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當人們回憶起自己的祖母的時候都是何種心情。或是懷念她的慈愛?或是感念她的養育?再不然是思念她曾經做的一碗羹湯?我卻全然沒有這樣的心腸。最初的日子,一旦提到我的祖母,我便毛骨悚然,如今,日子好過了些,隨著年紀也大了,很多事看的也通透,看的也淡了。隻不過,想到祖母的一生,也覺得祖母除了凶狠些,她也算是可敬可歎之人了。


    如是記不得年歲也就罷了,隻不過前些日子他們張羅著給我做壽,我才恍惚記起,如今我也是八十二歲的老嫗了。祖母駕崩的時候似乎也是這個年紀。或許我會比祖母活得就一些吧。


    “長公主,今年請了南曲戲班子到宮裏唱戲,您可喜歡?”一個機靈的丫頭拿了戲折子給我看。


    是的,我是這宮裏的長公主,如今這個年歲了,也沒改稱呼。我的閨名是霜容,說是因為出生的日子是霜降,被先父取了這樣的名字。我隻有一個哥哥,便是已故的大永皇帝被追封為高宗的王江。他唯一剩下的兒子王顯,也就是當今聖上,曾經是我祖母最喜歡的一個重孫輩的孩子。記得那時候,他經常央求我這個小姑姑帶他去找太祖母討新進貢的果子吃。那時候,他還小,我也還小。如今他長大了,我也老了,祖母也不在了。


    夏天的天氣就像孩子的臉,總是在不經意間變化。剛才還是豔陽高照,可轉眼間就從天邊湧上了片片的黑雲,不一會便起了風,滴落下豆大的雨滴。“佩兒,把外麵曬著的書都收了吧。”我吩咐著廊下的侍女。她的祖母也叫佩兒,姓盛,是曾經從母家起就侍奉著我祖母的人。如今老一輩的人大多都已經故去了,剩下的我們這些經曆了當年那血腥歲月的人也不多了。我與佩兒雖是主仆,卻也是個伴兒,平時說笑著來打發這宮裏的寂寞。


    我記得當年,抄家的士兵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夏日裏衝進我們的府邸的。那時先父是個最微不足道的王爺,不過曾被議儲,平添了很多累人的顯赫。我隻記得前一刻我還在花園裏拉著侄兒吃著揚州新供上來的荔枝,下一刻,我就被粗魯得帶到了庭院中,同時如牲口般被驅趕的還有我的家人們。那些人全然沒有顧及著我們什麽皇親國戚的身份。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熱得不行,轉瞬間就下起了大雨。原本還在乘涼的我,此刻卻隻能任由這豆大的雨滴砸在我的身上,讓我喘不過氣來。那時,我才12歲,我那小侄兒,才3歲。


    後來王府上下幾十口人齊刷刷跪地,隻聽聖旨宣布,我的先父涉嫌參與謀反,已經被送進宗人府了。我們這一幹人等,因著皇帝感念親情,隻給我們發配到寧古塔苦寒之地了事。從此以後我再也沒見過父親,聽說是在牢裏被秘密處死了。當時頒布這旨意的是我的三伯王柏,當時他是大永的皇帝被後世稱為明宗。隻是年幼如我也知道,三伯素來仁慈,是斷斷不會做出如此心狠手辣的事的。能這樣下了狠手的,怕是垂簾聽政的祖母。


    後來我們一家人被流放,在到了寧古塔以後,僅幾個月,母親也悲痛交加,病故了。隻有哥哥嫂子一家,帶著我和侄兒,以及幾個隨從,在那不見天日的地方生活了多年。


    隻是聽聞,在這段時間,祖母成了大永王朝不可替代的人物,她不僅活躍在後宮還活躍在前朝。發動一次又一次的政變,經曆一次又一次的改革,終於把大永變成了大周。不過時過境遷,好在,如今大永依舊是大永。


    “長公主,這鳳釵缺了個角,老奴現在去吩咐內務府讓他們給修好吧。”佩兒遞過來一支鳳釵。那是我在七歲那年,祖母賞賜給我的。那時候,祖母說我的麵相好,以後一定是這宮裏最幸福的女子,便從頭上取下了這枚鳳釵賜予我。我當時覺得,自己是先父的女兒,江王府最尊貴的郡主。王室的女孩本不多,除了祖母和姑姑樂天公主,我便是最尊貴的王室女子了,祖母的話不說也罷。


    如今想來,祖母的話也是有深意,在王室,能平平安安的活到老,豈不是就是一種幸福?


    我接過釵仔細端詳了一會,問道:“這釵當年祖母也帶過吧。”


    佩兒默默了良久後才開口說:“聽老奴的祖母說,當年先太後娘娘還是閨閣小姐的時候,先太後娘娘的父親齊大人接了聖旨以後,就命人打了這樣一支鳳釵曾與她。太後娘娘入宮的時候,就帶著這枚鳳釵麵見的太祖皇帝。”


    我看了一眼佩兒,她馬上噤若寒蟬般捂住了嘴巴,說:“老奴失言。”


    我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便吩咐她把鳳釵拿下去,請內務府的工匠好好修繕一番。關於祖母的往事,有很多件,而大家最不願意提起的就是她是被太祖皇帝,也就是祖父的先父選秀入宮的。那時她才是十四歲的妙齡,而太祖已經年近六旬了。若不是為了給幾位護國功臣加以賞賜,太祖皇帝當年也不會在那個年紀選秀。祖母就是作為功臣之女,帶著光環入宮的。隻不過,這究竟是恩賞還是劫數?如今已經說不清楚了。


    當年的事我雖不能全然知悉,但是身在這宮中,總是能比旁人得到更多的消息。當年祖母還是齊家的獨女,閨名齊雅。她的父親便是時任戶部尚書齊大人。u看書 ww.uukanshuco 由於齊家在平叛中有功,皇帝特別下了旨意,選齊家的獨女入宮為美人,陪伴聖駕左右。太祖皇帝也是多疑的人,此舉與其說是為了彰顯皇恩浩蕩,不如說是讓功臣都送些子女親眷到宮裏做人質。


    據說祖母當年也是名動京城的美人,其果敢堅毅的品質更是在女子中少見。隻不過這果敢堅毅並不被同樣果敢堅毅的男子,尤其是如太祖皇帝般的帝王所欣賞。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的性子和祖父那善良軟弱的性子才能互補,兩人才會惺惺相惜。至於二人是怎麽認識的,宮裏都傳言是在太祖皇帝病重,兩人在侍疾時碰到的。至於詳情是如何,恐怕隻有祖母自己才清楚。若我可以,倒是真想請祖母親自來講一講當年的經過。以祖母的性格,現在來講述這些,怕是連她自己都津津樂道了呢。


    不過除了祖父,聽說還有位姓沈的將軍也是祖母年輕時重要的人,隻不過,那又是一段什麽樣的有花無果的姻緣?我卻更好奇些了呢。


    “長公主,這時辰不早了,您該午睡了,不然沒精神。”佩兒的動作倒是快,跑了趟內務府,現在就回來了,還管起我的午睡了。


    “好好,我這便去就是。”佩兒照顧著我幾十年,哪怕到現在,也是她親自為我整理床鋪。我有時候在想,我能活著回京,會不會也是因為當年她的祖母在我的祖母麵前說了些好話呢?隻是佩兒從未和我提起,我也從不去問。就這樣糊裏糊塗過一輩子吧,也挺好的。


    在沉沉的夢裏,我仿佛看見了年輕時的祖母,看見了那我未曾經曆過的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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