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時,謝易才睡醒。他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馬上感到頭痛的要命。


    謝易一手輕柔著太陽穴,赤足下床推窗遠眺。連綿多日的冬雨已經停了,久違的陽光照射在樓下的三元湖麵,波光瀲灩。湖上曲折的小石橋上,幾個侍女正嬉笑著觀賞湖中的金魚。寧靜祥和的一天,在經曆過生死大戰的人來看,一切都那麽美好,一切都那麽珍貴。


    昨天下午,宋金兩國的柘皋大戰已經結束,金軍全線潰退,精銳的“拐子馬”軍團大部分被殲,金軍已退往店埠,準備積蓄力量絕地反擊。


    周家莊五裏外的官道上湧動著從石梁河上遊方向過來的宋軍,川流不息,無邊無際。傍晚的時候,宋軍一支騎兵隊伍來到周家莊,令謝易頗感意外的是,這支宋軍竟然是楊沂中副使的親兵衛隊。楊沂中在遊擊將軍施全陪同下查看了慘烈的周家莊保衛戰的現場,聽取了戰鬥經過的講述,楊沂中對周家莊上下給予表彰和慰問,更是對謝易的指揮才華讚歎不已。


    晚上楊沂中和施全就在周家莊就餐住宿,吃晚飯的時候,滴酒不沾的楊沂中命令施全代表他和謝易連喝了八碗酒。一天沒有吃飯疲憊不堪的謝易當場喝倒在地,嘔吐不止,惹得楊沂中和施全撫掌大笑。


    此時,謝易穿好衣服下樓走到湖邊,沿著湖邊的青石小路散步。自從接受了覺知師兄的請求趕赴周家莊救援,他已經有半個月的時間都在高度緊張中度過,現在他終於有閑情逸致欣賞周家大宅院的雅致園林,可以徹底放鬆心情了。


    得到仆人稟報,從前院匆匆趕過來的周濱見到謝易納頭就拜:“恩公……”


    謝易忙伸手相攙道:“萬萬不可,周老伯不必多禮。覺知師兄尊你如父,我豈敢受你大禮參拜。我起來的太晚,楊副使和施全將軍他們如今何處?”


    周濱擦拭眼角的淚水道:“楊副使他們一大早就開拔去了店埠,據說在那裏和金軍的戰鬥已經開始。楊副使讓我轉告官人,他們會一舉收複廬州,將金軍趕過淮河後再與官人相會。”


    謝易點點頭,轉而問道:“我雖不是周家莊的人,但還是想勸老伯,放棄周家莊帶眾人南遷吧。周家莊所處之地乃金軍渡淮犯宋的要地,躲過這一次已經艱難無比,下一次就不一定這麽幸運了。”


    周濱歎了口氣:“自五代時期,周家就在此定居,至今已經延續二百年。老莊主去世後,少莊主又一心向佛出家修行,周家已無香煙可續。我年紀大了,隻想把這把老骨頭埋在這裏,我陪著老莊主也不會寂寞。莊客和周府內的仆從雜役都是自由身,來去悉聽尊便。大官人連日勞乏,昨日又曆經血戰,今天莊內已無外人,請大官人隨我到履安館,官人可以自由自在享用一次午膳了。”


    謝易知道周濱對周家的感情,也就不再規勸,一路跟著周濱沿幽廊走去,忽然他又問道:“昨天你為何沒有疏散少夫人和家中仆人?”


    周濱歎口氣道:“官人有所不知,周勝去南少林向少莊主求救,少莊主除了委托官人救援之外,還特意寫了一封給少夫人的休書。少夫人接到休書後便要尋短見,我隻好派侍女和仆人在樓內外日夜值守。前一日官人要所有婦孺隱藏地道,但少夫人堅決不從,她性子剛烈,我也無可奈何。隻要她不走出周家,她就依然是周家的少夫人。主人不避災禍,我這個老奴哪敢獨愛自己性命,所以隻好陪少夫人一同殉難。”謝易這才明白事情原委,又是歎息不已。


    走進履安館,桌子上擺著十八樣精致菜肴,謝易不由得皺眉道:“周老伯,午膳隻有你我二人吃,何必如此奢靡浪費?真是罪過。”


    周濱笑道:“官人差矣,午膳並非是你一個人用,其他幾個人都等你多時了。”說罷,周濱擊掌高聲道:“官人已入席,速來參拜。”


    屏風後轉出來九斤、周勝和八個參戰的鄉兵莊客,他們一起跪倒向謝易叩頭見禮。謝易見到曾經同生共死的同袍欣喜異常,忙攙起眾人請大家落座。


    周濱在一旁解釋道:“官人身份高貴,本不應該和賤民同桌就餐,但參戰的莊客們都是周家莊的義士,在我看來,他們就不能被當作奴仆看待,不知官人認為老奴所言是否在理?”


    謝易連連點頭道:“周老伯說的極是。我本來就是個居士,佛家講,‘佛性等故,視眾生無有差別’,我眼中無貴賤之分。更何況他們都是義士,都是忠孝豪傑,理應享有此宴。我還要為諸位同袍弟兄親手斟上三碗酒,以示我的敬意。”


    九斤自從見到謝易就嘿嘿傻笑,此時他大大咧咧叫道:“一日不見,九斤想死官人了。隻要能見到官人,九斤的心就踏實得很。官人才是周家莊的大恩人,應該是我們敬官人才是正理。”


    謝易指了指他的胳膊問道:“你的箭傷怎麽樣了?”


    九斤挽起袖口道:“昨日施全將軍派軍醫幫我們受傷的鄉兵都進行了醫治,現在我的傷已經不礙事了。”


    謝易聽罷笑了起來,忽然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看了看在座的鄉兵,又扭頭看屏風,聲音顫抖地問道:“周家莊的義士莫非隻剩下你們十人?”


    眾人的笑容都消失了,uu看書 .uukansh 每個人臉上浮現起哀傷,他們低下頭沉默不語,誰也不願開口提及。周濱在旁代為回答:“前後參戰的莊客有八十九人,活下來的隻有十三人。除了他們十人之外,還有三個重傷無法赴宴,周家正傾盡所能照顧重傷義士。”


    謝易頓感淒然和自責,自己的作戰經驗還是不足,如果能籌劃的再穩妥些,或許傷亡的人員就會大為減少。他站起身麵向村口戰場方向深深一揖,將杯中的酒灑向腳下的大地。


    周濱安慰道:“雖然七十六人因抗金捐軀,但他們保護了周家莊其他兩百人免受屠戮,可謂死得其所,功德無量。死難的七十六人都已妥善安葬,撫恤金已足額給了他們家人,官人放心。”


    謝易點點頭,為了不讓自己的心情影響大家,他親自為幸存的鄉兵們一一倒酒布菜。輪到九斤的時候,謝易問:“你有什麽打算?傷好以後,是否還要去投奔韓世忠宣撫使?”


    九斤用力搖頭道:“我不打算去了。九斤從沒有見過一個像官人這樣拿下人當人,為了下人可以舍命相救的。如果官人看得起我,九斤願意終生追隨官人左右。”


    九斤的回答出乎意料,謝易楞了一下,解勸道:“我是一介布衣,無富無貴,你跟著我不會有封妻蔭子的榮耀。你和這幾位兄弟經過周家莊一戰,都已經是令人生畏的戰士。楊殿前親眼目睹過戰場,讚揚過你們的忠勇,並且他也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名帥,忠義孝悌深得陛下信任,跟著他才會前途無量。我可以向楊殿前推薦你們,投奔他才是一條最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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