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縣,太嶽山環繞的一座小城,東與太穀縣相鄰,西與平遙縣接壤,縣城東邊,暴雨過後的汾河渾濁的泥湯滾滾而過。“祁、太、平”,三座小城在清季那是聲名赫赫。白銀穀的名聲可不是虛的,幾大錢莊、票號的總部都在這裏,幾乎算是西幫的大本營了。


    縣城的小東街大德通票號被粉刷一新,大清朝的兩宮現在就駐蹕在這家山西的錢莊裏。


    在這個八百年沒見過皇帝的地方,普通百姓從驚訝中醒悟過來就是紛紛走出家門,來看個熱鬧,結果沒兩天就沒人有興致再瞧這景兒了,幾千亂哄哄的綠營把世麵攪擾得沒個樣子,更別提還有些個腰裏係著黃帶子,橫著走道的宗室、覺羅。山西商人紮了堆的去求桂春,桂大軍機又捅到慈禧老佛爺那裏,才算是勉強壓住了,世麵終於太平了些。


    大德通的後堂有三趟獨立的跨院,正房住的是皇太後慈禧一幹人,東跨院住的是岑春煊和手下的兩棚綠營兵,西跨院住的是莊虎臣一幹人等。這兩班人馬就是臨時護衛鑾駕的隊伍了。這個西跨院其實就是個小四合院,莊虎臣帶著手下一幹人也是關門成一統,自成一家。


    慘白的月光透過頂棚的亮瓦射到屋裏,正好照到莊虎臣的床前。已經交了二更了,莊虎臣的眼皮都在打架,實在是困的不行,這幾日累的夠戧,倒在床上連衣服都懶得脫,騎在馬上都想打盹,可是一躺在床上腦子裏就倒海翻江,前世今生的林林總總都浮現在眼麵前,兩條腿的內側被馬鞍磨的破了皮,火燒火燎的疼,搞的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烙燒餅,直到三更天才被瞌睡蟲打敗,沉沉的睡去。


    莊虎臣是睡著了,可斜對麵的一間屋子,紅燭卻還在亮著。這個是他那拜了半回堂的媳婦兒楚顰兒和她的丫鬟冰兒的房間。


    冰兒拿著根銅釺子挑了挑已經燒了一多半的龍鳳紅燭,原本有點昏暗的屋子又亮堂起來了。


    “小姐,你看紅燭爆了個喜花,一定要有好事兒了!”冰兒回頭看著顰兒笑道。


    楚顰兒小心的在線裝的乾隆版脂批《石頭記》上折了個角,緩緩合上書頁道:“現在還能有什麽喜事?你也信那些村愚的鬼話!”


    冰兒朝她做了努著嘴做了個鬼臉道:“小姐,是不是又替林妹妹傷心了?她是不是又和她的寶哥哥治氣了?我說小姐,這本《石頭記》你都看了八百遍了,還能看一回流一會眼淚,真個是讓那寫書的曹雪芹說著了,你是水做的身子!”


    楚顰兒佯裝生氣道:“你這爛嘴的小妮子!討打呢!”


    冰兒微微一笑道:“今天又看到哪裏了?是黛玉葬花還是寶玉挨打?看你的一臉愁容!人家是看三國流淚,替古人擔憂!那三國的人雖是古人,但是也是真有這些個人,你可倒好,看這話本小說,替些個子虛烏有的人哭了一回又一回。”


    楚顰兒緊鎖著眉頭道:“今天是看到《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那香菱也太可憐了些,泉水般的一個女兒家,生生就被薛蟠這汙泥蠢物糟踐了!”說著眼睛裏有點泛紅。


    冰兒看著她的樣子,突然“噗呲”一聲,捂了嘴啞然失笑。


    “你笑什麽啊?”楚顰兒不解道。


    “我笑小姐的名字還真是起的妥帖,賈寶玉給林黛玉起的字不就是顰顰嗎?顰者皺眉也,你皺著眉頭的樣子真虧了沒得叫錯!”


    “你這丫頭,越來越皮了,我是替香菱不值,若她跟了張公子,也許夫妻和美,舉案齊眉,是一段人間美事,偏偏好女兒沒個好歸宿,嫁了個呆霸王這皮肉蠢淫的東西!”楚顰兒搖頭道。


    冰兒一臉的不屑道:“這有什麽稀罕,俗話說‘好漢無好妻,賴漢娶個花滴滴’!這就是命!”


    “是啊,女兒家的命都是不由自己啊!”楚顰兒心有所感,眼眶濕潤了。


    冰兒走到她跟前,遞了個絲帕子給她,安撫道:“小姐心裏想什麽,我是最明白的,其實,姑爺不是那麽不堪,從你嫁到莊家,他也從來沒和丫頭們廝混,就是連調笑兩句都沒有,再說姑爺本事也好啊,翻過年不過是二十歲的年紀,已經是個道台了!說不定,過個兩年,小姐你就是個誥命夫人了!”


    楚顰兒抹著眼淚,輕歎一聲道:“縱然他不是薛蟠那樣的色中餓鬼,也不過是個功名利祿熏了心的俗物罷了!這世間寶玉這樣知情識趣的男人哪裏還有?就是《西廂記》裏張生這樣的男子,也是不多見的,女兒家如果有這樣的相公,就是跟他提了籃子討飯,那也是心甘的!”


    冰兒撇了撇嘴道:“小姐,你就是給這些個話本小說弄的昏了,那張生有什麽好?一個多愁多病的身子,就是想救崔小姐,還不是得靠莽和尚殺出重圍請來了白馬將軍!如果要是我選,我肯定是要嫁白馬將軍這樣的英雄,就是嫁給那個“砍罷人頭再念經”的和尚也比張生強了百倍!”


    楚顰兒道:“你就是書讀的少,這些你是不懂的!”


    冰兒不服氣道:“我是書讀得少些,小時候家裏窮,男孩子尚且讀不起書,更別說我一個女孩家,隻有到了小姐身邊,才讀了點子書,雖然很多事情我是不明白,可是女孩的本分還是知道些的,小姐和姑爺這樣鬧將下去,終不是個了局啊!姑爺雖然不是寶玉那樣的風liu公子,但是也長的很好看啊,和畫本上的趙子龍一般的模樣,和小姐在一起,就是個金童玉女”


    楚顰兒打斷她道:“那賈漣也生的好皮相,可你看他,是個什麽樣的東西?不管香的臭的,隻管弄到家裏來,這男人是要看人品、才情!”


    冰兒歎氣無奈道:“小姐,你就實在些好吧?話本裏的事情當不得真的,姑爺真是個不錯的,人家天天來看你,好話說盡!”突然想起莊虎臣道歉賠情說小話的樣子,“嗬嗬”,笑出聲來。


    “人家有二十四孝的兒子,我看那個莊虎臣也夠的上是二十四孝的相公了,天天的早晚兩次請安,盡孝道那也是滿夠的了,他也是個知情的,念著你救命的恩!你平日裏嬌弱弱一副林妹妹樣子,怎麽那天就敢拿著火槍放!那日,姑爺看你不吃東西,把飯碗都舉著端到你臉前麵了,你還要他怎麽樣?人家是孟光舉案齊眉服侍相公梁鴻,他老人家倒好,舉碗齊眉伺候小姐你!你不是喜歡看《石頭記》嗎?寶玉說的那句‘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真個是貼切啊!”


    楚顰兒也被她逗得樂了,輕啐了一口道:“你這小妮子,真不是個省油的!舉碗齊眉,好好的典故被你糟蹋成什麽了?你一直說他的好話,莫非是他許了你什麽好處?還是,還是你這丫頭動了春心,看上他了?”


    冰兒臉羞得通紅,掩麵道:“小姐,你說什麽呐!”


    “那天也不知怎麽了,就開了槍,許是當時嚇昏了,那天的情況真怕人!”楚顰兒臉色發白,有些後怕。


    “嗬嗬,小姐那日真是英勇,象《擂鼓戰金山》的梁紅玉!人家都是英雄救美人,咱們就反了,美人救了英雄,真是應了那句‘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都反著來了。姑爺也是好漢,下麵那麽多的亂匪,螞蟻似的,看著就頭皮麻,他硬是不怕!幾十個人把上千的拳民都打跑了!小姐,我看啊,你們的緣分是天定的。一個梁紅玉,一個韓世忠,將來一個封侯拜將,一個誥命加身”冰兒有心促他們夫妻和好,勸慰道。


    “梁紅玉、梁紅玉?梁鴻、孟光”楚顰兒好象在想些什麽,念著這幾個名字。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楚顰兒輕輕念叨著這句話,突然又是一笑道:“冰兒,我想到給這句話配個下聯了”


    冰兒好奇的湊到她跟前道:“小姐,你快講!”


    楚顰兒慢慢道:“‘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我給它續的下聯是‘在今朝,紅娘盜走張生線’。


    冰兒不解道:“這個的什麽意思?有個什麽典故出處?隻聽說紅線女盜盒的,哪裏有什麽紅娘盜線的,這個莫非是小姐你杜撰的?”


    楚顰兒笑而不答。


    冰兒問道:“那橫批呢?”


    楚顰兒嬌笑著走到門前,躲著冰兒老遠,才飛了她一眼,狡黠地笑道:“橫批啊!橫批就是‘冰兒發春’!你這小妮子動了春心,要嫁人了!”


    冰兒登時臉上紅霞滿天,繃著臉佯怒道:“小姐,你淨欺負我!”


    楚顰兒也覺得鬧得過了,賠著笑臉道:“好冰兒,和你開玩笑的,不要真的生氣啊!”


    冰兒隻是默默不語,突然領悟了這個下聯的意思。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自己的話是《石頭記》裏寶玉見平日裏一直慪氣的黛玉和寶釵忽然和好了,就用《西廂記》裏“鬧簡”一折的戲詞打趣黛玉。


    而小姐說的紅娘、崔鶯鶯、張生本就是《西廂記》裏人物,紅娘不就是和自己的身份一樣,是個貼身的丫鬟嗎?


    紅娘是給張生和崔鶯鶯牽紅線的,小姐對的下聯“紅娘盜走張生線”,那不就是說這紅娘路上打了拐,監守自盜?再聯想那個橫批,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說自己看上了莊虎臣這個姑爺,打算以身相替!


    哎呀,真個是羞死人了!


    轉念再想,自己是小姐陪嫁的貼身丫頭,不出意外,早晚是要被主人收房的,那自己這個紅娘豈不是也要牽了莊虎臣的線?


    莊虎臣也真是好看,若能嫁他做妾,自己一個小門小戶出來的丫頭,給個道台做了姨娘,也算是半個主子了,未嚐不是個好歸宿,娘家一族人都臉上有光。更何況可以和小姐朝夕相處,自己和小姐名為主仆,情同姐妹,今後若能同歸,倒不至於有被正妻大婦虐壓的顧慮。


    隻是小姐和姑爺一直這樣鬧著,怎麽能有個了結呢?再說好多官宦人家是不納妾的,現住著的大德通票號的東家喬家的家訓就是不許納妾,不知道姑爺是不是也是這個心思?小丫頭被勾起了心腹事,看著紅燭,不禁呆了,心裏把莊虎臣的名字不知道念了多少次。


    斜對過的屋子裏,睡的鼾聲四起的莊虎臣鼻子發癢,連打了幾個噴嚏,夢囈道:“誰在背後說我壞話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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