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虎臣娶媳婦的消息越傳越熱鬧,先是祁縣大大小小有頭有臉的商人幾乎都送了禮,然後從祁縣的縣令到遠在太原的山西巡撫、臬台、藩台,三大憲一個不缺,都派人送了厚禮。後來送禮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轎子、車馬把小東街都給堵了個嚴實。弄的賈繼英苦著臉來找他,說這買賣都做不成了,“相與”們存銀、拆款都進不到門前了。


    莊虎臣也是被這些人弄的不勝其煩,門口貼了張告示,言明禮物一概不收,客也是一個不見。這些送禮的人好象也明白了些,知道這“點金錢莊”是子爵大人的買賣,又是朝廷糧餉要害之地,耽誤不得,都自覺的從小東街撤了下來,又一窩蜂的改堵莊虎臣家後門了。這幾天,趙馭德的清閑算是躲不下去了,見人都是拱手作揖,一再聲明大人確實是不收禮的,可這些哪裏肯信,又當莊虎臣是假撇清裝樣子,繼續守在門口,有的幹脆就把鋪蓋都搬來,等著大人看看大人是否會在深夜召見,最後趙馭德也拉下了臉,把後門一封,派幾個夥計給看著,誰叫都不許開,這才消停了點,但是有好事兒的跑街、夥計從門縫往外看,送禮的居然是都還在,而且越聚攏人越多了。


    莊虎臣在二堂裏麵都能隱約聽見外麵砸門的聲音,自己搖了搖頭,苦笑著暗道,等婚禮一完,怕是這後門就要換新的了,砸都給砸破了。莊虎臣倒還真的不是什麽裝清廉,實在是對這迎來送往的應酬膩煩,真是太累人了。


    昨天,居然接到了前線的電報,說幾個統兵大將和健銳營、神機營裏有爵位、世職的旗人也要到祁縣來給自己賀喜,當時就急了,立刻回電,如有私自離開前線的,立斬!這才壓服住,這些兵也知道這位欽差的脾氣,說殺哪個那可不是玩笑話,堂堂的輔國公都砍了,其他人都得掂量掂量了,所以隻是聯銜發了封賀電,就再也沒人敢提去祁縣喝喜酒的事情。莊虎臣後來覺得自己的措辭過於嚴厲了些,也覺得有些不妥,就又發了封電報,言道前方軍情要緊,等自己回去後,在大營補一頓酒,必不會冷了眾將士的心。


    楊士琦現在天天就泡在莊虎臣的屋子裏,大人被他說動了心,覺得自己終於才智得以施展,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興奮的不行。平日裏從容不迫、瀟灑風流的名士做派連個影子都找不到,整個一副野心家的嘴臉。


    賈繼英麵色緊張的走了過來道:“大人,醇親王來了!”


    莊虎臣一楞:“他怎麽來了?快請,不,我換了衣服去迎接!”


    賈繼英道:“王爺已經進來了,就在院子裏呢!”


    莊虎臣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下來,對楊士琦道:“趕緊的,出去接吧!”


    倆人都是穿著天青色長衫就急匆匆的走出了屋子,隻見瘦弱的小醇王載灃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兩個親隨在一旁叉手侍立。


    莊虎臣趕緊行禮道:“下官拜見醇親王!”


    載灃急忙用手攙扶,莊虎臣沒拜下去,醇王親切道:“莊大人不用這麽多禮,小王來的冒昧,不要見怪啊!”


    莊虎臣笑道:“王爺要來,也不派人知會一聲,下官好出城迎接啊!”


    載灃哈哈一笑:“大人要接,小王怕是不敢,別惹的大人發威,又是一頓好打!”


    莊虎臣一臉的尷尬,苦笑道:“王爺不要取笑下官,我已經是汗顏無地了。”隨即道:“天已經涼了,這石凳實在的坐不得,傷了身子那如何了得?王爺請進屋。”


    莊虎臣對醇王的親隨道:“這二位兄弟,把王爺的隨員都請進來吧。”


    載灃笑著道:“本王就帶了他們倆,沒別的人了。”


    莊虎臣做出驚恐狀道:“王爺,這下官就要說王爺兩句了,白龍魚服,蝦蟹可欺,王爺是皇上的親弟弟,咱大清頭一號的天璜貴胄,萬一有點什麽閃失,那可如何得了啊?”莊虎臣現在官場上的套話已經學的熟練,張口就來。


    載灃自打見了莊虎臣。臉上的笑容就沒下來過,搖搖手道:“不礙的,從西安到這裏一路都是官道,又是大白天的趕路,沒事的。”然後他看著還跪在地下的楊士琦和賈繼英道:“你們也都起來吧。”


    倆人稱謝後爬了起來。賈繼英和醇王以前見過麵,兩宮鑾駕在祁縣駐蹕“大德通”的時候,小醇王也在那裏住過幾天。他看著賈繼英有些麵熟,問道:“這位先生麵熟的很。”


    賈繼英連忙答道:“回王爺的話,下的原本是在‘大德通’票號的,曾經有幸見過王爺。”


    載灃又看著楊士琦道:“小王如果沒猜錯,先生怕是楊杏城吧?”


    楊士琦又是激動又是疑惑道:“王爺如何認得下官?”


    載灃笑了笑道:“在俘虜營,先生一直跟隨欽差莊大人左右,小王便猜到,你必然是‘小諸葛’楊士琦!”


    楊士琦又喜又羞道:“王爺取笑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綽號,不過聽起來還是滿受用的,尤其是從一個親王嘴裏說出來,更是心裏熨貼。


    載灃不再說什麽,隻是微笑。莊虎臣連忙招呼道:“王爺,進屋說話吧。”


    載灃回頭對兩個親隨道:“你們在外麵候著,我和莊大人說說話。”


    一見載灃的態度,楊士琦、賈繼英也不敢跟進去,隻是招呼兩個親隨到別的屋子喝茶、聊天,又安排下人準備酒宴。


    載灃和莊虎臣進了屋,莊虎臣連忙把門給插上,問道:“王爺來這裏,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嗎?”


    載灃笑著從手上取下來一個玉扳指,遞給了莊虎臣道:“小王此來,特地賀紛卿兄小登科之喜!”


    莊虎臣苦笑道:“王爺,這太過了,下官職分不過是候補道,哪當的起王爺親自道賀?這太過了,太過了!”


    載灃突然停止了笑容,正容後一躬到地,莊虎臣被他弄楞了,連攙扶都忘了,就生生的受了他的大禮,然後猛然醒悟過來,抱住載灃的兩臂道:“王爺,這是什麽意思?折殺下官了?有什麽事情王爺直說,不要嚇死了我!”


    載灃把莊虎臣按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歎了口氣道:“紛卿兄,小王年輕,行事孟浪,若不是兄台果斷,替小王盡心遮掩,怕是就有滔天的大禍了,小王賤軀那是不打緊的,要是連累了皇上,那可就百死莫贖了!”


    莊虎臣也楞了,這關光緒什麽事情?但是也不好問,隻得站起身,親自給載灃泡了杯“老君眉”。載灃看著他道:“榮中堂已經把事情和小王講的很明白了,小王差點就惹下塌天的禍,若不是紛卿兄臨機處置的好,怕是皇上已經被我連累苦了。”


    莊虎臣現在已經在官場裏泡了有些日子了,對這些朝廷的事情反應也不象剛開始那麽遲鈍,再加上和楊士琦也分析過朝廷的局勢。刹那間腦子裏基本上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大阿哥的爹端郡王載漪挑唆著二杆子輔國公載瀾出頭,載瀾又把慶王的兒子載振和小醇王載灃拉上,去祁縣殺俘虜。載振本就是個紈絝,腦子也熱,說去就去,載灃原本是個膽小的,但是架不住他們拉扯,又想在太後麵前討好,就跟著來了。這些人裏,載灃是光緒的弟弟,又是親王,身份最是尊貴,如果把這些俘虜殺了,那聯軍肯定以為是光緒指使的。洋人本來是幫著光緒的,如果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那光緒就沒了洋人撐腰,到時候被廢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大阿哥即位也不會有那麽大的阻力了。可憐小醇王載灃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哪裏曉得這裏有如此大的關聯,就傻乎乎的衝到了祁縣。


    現在太後把榮祿的女兒許配給他做了福縉,他和榮祿成了翁婿,自然關係又與先前不同。榮祿也就不遮著蓋著了,掰開揉碎了把裏麵的關節講了出來,嚇的載灃汗都流不幹。最後榮祿心有餘悸的講道:“若不是莊虎臣識得大體,就算這些洋兵沒被你們殺了,可那麽些個西洋記者,怕是也要把皇上的弟弟殺俘的事情大肆宣揚,載漪更是會拿這個事情做足文章,到時候,怕是皇上的位置不穩了!”


    載灃曉得了裏麵的厲害,先是震驚,後來就在心裏把載漪的祖宗八代都給罵上了,你把我們往井裏送,自己卻不來,然後等我們跳下去了,你再丟塊石頭,好狠毒啊!不過,他也忘記了,他和載漪是同一個祖宗。


    莊虎臣本來也沒想這麽多,這些俘虜也是自己的護身符,哪裏容別人去殺?後來替這些滿州大爺擦屁股也不過是想摘幹淨自己的責任,順便在榮祿和慶王那裏買個好兒罷了。沒想到,這裏的機關居然是如此之深。


    載灃看著沉吟不語的莊虎臣,指著送給他的那枚翡翠扳指道:“紛卿兄,可知知道這個思想是誰送給你的?”


    莊虎臣一楞道:“這不是剛才王爺賞賜的嗎?王爺稱呼下官紛卿兄,下官受不起,還是直接叫下官的名字吧?”


    載灃笑道:“紛卿兄的大恩,小王銘記在心,今後必有所報,這個以後再說,咱就說這個這個扳指,這可是皇上賞的!”


    莊虎臣大吃了一驚道:“皇上?”


    載灃神秘的壓低聲音道:“這個是前天,皇上托李諳達,就是李大總管送出來,讓小王親手交給你的。”


    莊虎臣看著這個似乎沒什麽特別的翡翠扳指發呆。


    載灃繼續講道:“紛卿兄,可曉得這個扳指的來曆?”


    莊虎臣茫然的搖了搖頭。


    載灃慢悠悠的講開了故事:“這個扳指是太祖爺心愛的東西,陪了他老人家一輩子,後來傳給了睿親王多爾袞,老睿王爺壞了事,又收歸了大內,後來道光爺把他賞給了恭親王,再後來又太後看上了,恭王爺就把它獻給了老佛爺,老佛爺把它賞了大太監安德海,安德海在山東被丁寶琛給砍了,這個寶貝就又重歸了大內,皇上知道你要結婚了,就把它賞給你!你可知道這是多大的榮耀啊!皇上對你是格外的看重!”


    莊虎臣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捧著扳指的手都顫抖了,半天才道:“臣莊虎臣謝皇上隆恩!”


    載灃笑道:“好了,皇上的禮已經送到了,下麵是小王的了。”然後從懷裏掏出個大紅的禮單,遞給莊虎臣,又道:“小王來的匆忙,就把這些東西委托李家鏢局從西安啟運了。估摸著兩三天也就到了。”


    莊虎臣也不客氣,看都沒看,就給揣到了袖筒子裏:“王爺太客氣了,下官要是再假推辭就是矯情了!”


    載灃站了起來,伸伸懶腰,舒展了一下筋骨道:“這才幾天,就跑了兩次祁縣了,騎馬騎的骨頭都硬了,紛卿兄,今天可要叨擾你了,有什麽好酒就拿出來。”


    莊虎臣攬著小醇王瘦弱的肩膀道:“王爺今天不喝好了,那就是不給我麵子啊!”


    載灃慘白的小臉也笑的有了些血色。而莊虎臣的心思早就飛到那枚大清國的傳家寶上。努爾哈赤是第一代主人,結果在寧遠城下被紅夷大炮給炸傷,不治而死,多爾袞風光一世,最後落得個死後鞭屍的下場,恭親王奕忻剛替慈禧擺平了八大臣,就被他這嫂子翻臉給修理了,差不多賦閑了一輩子,安德海就更別提了,直接被砍了腦袋還被曝屍三日,以證明確實是真的太監,下麵早就沒了。這玩意哪是什麽傳家寶,分明就是掃把星啊!比那顆著名的藍鑽“希望”上的詛咒還要狠毒!這東西要不得,再值錢也不能留著,不過,今後要是想害誰,就把它送給誰,估計那人收了以後,正捧鼻子笑的時候,黴運就當頭了!


    外麵楊士琦的聲音傳來,隻聽他大叫道:“醇王爺,大人,酒宴已經安排好了,您看是不是現在就開席啊?”


    載灃笑著親熱的拉著莊虎臣的手道:“紛卿兄,小王可是餓了,一直光顧得趕路,昨天晚上在驛站吃了點東西,都快一天了,現在是五髒廟裏都唱《空城計》了。”


    莊虎臣哈哈大笑道:“是下官的錯,一會兒我自罰一杯,算是向王爺賠情了!”


    載灃假意嗔怒道:“一杯?一杯如何說得?起碼要三杯!”


    莊虎臣更是笑的開懷道:“王爺說的有理!三杯就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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