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輕拂,鬆枝柏葉微微晃動。積雪“簌籟”而落,就似有人在林中穿行。


    數百甲士立在道邊,默然行禮。李承誌微一點頭,又看了看祠廟外的那兩座儀駕。


    天子乘六,大的那一駕自然臨朝稱製,儀同皇帝的高英儀駕無疑。


    另一駕隻是四乘,與幼帝賜予李承誌的行輦規格類似,非諸候、王公不得乘。再看輕輕飄動的青鸞旗,李承誌便知這是高文君的儀駕。


    嗯,現在該稱呼為元文君才對:南陽公主元文君……


    “吱呀……”


    廟門被推開,高文君紅著眼珠走了出來。看到李承誌,她用力的咬著嘴唇,臉上神色複雜至極,有擔心,有憂怨,更有憐惜。


    昨日才專程去過元嘉府上,也與高文君獨處過。但因心事重重,溫存的話竟都未多說幾句?


    罷了,等活著回來再說吧……


    “進去吧……大姐……在等你……”


    “嗯!”


    李承誌點著頭,鼻間飄來一股濃鬱的酒氣,下意識的抬眼往裏看去。


    高英背對著他,癱坐在元恪的墓碑之下,如雕塑一般紋絲不動。


    喝醉了?


    李承誌狐疑著,邁過門檻,進了祠廟。


    咣的一聲,廟門被高文君輕輕關上,祀廟內就他與高英二人。


    與獨飲那日相比,廟中油燈、火燭不知多了多少,不但不複慘綠、昏暗,反倒被銅器映的光亮堂皇。


    高英雙腮緋紅,眼神迷離,顯然已是喝的差不多了:“你……你來了?”


    李承誌輕輕嗯了一聲,拿起三柱香,就著油燈引燃,又揮手扇滅火焰,拜了三拜後插進了香爐。


    嫋嫋青煙冉冉升起,一絲絲,一縷縷,仿佛倒垂而上的錦絲。飄了約有五六尺,即將到達廟頂之時,似是吹進了一絲風,三縷煙線突的一晃,繞出了三個如銅錢大小的煙圈。


    恍然間,煙圈越飄越大,越來越薄,像三隻藍玉雕成的玉碗,又如三朵盛放於亭池的青蓮。


    “他……他顯靈了?”


    高英渾身一抖,哆哆嗦嗦的抬起手,直指墓碑。嬌驅急顫,就像被拔動的弓弦。嗓子裏仿佛藏著一根鋸條,在不斷拉扯,聲音沙啞致極:“是他……他來了?”


    即便李承誌不信鬼神,還是不由自主的感覺到了一絲詭異的陰森感:“是風……風而已……”


    “怎可能是風?”


    方才還是粉麵桃花,此時卻慘白如土,高英分明已怕到了極致:“隻因我都告訴了他……看你進來,他惱怒致極,分明……分明在質問於你…………”


    李承誌猛的一僵,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陳雜,蠕動了一下嘴唇,卻不知該說什麽。


    古人講究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篤信靈魂不滅,故而才有祭、才有祀,且傳承數千年而不哀。


    這個時代不是沒有不信鬼神的人,但實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高英怕成了這般模樣,可見下了多大的決心,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與元恪陵前坦誠布公?


    “你……你這是何苦?”


    “何苦?我那日也這般問你,你隻說不苦……而你又知,我有多苦,又有多怕?怕你一去不返,隻餘我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我甚至想過,若真有那日,不如一了百了,徹底解脫……故而今日才來了此處,予他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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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英猛的轉過頭,盯著元恪墓碑,心中怕極,卻依舊緊緊的咬著牙:“莫說先帝真的……真的顯靈,就算到了九泉之下千刀萬剮、火燒油炸,我也認了……總好過倍受煎熬、度日如年……


    我明知萬般不妥,稍有念想都是大逆不道,但就如鬼使神差,實難自禁……而就如那夜予殿中所言,我不敢多有奢忘,不求你能待我如何,隻望……隻望三五日能見你一眼,我就……我就心滿意足……”


    短短幾句,高英已是麵如水洗,哽咽難言。生怕哭出聲來,貝齒緊緊的咬著嘴唇,唇間隱見血跡:“我……我隻求你平安歸來……你若不信,我敢予先帝陵前起誓……”


    李承誌心中“驀”地一震,仿佛有一隻纖手在心弦上輕輕一勾。又如飲了一杯烈酒,直達心脾,激出了一股熱血,流入四肢百骸。


    石頭被捂久了,都能捂出幾分暖熱,何況人心?


    “我那夜曾言‘你想多了’,並非敷衍之語。而我自始至終都未有過‘以死明誌’的念頭……包括先帝駕崩之時吐血暈厥,而後一夜白頭,也並非全因先帝之故……”


    李承誌看了看元恪的墓碑,又看著高英,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但任我百般解釋,卻無人肯信?你不信,文君不信,高肇、元嘉也不信,文武百官更不信……甚至父親、母親也不信……我徒之奈何?”


    “我不信!”


    高英就像是在複讀一樣,用力的抹了一把眼淚,“朝野均言:你待先帝如精貫白日,日月可昭。故而才請命領軍,誓要為先帝報仇……若不得勝,寧願戰死北地也不回朝……”


    “軍國大事怎會這般兒戲,而你又可知臨九寒冬起兵十數萬,會造成多少無謂的死傷,難道僅僅是為了予先帝複仇?


    且先帝臨終前諸般皆能安排周詳,為何獨獨不提複仇之事?隻因對於國事而言,仇也罷,怨也罷,均是不值一提……


    便是我敢這般任性,朝中袞袞諸公又豈是愚昧、無知之輩?隻因出兵平叛迫在眉睫,已到了不得不出的地步。


    我之所以得以領軍,隻是順時應勢,適逢其會。確實如你所言,朝中能征擅戰者何其多,與我相比,年長德劭之將更是多如牛毛。


    但因諸公投鼠忌器,且多方製衡,便是名將如雲,卻選不出一位可令八輔皆能滿意的領軍之材。


    如楊大眼,因鍾離之敗,被先帝發配至營州(今遼寧)吹了三年的冷風。也因此故,害他後院起火(老婆和人私通),如今正與潘夫人(楊大眼之妻)及諸子鬧的不可開交……誰敢保證他未對先帝心懷埋怨,像梁州刺史元麗、隴西郡守崔祖螭一般,憤然從逆?


    且因其與元英多年從屬,相交莫逆,故而若楊大眼得勝回朝,元英必然勢大,這與其餘七輔、及你與陛下而言,皆非幸事……


    再如李韶,因李輔諸子從逆元禧之舊事,隴西李氏素來被不被先帝所喜,且被分化、排擠多年。朝廷因此而有顧慮,又因李韶與崔、劉二人交好,故而其餘六輔也不願他領軍……


    諸如這般,不勝枚舉:且隻看我麾下這兩萬擅戰之兵,為何不獨選一軍,如衛府、如中軍、或是羽林虎賁,不論那一府,獨一衛即可成軍,卻非要七拚八湊?


    便是因八輔內耗,互相算計之故。也是我年隻雙九,隻因幸進而驟貴,軍功並無多少,資曆更近於無,卻能被登台拜將,授於儀同三司之征北將軍的原因所在……


    其餘不論,除元澄與元英,我與其餘六輔交情皆非同一般,便是功勞再大,至少八輔能利益均沾……”


    李承誌頓了頓,又極為認真的看著高英:“退一萬步,便是為了多些軍功傍身,洗去這幸進、佞臣之名,予朝中站穩當些,好護你周全,我也該夙興夜寐,發奮為雄。


    而你以為,宮中那夜予你‘我但有一口氣在,必保你平安,更不會讓人欺辱了你’之誓是敷衍之詞?”


    聽到這最後一句,高英眼中猛的射出兩道精光:“真的?”


    李承誌鐵青著臉:“我就不相,這些道理,高司空未予你講過?”


    “叔父是叔父,你是你,豈能一概而論?”


    高英咧著嘴笑著,但臉卻像是水洗的一般,“若是你早些如今日這般與我坦言,我又……我又何苦撕心扯肺般的憂心……”


    若是平時,我即便講了,估計你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此時之所以會信,隻是因你覺的我對元恪情深意重,必然不會在他陵前對你說謊而已。


    可他生前我都敢騙,何況死了?


    但捫心自問,今日這些話,還真就無半句虛言……


    李承誌歎著氣,從地上撿起高英滑落的錦裘,剛想給她披上,又覺不妥,便放在了她手裏:


    “早些回去吧……大軍未駐,仍在行軍,我也要走了……少則半載,多則一年,我必然回返。你也不必再妄想我會‘以死明誌’這種可笑的念頭,我連妻都未娶,子都未生,怎舍得去死?”


    高英流著淚,臉上卻笑開了花:“好……我等你……”


    直覺這話有歧義,李承誌張了張嘴,但一時又想不到哪裏不對?


    可能是那三個煙圈飄的太詭異,自己太敏感了?


    算了,由她去吧……


    “你保重!”


    李承誌看了看高英,又抬頭看了看元恪的墓碑。暗暗一歎,又重重一拜……


    推開廟門,門外就隻有高文君,如癡了一樣的看著他。


    之前就隻高文君陪著高英,再看高英嚇的小臉兒慘白的模樣,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她豁出去一般予元恪碑前坦言之時,高文君必然是陪著的。該知道的,自然也就知道了……


    雖然事出有因,李承誌還有生出絲絲愧疚:“對不住……”


    眼淚“唰”的一下從高文君的眼眶中滾了出來:“我……我怎會怪你?”


    若非出征,再隻月餘,就該與她成親了……這樣一想,李承誌更覺愧疚,有如發誓一般的說道:“等我回朝,就求你過門……”


    高文君緊緊的咬著牙,重重的點著頭:“好!”


    此地終非溫存之處,李承誌隻能替她緊了緊鬆開的裘領:“走了!”


    就隻短短兩句,高文君卻被感動的泣不成聲,竟連“保重”兩個字都說不出來。


    直到李承誌翻身上馬,與李亮漸行漸近,已成兩點虛影之時,她才緩過了一口氣。


    身後傳來“簌簌”的聲響,又聽“吱呀”一聲,高英走出祠廟,掩好了廟門。


    與來時心若死灰,了無生趣的模樣相比,高英就如換了一個人,容采煥發,滿麵紅光。


    高文君眼中依舊流著淚,臉色卻如隆冬寒冰:“日後你再敢逼迫於他,我和你拚命……”


    “是姐姐對不住你……”


    高英有些愧疚,又小心翼翼的試探道,“若……若有朝一日,他……他心甘情願呢?”


    “高奴兒,我當是因妒之故麽?你不但瞎了眼,還瞎了心……既便因你逼迫……才……才有了那夜……但他依舊覺的愧對於我,不然何需予我致歉,可見他之情深意重?更或是,你忘了他那滿頭銀絲?”


    高英心中一疼,悵然若失:先帝……又是因為先帝?


    但隨即,她又開心了起來:若非李承誌重情重義,孤何需認死了他一般,覺得他比高肇還要可信可靠?


    更何必一想到他若有了萬一,就那般惶恐,認定日後必然會孤苦伶仃,無依無靠?


    隻因她永遠都忘不了,元懌持刀刺來,他如瘋了一般的撲來時的模樣。


    當時,先帝還被自己護在身上,元懌那一刀紮下來,十之八九刺的是自己……


    他當時隻是想救先帝?


    孤不信!


    男女之情,玄而又玄,妙不可言,更何況已有肌膚之親……高英不信,李承誌能對元恪情深意重,能對高文君心懷愧疚,獨獨就能對她冷血無情?


    真要無情,方才就不會在元恪陵前說那麽多,講那般多的道理……


    雖然已不再奢望與他如何,但至少不用再擔心被人害了都無人予自己報仇,更不怕死了都無人掛念……


    越想越是高興,又怕被人窺破心思,高英隻能緊緊的板著臉,又喚著高英與她同乘。


    馬車下了山,都已行至官道,高英才後知後覺的想了起來:“當時你就在門外,可曾聽到他提及過陛下(幼帝)?”


    “你與他近在咫尺都未記住,何況我?”


    那時正喜出望外,心思恍忽,哪會聽那麽仔細?


    不由的紅了紅臉,高英又聽高文君回憶著:“我但有一口氣在,必護你周全,更不會讓人欺辱了你……好似真未提到過陛下?”


    高英猛的一怔:那夜於宮中,他好似也未提及陛下?


    是了……陛下雖是承嗣,但總歸卻是元懌之子,而非先帝血脈。予私情而言,在李承誌心中不知比先帝和自己差了多少籌……


    原來,他自始至終都未敷衍自己,次次都說的是肺腑之言?


    早該想到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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