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外,眾人一夜無眠,待得天亮,有人前來稟報:“幫主,鹽幫來報,樞墨白被擒回……”


    “擒回?他是被押進來的,還是自己好端端走進來的?”


    “是……自己走進來的。前後左右都是鹽幫人馬包夾,恐怕他還是會脫逃。幫主,要不我們也再加派些人手看住他?”


    “不用,”李幫主抬手,“他不會逃了。”


    隨即轉身:“淩姑娘,多日前,你差小俞直奔漕幫總舵,告知吳全所在,又暗示李某提前排布,策反樞墨白身邊之人,得以令昨晚真正肅清了所有叛逆。這份厚禮李某銘記在心。”


    那麵“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宋飛鷂細細撫摸龍椅一側的金色把手。看似純金的把手,有一塊已露出內中白閃閃的鐵胚,所謂金玉其外,其中敗絮,終究會露出。


    她背著身:“李幫主三番四次向我表達誠意,我自然也不能視若無睹。既然吳全已得手,幫主也該有所回報了。”


    “當然,不會虧待。”


    “我要,”她扭頭,“白銀十萬兩。”


    “小意思,來人……”


    “還有,”她話音微變,“恢複我讞教正統的身份,並且讓我入主江山聽雨樓。”


    “這……”李幫主略顯為難,“還是需要與老張再行商議……”


    “李幫主這是推脫了?”


    他打起太極,盡力勸解:“淩姑娘,茲事體大,如今的民意你也是知道的,拿了該拿的也就罷了,何必再去趟讞教的渾水呢?”


    可是,宋飛鷂隨即換了一幅悲戚的姿態。


    “我母親蘭煙,我的父親淩東望,我的姐姐淩雪心,他們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為他們正名。李幫主也曾為人子,應該理解我的心情吧。”


    說到傷感處,她還抹了一把眼睛,確是情真意切,符合世間倫理。


    “唉……淩姑娘啊……”李幫主假惺惺地附和,為她歎一聲,好似真替她惋惜。


    “你還是叫我宋姓吧,我現在更習慣我的新名字。”她便又恢複了常態,向李幫主道,“遙山一行李幫主還需助力,宋某定當為漕幫效命的。”


    李幫主眯起雙眼,向她抱拳:“多謝宋姑娘成全!”


    “投桃報李,大家誠心交往,就不必再那麽客氣了。”她向他一點頭,“我先回房休息,張幫主那邊還請多同人,在下靜候李幫主佳音。”


    ……


    樞墨白的囚牢沒吳全那麽砢磣。好歹還是高床暖枕,隻是他經脈被封,外麵又有人把守,他已經失去了逃脫的機會。


    門一開,宋飛鷂緩緩踏入,他有些意外。


    “鏡娘呢?”他先問。


    “我放她走了。”她道。


    “你將吳全交出了?”


    她合好門:“當然。交給漕幫,他可是我進入兩幫的投名狀,現在他們對我半信半疑。”


    宋飛鷂不僅來了,還帶了一疊酒具,真是好雅興。


    “對你半信半疑,你還敢前來?”他盯著她,看她擺好兩隻杯子,有解下腰間的酒葫蘆——這是打算就地小酌一杯?


    “他們又不知我來。”


    她笑笑,不容他心生疑慮,隨即滿上一杯:“我是沒想到,你真會認輸。”


    “我……是認輸,”樞墨白不得不承認,“因為牽扯無辜太多,已超出了我的考量。”


    他行動不便,隻能端坐在床上,接過她遞來的酒杯。杯中酒水清澄,香氣撲鼻,這是上好的酒,許是她從皇宮裏擅自拿來的。


    她將自己的那杯也滿上,先向他敬一杯,再評斷道:“其實你大可以殺了張幫主,再行思考對策。幾百座炮不可能短短幾日被拉來占據杭州,他說的未必是真;蘇州離杭州有一段距離,這大冷的天哪來的飛鴿傳書,無非是快馬加鞭趕回去通報,你差人早早埋伏在路上將報信之人一一擊殺,說不定還能放手一搏……”


    他搖搖頭:“即便守在要道擊殺,可鹽幫幫眾若幹,我等才幾人,如何做到無一遺漏?至於是否果真有炮圍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鹽幫必定報複,這就是張幫主的意思。他那樣的人,若是活著還好,死了哪管身後洪水滔天,鹽幫失去管束,南祁的局麵將比今日更亂,死傷更多,牽連更廣。他不過是要我衡量,是貪一時之勝引致生靈塗炭,還是放棄所有,死我一個,保住更多的人命。”


    “你可以屠了玉辰山莊、放任吳全馮乙之流禍害百姓,到頭來,還會念著無謂之仁嗎。”


    “無謂之仁嗎?哈……”他無奈道,“初見時我與你說過:南北戰事不可避免,但打仗實為下下策。若能減少傷亡,以更溫和的方式推動中原一統,我可以不在意犧牲上千人。但若因南祁動蕩再多添人命,與所謂戰事有何不同?偏離初衷,不如不為。”


    宋飛鷂對他的說辭並不意外。看似溫和,暗藏殺機。她直言道破:“所以,所謂的開拓商貿,互通往來,隻是你的一麵之詞。你果然還是有野心,希望南祁依靠自有資源壓倒北越,最終耗成南北一統。”


    “北方苦寒之地,資源匱乏,連年饑荒。不似南祁,有足夠的資本繼續耗下去。”他是這樣想的。


    “你知道嗎?你的言辭暴露了你的偏見。北方沒有你們南方人所想得那麽不堪。”


    “那你可以反駁嗎?”


    她挑了挑眉,沒有反駁。


    他繼續道:“據我所知,你離開北越那年,河南饑荒;今年蝗災,西北地區恐怕顆粒無收。但就是這樣的處境之下,你那位皇帝表兄,舉全國之力發展軍備,糧食優先供給軍營。他這樣的做法,不也同樣是取大舍小?”


    然後她才開口:“我已經四年沒有回過北越,不清楚近況。但我能就我離開北越之前所見告訴你:西北蝗災每年都有,不是偶發,但從十年前開始,就沒再餓死過人了。”


    “……”


    “不管你信不信,北越已有方法減小災害,並且儲量充足。一旦發生災害,是,多數的糧食仍是運往軍營,但當地百姓仍有一口飯吃。當地糧食統一按需配給,不許私自屯售,如此度過饑荒。所有人可能吃得沒那麽飽,但也不至於餓死人。”


    “這些決策,是你的表兄定的,還是你?”


    “我?怎有可能,不過是綜合多年來應對饑荒的經驗之談,”她正色道,“這是所有人的努力,平民百姓沒有達官貴人想得那麽愚蠢,而我那個表兄,也不隻是一個單純的暴君。人都是想活的,他隻是盡力滿足了百姓的要求,沒有輕言放棄罷了。”


    樞墨白一怔,隨即眼神一黯:“唉……你說得對,我是錯了。”


    “現在發覺,未為晚也。”


    他終於明白他與延康帝到底有何不同——


    “我一心完成師尊的夙願,對內,我想靖除兩幫;對外,我又想耗損北越……這兩件事不可兼得。或許,從我認為可以犧牲第一人來換取大多數的平穩時,我就已經背離了本心,我就已經輸了。”


    “你本無實權,能走到今日這地步,已值得讚歎了。可惜……”她再敬他,“你我政見不同……”


    “我初見你時,確實是想拉攏你的,”樞墨白回敬,飲下第一口酒,“你攪翻燕京政局、又到西北軍中造出許多波折、更替延康帝滅了心腹大患居羅——若能將你拉攏,將成為我最大的助力。”


    她對這些不知談不談的上讚譽的說辭收下,沒有作聲,任他說下去。


    “但你態度一直曖昧不明。就在昨晚,我找你問詢,知道你決定徹底與我劃清界限,我就知我大勢已去。直到你把皇上放出來,我就明白,你希望我死。”


    “哈哈,你看出來了……”她道。


    “皇上隻是個小孩子,無論他得知真相後情緒如何,我都無法抗拒他對我的影響,你成功了,我確實對他心懷歉疚,並因此心生動搖。所以我如今認清了自己——確實沒有你那般鐵石心腸,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改變整個南祁。”


    話畢,他將一杯酒完全飲盡,等她向他的嘲諷。


    但並沒有,她那隻獨眼稍稍垂下眼簾。


    “那還真是遺憾。”


    “遺憾什麽?”他不禁為她的語氣感到驚訝。


    “遺憾竟為一點善心放棄多年排布,你既不是個好刺客,也不適合做個謀事者。”她再為他滿上一杯酒,“但你這樣的人,若來北越,定能當個好官。”


    “現在換你拉攏我了嗎?”他向她調侃道。


    宋飛鷂為難地撓了撓頭:“我沒辦法拉攏你,立場不同,你也不可能接受我的拉攏。”


    “沒錯。”


    “所以你這樣的人,立場不同,又能在短短時間排布至此,我便不能容你成氣候了,”宋飛鷂話音低沉,“隻要你一死,在南祁百姓的心目中,你就是那個不可替代的英雄,我要的是這個。”


    “你……”他倏然明白了什麽。


    “還記得嗎?我在杭州贖回的青樓女子,交給你安排,現在她們都很感激你。當然,她們不是唯一得到好處的人,一趟平越之行,沿途的許多百姓,都受了好處,而我付出的每一筆,都記在了天下同盟會——也就是你樞墨白的頭上!”她露出了她的真麵目,“民心所向,不是光扯大旗的,還得付出銀兩收買。現在民間一傳十十傳百,加之你為民請命肅清讞教,現在,你成了那個最不該死的人,隻要兩幫殺你,就會惹怒南祁百姓。”


    他質疑道:“南祁皆在兩幫掌握,武林人士為兩幫收買,百姓不服又能如何呢?”


    “自然……能。”她那半張鐵麵的眼孔中,閃過一絲幽綠,“隻要北越進軍,這些鋪墊,都能成為助力。這就是我問你要的回報:你的命——你的命將是整個南祁的藥引!”


    “……”


    ——這樣的局麵,他所有的排布……原來全在她意料之中,全是在為她做嫁衣!


    “不要低估百姓的能為,不要低估普通人的怒火,也不要過於低估武林人士的大義……這個世上的善良,大多是用惡逼出來的。我與你的不同之處——為了成事,我從不介意身入局中,與天下為敵。”


    這一瞬間,他眼中的這個女人霎時陌生,她已經不光狠戾,還毫無人性。若是由這樣的人引導局麵,這個天下將變成什麽樣?!


    “宋飛鷂……”他想喝斥,但終究也終究隻能歎惋,“看來南北之爭,還是避不開一場戰事。”


    “是。”


    “可我不得不提醒你,”他盡量壓抑怒火,“前祁盛世,結果因讞教之禍將中原一分為二,退守南方;南祁朝廷本欲養精蓄銳東山再起,誰知幾十年後因為一個陳謠而禍起蕭牆,皇權不保;漕鹽二幫掌控南祁若幹年,到頭來栽在一個自己親手扶持起的人手上……下一個是我,你預中了,我被我信任的人出賣——每一回,都非來自外敵,人都是不長記性的。”


    “你想暗示什麽?”


    他便直言了:“即便北越成事,也請以此為鑒,天下之事合久必分,任何一代王朝,都不可能萬古長存!”


    “你搞錯了。”誰知她卻這樣道。


    “我搞錯了?”


    “我不是為北越,”她為他們倆最後斟一回酒,“我初次見麵就與你說過:我是為天下人——隻為天下人,不為哪國立場左右。”


    樞墨白聽到此處有些糊塗了:“可是,你不為北越,究竟是為了什麽才做到這地步?”


    “不如這樣,我與你講一個故事,”宋飛鷂好像又擺出了一幅二百五的樣子,“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上有個大魔王。”


    聽開頭,這是個童謠般的故事,說給小孩子聽的。樞墨白苦笑著歎了一聲,以為她又犯渾了。


    她卻說得相當認真。


    “別笑,這是你理當知情的。因為那個大魔王來自遙山……啊,遙字為誤傳,原作榣字,榣木的榣。”


    他的笑容凝在唇角,再次看向她。而她自顧自說著話,並不打算回應他的驚訝。


    “大魔王無形,它嗜食人魂,從這個人吃到那個人,再附在那些人的軀體上,換了一副又一副,這樣天長日久地……他變了。大概是他吃的人太多,變得有人味了,有七情六欲了,懂得愛上他人,會同情會憐憫,這樣那樣的……嗬嗬嗬……”


    “真可笑是不是,我也這麽覺得。”但她說到這裏,並沒有笑。


    “有了人性的大魔王,任性地愛上了一個凡人。他為了這個凡人,不惜布局,令與那凡人同為‘人’的這一種類的生靈,得以繼續留存於世。”


    話頭一轉,她終於提到了那些四年前的那樁秘辛。


    “是,是我滅了居羅。居羅三十六國,就有三十六座城。我一城一城地滅過去,可當我滅到最後第二座,麵對滿城的死寂時,我發現我錯了。”


    好像忽然接上了什麽,樞墨白不可知性地盯著她,他已不是訝異那麽簡單的情緒了。


    “我不應該這麽做的。我不該魯莽地殺死那麽多人。”她說。


    “一個國家意義,在於其一國之民。占下一個死地,能有什麽意義呢?”但她的語氣,毫無懊悔之意。


    “於是我告訴自己,絕不應該重蹈複撤,”她將目光重轉向他,“樞先生,你看,我與你的理想確實是如此相似,都是希望最終的結果能夠是萬眾一心。因為‘人’這種生靈,是唯有抱成一團,才能好好繼續活下去的。但這前提,則需要有一個人們共同的‘國’。”她的酒杯最後一次向他敬出,“所以,多謝先生成全,本座感激不敬。”


    樞墨白手中的那隻酒杯頓時當啷落地。


    “你……你是……”


    “啊……凡人常為外相所惑,”明明時值正午,窗外卻霎時暗下,她的身形隻留下一個依稀的黑色輪廓,唯有麵具上那個眼孔的位置亮著一團幽火,“你覺得我是什麽,那麽……我便是什麽。”


    ……


    他頭一點,uu看書w.uukans 從夢中驚醒。


    窗外亮堂著,還是正午時分,他仍坐在床榻上,隻是不知為何竟然睡著了。他沒有午睡的習慣,以前也從未真正信過鬼神,但當他低頭看到床榻前滾落的一隻酒杯,他愣了。


    杯中無酒,周遭也不見有灑落的酒水,那理當是夢,可那杯子的觸感與杯上的花紋都不得不提醒他:方才的夢境是真的。


    於是很快,他便又有所釋然。


    莊周夢蝶,何必厘清孰夢孰真。他終究不是莊周,也不是蝴蝶,他隻是個得到過權勢的刺客、萬千生靈中的一員。人當然不會是神的對手,而依她所言,那樣一個局麵對於這片神州大陸上的人,或許會是一個更好的開端。


    會嗎?


    他仍然懷疑著,但卻無法駁斥一個新的世界,並且在對之的逐漸憧憬中,越發升起一種希望,這種希望是他四十多年的人生所沒經曆過,但北越的百姓都習以為常的——遵循秩序的一國,萬眾齊心的一國,沒有紛爭的一國……都誘惑著他不斷低頭。


    ——是的。


    ——那唯有……祝你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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