵明,持我令信去尋伏羅,請派再派甲騎兩營,一騎充為斥候遊探。另一營予沿途收攏潰兵……但需靳令兵卒三緘其中,秘而不宣,以亂了軍心……”


    “諾!”


    裴邃肅聲應著,剛要下樓去給伏羅傳令,遠處又傳來一聲急報。


    雙如方才一般,二人猝然回頭,又見數騎自後營狂奔而來。


    依舊如之前,來騎皆是胡漢參半,應為迎擊李承誌後落敗之潰軍。但此次足有二三十騎,且當先到尾擎著一杆“成”字旗?


    成景俊沒死?


    昌義之的心裏稍稍好受了一些:“傳上來……”


    左右傳令之間,十數騎便奔至望樓之下,成景俊赫然在例。


    但似是受了傷……


    樓下親兵盡快的將其背上望樓,細瞅幾眼,裴邃悚然一驚,昌義之的臉色更見凝重。


    就如被煙薰過一般,成景俊從頭到腳,整個人都是黑的。


    那身上那套甲胄,本是每片甲葉都被磨的鋥亮如鏡的魚鱗鎧,此時就如被蒙上了一層灰,早已啞然失色。


    更為可怖的是,上麵竟嵌著幾隻明晃晃的珠子,似是精鋼所製。


    再往上瞅,成景俊的左臉已是血肉模糊,腫的比建康宮中充為武卒的健壯婦人的胸都要飽,都要高……


    應是疼痛難耐,成景俊止不住的發顫,被昌義之的親兵扶著跪在了樓中:“末將……罪該萬死,請縣候責罰!”


    昌義之也未喚他免禮,而是蹲身湊了成景俊麵前,細細瞅了一陣。


    看看成景俊臉上的傷,又伸手在甲葉上用力摳動。但那珠子嵌的極緊,僅憑手指哪能摳的下來。昌義之抽出腰下短刃,才算是撬出了一顆。


    應是衝撞所致,珠子已有些變形,但入手依舊圓潤,並非因撞擊而損傷分毫。


    再看成景俊的鋼甲,雖未直接穿透,但兩層甲葉均被擊出了一個小坑。


    裴邃猛吸了一口涼氣:若非兩層甲葉,這顆珠子早都穿入成景俊的腹中。此處正為器髒所在,不論哪一處若被這珠子所傷,都不會有成景俊的命在。


    “這鋼珠、並你臉上這傷,應就是天雷所為?”


    “縣子(裴邃爵位縣子)……明鑒……”


    成景俊緊緊的咬著牙,努力的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末將率騎衝至魏軍營寨之時,天色已然破曉,雙眼已能視物。


    當時,末將以為魏軍定會緊閉寨門,萬箭齊發。或是以騎克騎,但近至寨前,卻看到了一座炮陣……”


    昌義之疑聲打斷:“炮……何等模樣?”


    “未發之時,高也就六七尺,與常人一般高矮。形壯就如小了許多倍的炮車:四方四正,其形如門,頂上有梁(杠杆),腳下有輪……


    故而末將猜之應為炮車。但不知為何,卻不需馬拉掉拽,每架車下就隻七八名兵卒操持……”


    昌義之與裴邃對視一眼,心中生出同樣的念頭:果然是雷!


    伏羅與元麗均予昨日講過,稱魏軍炮車極易操持,隻予尾部綴一大石,便可省卻牛馬。且射程極遠,足可達百步之遙……


    “時末將以為:炮車操持不便,待其拋射一輪,騎隊已然衝入陣中。且炮陣擺列如此之稀,也不會造成多大死傷。因此末將下令,除觀者之騎,餘眾皆隨我衝陣……


    但近至五六十步,聽敵陣中一聲哨響,末將隻覺眼前金陽(太陽)突至,而後便不省人事……


    據身畔親衛事後之言:時有一物被敵之炮車拋來,恰好予我眼前炸開。就如雷電,一閃即逝,而後便見末將似被砸了一錘,仰身便倒。


    好在末將甲胄齊備,隻受了些許小傷。但坐騎卻如被紮了十幾槍的皮囊,當即血流如注,狂噴不止……


    被雷擊中者皆如這般,而僥幸未傷者,也因馬驚而墜地,或被驚馬馱帶四逃……而僅僅十數息,我軍騎陣便潰不成軍……


    魏帥應是早就料定此節,予炮陣左右各藏虎騎一營,待我等陣潰後便掩殺而來。倉促之下,此戰我軍生還者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


    隻是一個照麵,就敗的如此徹底?


    裴邃臉上的橫肉不停抽動,昌義之尚算鎮定,就是臉色陰沉似水。


    “此敗非戰之過,你何罪之有?”


    他溫聲寬慰著,又拍了拍成景俊的肩膀,“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好休養,待傷好後,再隨老夫報仇雪恨也不遲……”


    隻這一句,便讓成景俊熱淚湧眶,恨不得肝腦塗地,以報昌義之信重之恩。


    他重重磕了一個頭:“縣候之恩,末將沒齒難忘!”


    昌義之微微一笑,擺了擺手:“下去吧!”


    自有左右挽了成景俊下樓,待其剛離了雲車,裴邃就迫不及待的問道:“如此這般,這一仗,又該如何打?”


    “淵明莫慌!”


    昌義之徐徐吐著氣,雙目堅定有神,“你隻驚疑此物之利,故而憂慮。但為何不能平心靜氣,深思一番如何克製此此物?”


    連兩層魚鱗重甲之甲葉都險些被擊穿,如何克?


    “好好想想景俊之言:便是此物神奇,但依舊脫不過常理,並非插翅而來,而是需以炮車拋射,才能投遠……故而便是魏軍行軍如風,待今夜趕至汧陰,也需先立以炮車才能施發……因此今日無虞矣,可令全軍盡起手段攻城……”


    裴邃急道:“便是如此,那明日呢?”


    即便汧源需再小,城高也近三丈。且李韶手握數萬大軍,莫說一日,便是十日半月,怕是攻不下來……


    “明日?嗬嗬……李韶能連夜退兵,我昌義之為何退不得?攻至入夜若不見功,便令全軍退回南岸,重新掘開河道……”


    昌義之突的冷笑一聲,“我就不相,李承誌這天雷還能將數十丈的汧河都能炸平,炸幹?”


    裴邃猛鬆了一口氣。


    隻要知道暫避鋒芒就好。


    一旦退回南岸,聯軍便能進可攻,退可守。等李承誌突聞南軍與胡騎肆虐於關中,看他如何應對,再見招拆招也不遲。


    如果李承誌應對得當,元魏朝廷反應及時,這關中不圖也罷,想來向皇帝(蕭衍)秉之詳情後,也不會怪罪。


    就如昌義之安慰成景俊之言:如此利器,便是敗了,也非戰之過。


    如今蘭子雲已率數萬偏師往東,便是關中各郡縣有堅城可守,但數萬大軍攻克一兩座應是無虞。再搶上幾座塢堡、族莊之類,擄掠些丁口、牲畜,也算是給朝廷和皇帝有了交待。


    再要不行,這丁口、牛馬不搶也行。甚至死傷一兩萬,以皇帝對縣候(昌義之)之信重,也絕不會怪罪。


    怕就怕昌義之心高氣傲,一意孤行,誓要與乳醜未幹、名不見經傳的李承誌見個高低。


    也是見了鬼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這般人物,就如異星天降同,突聞於世?


    正在感慨,又聽昌義之喝令道:“傳令元麗,召民夫挖土填河,給他一個時辰,不然提頭來見!”


    “諾!”


    親兵打馬而去,裴邃望著數十丈外的汧源縣城,暗暗生疑。


    也不知這元麗如何想的,明明寄人蘺下,卻無半點自知之明,依舊當自己是囂張跋扈的的濟陰王?


    縣候不針對你,針對誰?


    ……


    此次開戰倉猝,何來的民夫?


    皆是汧源、陳倉等南依秦嶺數縣的縣兵,並起事後,元麗自數縣征召的壯卒。


    本該稱為叛軍才對,但就連這一點身份昌義之都不想給。所以哪怕戰死,家人連些撫恤的錢糧都得不到。


    元麗已經無所謂了,隻是陰沉著臉,不斷喝令著麾下驅趕民夫挖土填河。


    汧陰多水,護城河本就極寬。李韶率軍來後,怕兵卒閑著生事,便令各營輪流挖河,將河溝足足挖了近丈深,四丈寬。之後又引汧河之水灌滿。


    因此哪怕汧陰是座空城,元麗的萬餘民夫想要將其填滿也要以時辰論。更何況城內駐有數萬強兵?


    城上的甲卒密密麻麻,就如掘開巢穴的螞蟻,到處可見人頭攛動。


    河寬四丈,距城又有近五六丈,加起來也才十丈餘。再者本就距於高處,極利兵卒射箭。因此民夫還在距河十數丈遠,密密麻麻的箭矢便如雨一般攢射而來。


    元麗已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好似這逾萬民夫死傷殆盡、這汧陰縣城破於不破,已與他無半分關係。


    但於忠卻不能無所謂,所以準備的尚算充分。至少負土填河的民夫人手一隻木盾。


    方圓約有兩尺,盾厚約有兩寸。民夫背著土簍往城下靠近時,就會頂在頭頂。


    初時極為有效,自城頭直射而來的箭十之六七都會被木盾所阻,隻有少數會射穿木盾,或穿過民夫相距間的空隙,射到胸腹或四肢。


    不過死傷不多,並未引起大範圍驚慌。在督法隊的恐嚇下,民夫依舊在來回奔跑。


    待其負土填了幾次之後,城上守軍便換了破甲重箭,由直射改為拋射。


    這種箭矢若拋射而來,連薄一些的鐵盔都能射穿,何況木板?


    因此死傷漸漸的多了起來,城下的哀嚎聲越來越大,阻於途中的死屍越來越多,甚至有許多民夫運土至半途,就會裝做中箭的模樣,慘叫一聲便一頭栽倒,而後拉一具死屍蓋在身上。


    征伐半生,都已打老了仗,哪會看不出這點伎倆?


    於忠當即喝令督法隊,命部分民夫改負土為搬屍,由五六人為一組,三人舉盾護前,三人頂屍護頂,將其拋運至護城河中。


    民夫好不驚喜:那箭雖能射穿木盾,卻射不穿死屍?


    一時間,填河的速度又快了不少。而伏於屍下裝死的民夫自然不敢再藏。


    但屍體越來越少,也就一兩刻,速度明顯見緩。


    元麗重重的一拳砸在了馬鞍上,滿麵憤然:“昌義之這老賊分明就是在為難你為:明知此城難破,更知最遲近夜,李承誌必會如約而至汧陰,大軍隻有暫退一途。他又何必令我等盡全力攻城,多造死傷?”


    “事在人為,萬一破了呢?因此便是試,也要試一試,總不能讓數萬大軍枯立於城下,什麽也不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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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忠麵色冷峻,眼神森然,“再者,若昌義之不攻城,李承誌必然猜疑此乃聲東擊西或疑兵之計。他再看既然汧陰無恙,若不回援,而是急馳往東,昌義之遣往諸郡之偏師豈不是危矣?”


    不說還好,一提起偏帥,元麗渾身上下哪個眼裏都是火氣。


    “於思賢,你我悍然起兵,難道就為了幫島夷與慕容胡賊搶些丁口、牛馬?即如此,還不如你我當初舉兵投附南梁來的幹脆些,何必讓你與元懷東奔西走,南北輾轉,殫精竭慮、費盡心機的集這數十萬聯軍於此?”


    於忠無言以對,悵然一歎:“局勢急轉直下,便是換你我為昌義之,又能陡之奈何?隻能暫避鋒芒,徐徐圖之……”


    圖你大母,當我看不出昌義之的謀算?


    今明日能退回汧水南岸,後日就能退回陳倉。若李承誌步步緊閉,你當他不會一退再退,退進秦嶺,更或是退回漢中?


    到時你我兵也沒了,地也失了,隻能孤身投梁。


    若運氣好,還能做一閑散客卿,了度殘生。若運氣不好,說不得哪天便會被賜一杯毒酒。


    我元麗造反,難道是為了嫌自己命長?


    豎子不足與謀……


    “枉昌義之被南人讚為當世名將,好似天上少有,地上無雙?也不過如此……”


    元麗口中罵罵咧咧,竟下樓而去。


    於忠急道:“你去何處?”


    “還能去何處?自然是召些臂力強練車的弓卒,乘雲梯與城上守卒對射……若不將其壓製一二,怕是至入夜這河也填不平……”


    於忠暗鬆一口氣,心想隻要不是元麗惱羞成怒,去尋昌義之對質就好。


    心下略定,又聽元麗又怒聲喝道:“取我神臂弓來!”


    親信心領神會,連忙遞上元麗的大弓並一壺箭。


    元麗探眼一瞅,見壺中皆是鈍箭,且箭杆之上皆纏有寫滿字的絲帛,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


    便是叛了又叛又如何?


    總要好過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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