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喬屍首入江都時,天空正飄著盛夏豆大雨點。


    雨水衝刷城內街巷地麵,汙穢、泥水混合在一起卷入暗渠,向城外護城河流淌。


    關羽盤坐在暖融融的暖閣裏,這裏各處還擺放著吸附水汽的石灰粉。


    每到潮氣泛濫、氣候濕冷的時候,他各種暗傷舊疾發作,備受煎熬。


    今日,他是身心一起遭受折磨,始終陰冷著一張臉,不發一語。


    木釘屐履踩踏地麵咯噔咯噔清脆作響,關羽目光平移到屏風處;屏風那一頭是客廳,裴俊先脫了屐履,用布巾擦拭兩腳,踩踏一雙拖鞋才走向裏頭,隔著屏風:“公上,禦史中丞廖公淵檢舉後將軍文仲業,欲治不知、失察之罪。”


    “文仲業……”


    關羽嘀咕一聲,又扭頭去看窗外的景色,雨點一波波衝刷、密集擊打池塘內的荷花、荷葉,叮叮當當的一團糟。


    文聘的命,就像那已經盛開的荷花,會在急促雨點打擊下迅速破裂,凋零,殘敗。


    留下的,不會是花朵,將是一個蘊含蓮子的蓮蓬。


    文聘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可自己又有什麽辦法能保住文聘的命?


    禦史台檢舉不法、失職官員本就是職責所在,現在廖立檢舉文聘,是職務原則;不管是誰在這個位置上,不可能睜著眼睛忽視襄陽發生的事情。


    誰睜眼說瞎話,那就輪到誰來承擔這個失察的罪行。


    不是廖立要逼死文聘,這是禦史台的正常工作流程。


    畢竟是由廷尉府審案、判案……決定文聘有罪與否,是否死罪的機構在廷尉府。


    原廷尉卿李嚴轉遷司隸校尉後,廷尉卿一職由先帝舊臣、豫州魯國人、宗室、白水鄉侯劉琰充任。


    皇帝繼位以來就對先帝舊臣多有恩澤,敘劉琰隨先帝周旋天下之功,賜爵亭侯;皇後生育嫡長子,朝廷大赦天下之餘,就對朝中宗室官吏有所提拔,給與格外的厚待。


    因此劉琰增加食邑二百戶,合並之前食邑,超過亭侯五百戶的限製,故提升為食邑六百戶的白水鄉侯。


    劉琰會怎麽宣判文聘?


    這個事情還在自己控製之中,無法控製的是文聘本人。


    自己想要文聘生,文聘不見得願意繼續存活。


    思索片刻,關羽就說:“著羽林、虎賁趕赴襄陽,護送文仲業入朝。務必以禮相待,不得輕慢侮辱。”


    裴俊附身應下,正要去傳達命令,就聽關羽問:“孝起何在?”


    裴俊愕然:“應在宮中。”


    “盯著宮門,待孝起出宮就引來見我。也遣人入宮去看看,催一催。”


    關羽眉宇的神氣已散了許多,給裴俊一種黯然、灰敗的感覺。


    忍著內心驚悸,裴俊欠身應下,才轉身離去。


    長樂宮,鴻臚卿陳震就在皇後寢宮之外的走廊下來回踱步,寒氣自雨水中蔓延襲來,讓陳震不是很舒服,隻覺得自己心髒被冰冷手掌輕輕托著、撫摸……似乎隨時都能五指並攏,將自己的心髒捏成碎肉。


    丞相的嗣子,當朝侍中,正值青春年華,就這麽突然染病、暴死。


    別說丞相、大將軍,就連自己……急的都想殺人!


    大將軍不願入宮,可能是擔心見了皇帝,被皇帝言行刺激,進而情緒失控狠狠收拾皇帝,讓皇帝更加難堪。


    讓自己來……自己能幹什麽?


    皇帝不見自己,躲到長樂宮來,自己還能硬闖進去?


    寢殿內,劉禪整個人懶洋洋斜躺在榻上,室內彌漫淡淡的沉香,他手裏抓著一把玉石、瑪瑙打磨的圓球,不時眯眼思索,臉上沒有一絲絲的情緒波動。


    另一邊的榻上,田嫦並腿坐在兒子搖床邊上,輕輕哼笑,身子跟著搖床小幅度的搖擺。


    此時此刻,她眼中隻剩下了乖巧的兒子,在這降雨、清涼,又空氣鮮潤的時刻,小家夥睡的格外香甜。


    寢殿外,皇帝不急黃皓很急,急的來回踱步。


    陳震好敷衍,就這麽晾著也沒事,就算大將軍詢問,陳震也會幫著為皇帝開脫、辯解。


    可如果大將軍遲遲等不到消息,親自來了長樂宮……那該如何收場?


    或許,虎賁郎一擁而上,會先把自己這樣的近侍首領抓住給砍了。


    焦慮無比,突然聽到一陣陣衝刷宮殿瓦片、如同波浪的雨水聲漸漸細微……這說明雨水將歇,黃皓不由大喜,強忍著喜悅,以焦慮神情趨步入寢殿:“至尊,雨水將歇。”


    “雨要退了?”


    皇帝先是恍惚,隨即追問:“陳震何在?”


    “在殿外等候,奴婢觀其舉止,已急迫非常。”


    “引入殿內,u看書. 賜茶。”


    皇帝說著疲倦擺手,就閉上了眼睛,聽黃皓腳步聲漸遠,才說:“諸葛伯鬆貪功冒進,為私情惹怒那人,實在愚蠢。唉……不分輕重緩急,如今倒好……”


    諸葛喬落水患病的消息傳來,大將軍就震怒異常,將天子近臣紛紛轉遷任用;現在諸葛喬死了,不殺一批人,大將軍怎可能善罷甘休?


    大將軍是鬥不過北府的,恐怕也不願意死保朝廷。


    想了片刻,想到一個詞能描述大將軍,可又不敢說出口。


    他起身攏了攏衣袍,來到皇後身邊,先蹲著貼近臉去看香甜入睡的兒子,他心中又燃起幹勁。


    見他微笑模樣,一旁的田嫦也露出滿意的笑容。


    “是朕無能,讓皇後委屈了。”


    “與陛下無關,臣妾即為劉家婦,本就該如此。不怨陛下,也不怨孝先兄長。”


    田嫦輕輕推動搖床,笑容恬淡:“能安享宮中富貴,妾身已知足了。”


    七八年前,宗族遷徙的恐怖記憶始終彌漫在腦海,她很是鎮定、滿足。


    這種氣質再次感染了皇帝,他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力量:“我得爭一爭,既不能成,縱死也是心甘。”


    對此田嫦微微頷首,不置臧否。


    她沒什麽好怕的,鬧到最壞的一步,北府兵衝進長樂宮,也不會動她一根指頭。


    大不了換一個皇帝,自己做皇太後。


    她的這種鎮定,似乎已經成了皇帝放手一搏的勇氣來源。


    贏了擁有一切,輸了……還能保本。


    不賭一下,對不起這種奇妙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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