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乾西殿內,皇帝隻穿著一件中衣斜靠在榻上。呆呆的瞅著殿頂,也不知在想什麽。


    手中端著一盞冰沙,其中冰塊早已化盡。乳白色的奶液溢出銅盞,順著手臂滴滴落下。已然汙了衣衫,元恪卻猶自不覺。


    禦榻之下,元懌跪坐在幾案之後,翻看著幾封秘奏。越看越是心驚,不大的功夫,額頭上就滲滿了冷汗。


    李氏,七品司藥(內宮女官,屬六局六尚之尚食),烏支李氏李纂之女。


    景明二年(八年前),鹹陽王元禧造反,其舅兄李伯尚(隴西李氏三房長子,李輔之子,李衝之侄,李韶從弟)事通直散騎侍郎,領刀劍左右,就如昨日才被下獄的侯剛,極受元恪寵信。


    不知真就與元禧預謀欲刺殺皇帝,從而做賊心喜。元禧剛反的第二日,李伯尚竟就逃了?


    一路逃到了安東府,時李纂任安東府主薄,因同屬隴西李氏,且素來與李伯尚交好,就將其藏於府中。


    事後元禧被誅,李伯尚被緝,與李纂同以謀反之罪被賜死。家人十四以上者,男被充軍,淪入罪籍。女被配以軍戶為妻。十四以下八歲以上者,男淨身入宮為宦童,女入宮為婢。


    那女宮,就是這樣入的宮……


    若論起來,此女與逼反元禧的高肇有血海深仇也不為過。再掐指一算,竟已服侍皇後兩年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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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身份,想來應是要忌諱一些,不該派往皇後身邊的。估計是內侍監疏忽,派人前就沒看過此女的籍冊。


    也更說不準,是有人有意為之……


    越往深裏想,元懌頭上的冷汗就滲的越快。


    “莫要杯弓蛇影!”


    元恪放下了杯子,悠悠歎道:“這宮中也罷,並爾等府上也罷,宦、婢皆是幼時坐事受刑入宮,就連劉騰也不例外。真要論起來,哪個與我皇家不是血海深仇?難道一個都不能用,全攆出宮去?莫要因噎廢食……”


    元懌心中一動。


    皇帝的潛意好似是,此事隻屬特例,應無過多牽扯,也應無諸多陰謀……


    可他昨日是何等的震怒,恨不得將所有人治罪,將皇宮掘地三尺一般:領軍將軍於忠(禁衛統領),長秋卿劉騰(大內總管)、太尉元雍皆被降罪。六尚六局、內宮諸司諸監、禁衛禦林皆需徹查。


    但才隻是查了一天而已,皇帝怎就這般快的下了決斷?


    要不是皇帝語氣有些含糊,不是很確定。要不是宮禁依舊戒嚴,元雍、於忠仍在徹力嚴查,元懌都懷疑皇帝是不是知道什麽隱情?


    正狐疑著,見皇帝坐直了身。看似隨意的拿著一塊帛巾擦著手,但臉上的神色很是鄭重,還帶著躊躇。


    這分明是有要事要與自己商議……元懌下意識的正襟危坐!


    等了好久,才聽元恪說道:“四弟,朕要有兒子了?”


    元懌狂喜。


    怪不得皇帝昨日還暴怒如雷,隻過了一夜,就好似火氣全消?


    竟有了天大般的喜事?


    皇帝也該有兒子了。


    不看其餘兄弟,就連最小的元悅都兩個兒子。唯獨皇帝脫膝下竟無半子?


    好不容易有了皇子昌,剛立為太子不久,竟而夭折?


    轉而欲立皇子明,但未及月餘,都未擬定章程,竟然暴斃?


    也是自那後,皇帝性情愈發暴虐,連誅三弟元愉,六叔元勰。更讓一眾兄弟、宗室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引起皇帝猜忌……


    因此,元懌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也不單單如此!


    皇帝有無子嗣,代表國體穩不穩固,江山會不會動蕩。


    隻要元恪有了兒子,至少說明他百年之後,國詐可順利綿延,不會產生大的波折。如元懌等宗室及其子孫依舊可以富貴。


    “恭喜陛下……嗯?”


    剛讚了一句,元懌猛的一愣。


    聽皇帝這語氣,好似是……竟還未生下來?


    還真就沒猜錯,確實沒有生下來,但元恪卻極為篤定。


    “今日才召王顯為胡充華診過脈,脈相確為男胎無疑!”


    一提胡允華,元恪腦子不由的浮現出那位媚若天成,風流蘊藉,如水一般的女子。


    既是召王顯診過,那就應是八九不離十了。


    當年文昭皇後(元恪生母高昭容)有孕,王顯診脈,斷定必為男胎,最後果不其然……


    元懌滿臉喜色,站起朝著元恪深深一拜:“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確實該喜!


    元恪終是沒忍住,“哈哈哈”的大笑起來,臉上泛出一絲病態的潮紅。


    這些年這般急燥,身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不就是因子嗣艱難,積慮成鬱之故?


    終還是老天保佑,天降鴻福……


    笑了好一陣,元恪猛吐一口氣,滿臉期翼道:“今次喚四弟來,便是此故……朕欲廢‘立子殺母’之製……”


    元懌心下一歎:終究是來了?


    元魏此製源於道武皇帝。


    因生母賀蘭太後之故,道武帝繼位的過程異常的艱難與凶險,差點被自己的母親、胞弟、舅父等聯手害死。


    繼位後,道武帝毒死生母,賜死胞弟、舅族,而後立下了“立太子必殺生母”的祖製,一直留傳至今。


    確實早該廢了。


    立獻文弟為太子時,獻文帝哭求文成帝廢此製,未允。獻文情急失智,誣嫡母(養母)馮太後便是怕兒子立為太子,生母會被鴆殺,故而親手捂死了她所生的文成帝長子,而非病逝。


    便是此次,埋下了馮太後與獻文帝反目成仇的誘因。最後獻文帝被馮太後毒殺……


    孝文帝被立為太子時,也曾哭求馮太後廢此製。為此,元宏差點被廢。更被馮太後在三九寒冬剝光衣物,關入冰窖,試圖活活凍死餓死。


    但奇異的是,關了三天三夜後,孝文帝竟安然無恙,竟連絲受寒的症狀都無。


    後有術官爻卦,稱元宏有神靈護身。馮太後怕遭天遣,遂才做罷。


    孝文帝立元恂為太子時,馮太後健在,元宏羽翼未豐,故而未敢置喙。


    等廢元恂,立元恪時,高昭容已然病逝,故而行此製。


    也並非以上諸般,此製才該被廢,而是有悖於人倫。


    不是每一任太子都如先帝孝文一般有神靈護身,運氣逆天。


    莫說光著凍三天三夜。好好在養在宮中,隻因小病而最後遭至夭折的並不是一個兩個。


    究其原因,無非便是嫡母並非生母,無血脈之情,故而不會如對待親子般親密無間、心細如發。


    比如元恪之前太子昌,就是因生母於皇後被賜死後,養於高英膝下。偏偏高英又不是個有耐心且細心的,門下宮人也跟著跋扈粗疏慣了,隻是一場風寒,就要了太子昌的命。


    傳言中也不隻有馮太後一個因為怕死而捂殺了親子,每代皆有此疑例。


    就如高英,太子昌夭折的次月,皇帝本擬再立皇子明(高英之子),皇子明竟突然就暴斃了?


    要說這中間沒鬼,元懌是打死都不信的。偏偏皇帝深信不疑,就如著了魔一般,對皇後專寵不哀?


    便是衝著高英這秉性,此製也該被廢。不然還要讓她再養死一個太子不成?


    想到此處,元懌又往下一拜:“臣無異議!”


    皇帝大喜,好似不敢置一般,疑聲問道:“此乃祖製,四弟竟就這般爽快的答應了?”


    元懌猶豫是好久,最後終是咬著牙,說了實話:“非是臣不遵祖製,而是高氏實無賢妻良母之姿。臣怕再蹈太子昌、皇子明之覆轍……”


    太子昌,太子明?


    有如在胸口刺了一刀,元恪心裏猛的一痛。


    不是無人向他秘秉,兩位皇子皆是皇後、更甚至是皇後與舅父高肇合謀所害。比如於皇後之兄於忠,皇叔元勰、皇帝元愉,元懌。


    但這般大事,怎可憑臆測妄斷?


    於忠曾秘查數月,不終是查無實據?


    但皇後確實無甚耐心,並非良母之選……


    想到這裏,元恪廢除祖製的決心更加堅定:“弟深明大義,朕心甚慰。後日常朝後,朕再召諸位叔伯兄弟相商……”


    元懌心中暗暗一歎:便是衝著高英與高肇之跋扈與猖獗,又有誰會反對?


    是元悅、還是元懷,還是諸位宗室?


    哪個不是恨高氏入骨?


    雍王叔倒是有可能。


    但好巧不巧的是那刺客恰好就喊了一句“穎川王會為我報仇”?


    此時元雍正忙著自證清白,不是一般的焦頭爛額。怕皇帝借題發揮。便是心中不願,怕是也不敢置喙。


    更巧的是,偏偏胡充華有了喜孕,皇後恰逢遇刺。不然胡充華少不得會被皇後刁難、針對。


    便是皇帝廢製,也會少上許多波折。至少皇後已無瑕找皇帝哭纏、撒潑……


    想到這裏,元懌猛的一滯。也就一兩息,就如半夜裏見了鬼一般,突然一個激靈。


    “陛……陛下……”


    嘴裏稱呼著,他不由自主的抬起了頭。竟發現皇帝臉色極是陰沉,雙眼中就如藏著兩把刀,刺得元懌心底發寒。


    自己都能想到,皇帝怎可能想不到?


    怪不得,昨日都還那般暴怒,今日卻是這般淡然?


    怕是已然查到那刺客的來曆底細,更查出,那刺客真就隻是衝著皇後去的……


    元懌心跳的如同擂鼓一般,連忙垂下眼簾,竟連眼皮都不敢抬。


    殿中一陣沉寂,竟似能聽到微風掠過殿簷的細響。


    許久後,才聽元恪一聲長歎:“四弟,可曾記得今歲元旦,你借酒諫勸我時之言?”


    “臣……記得!”


    元懌隻覺喉嚨發幹,應了一聲,竟是又沙又啞。


    去年,高肇屢譖元愉、元勰及元懌。元愉不忿,遂反被誅。後高肇又構殺元勰。元懌隻當第三個就會輪到自己,便借著元旦之夜皇帝家宴,伺機哭訴了一番,稱高肇已有王莽之姿,日後必反……


    卻不想,此時竟被皇帝舊事重提?


    其意不言自喻:這天……要變了!


    本該高興才對,但不知為何,元懌隻覺渾身冰涼刺骨。


    重用高肇時,皇兄對其是何等的寵信有加。如昨天都依舊如故。


    但這僅過了一夜,皇帝竟就視其為心腹大患了?


    若論天下之人,無情者莫過於帝王……


    元懌艱難的應了一聲:“臣……理會得!”


    “那就去吧!”


    皇帝淡淡的回了一句,又揮了揮衣袖。


    元懌恭身稱是,揖禮告退。


    殿中隻餘皇帝。


    近兩刻,元恪竟是一動不動,就如一樽雕塑。隻有臉色忽明忽暗,時而陰寒,時而喜色大作。


    最後隻聽他悵然一歎:“罷了……劉騰!”


    “臣在!”就如鬼魅一般,劉騰從序門中冒了出來。


    “胡氏如何?”


    “依舊在殿中跪罪,稱隻求為陛下誕下皇子,她便會自盡,向皇後贖罪……”


    “誕下皇子?嗬嗬嗬……這是深知朕求子心切,自恃朕暫時不會將她怎樣吧?”


    皇帝悠悠一歎,“去傳諭:朕恕她無罪,讓她安心養胎。另,諸般護衛、典食、典藥、典衣、典執(掌扇傘燈燭)、選侍、采女等,務必挑選仔細。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傳詔於她,不可擅入他宮中,包括皇後……”


    劉騰心下一顫。


    什麽“包括皇後”,皇帝防備的就隻是皇後……


    皇帝盯著劉騰,眼神飄忽不定,最後悵然一歎:“罷了,將諸般首尾皆了理了,幹淨一些……”


    就如方才的元懌一般,劉騰嘴裏直發幹。


    皇帝擺明是讓他將所有的證據和線索銷毀貽盡,便是皇後與高肇事後懷疑,也是死無對證!


    這天,要變了!


    應了一句“遵旨”,劉騰剛要走,又被皇帝叫了回來。


    “於忠與元雍呢,查的如何?”


    “依舊無甚頭緒,此時正在廷尉監提審侯剛,稍後應會盤問李候郎……好似是懷疑那毒針被李承誌調換過?”


    李承誌調換毒針?


    元雍與於忠真是異想天開?


    怕是連李承誌自己都想不到,胡充華所用的那針,就是從他哪裏學來的,還真就沒有浸過毒……


    一想到胡棄華,皇帝頓時有些意興闌珊,不耐的擺了擺手:“罷了,由他們去查吧!”


    便是擺樣子,也該給皇後和高肇一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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