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羅崇瑞約二人到後花園賞花,一庭院的牡丹,每一朵都是真國色,卻看得柳懷音提不起勁兒來。


    所謂成人,就是哪怕麵對討厭的人,也要學會笑臉相迎。


    這件事,柳懷音盡量在學,沈蘭霜就好像學不來,依舊推脫身體不適,一整日連人都不見。幸好羅崇瑞並不在意。


    “羅堂主,老實說,接下來我們理應盡快趕路,所以……”


    羅崇瑞興致勃勃:“不急不急,沈姑娘抱恙在身,不如多留幾日。況且在下已發信於彭兄,不日就能前來,屆時引見與各位認識認識?”


    “哦,嗬嗬……”柳懷音幹巴巴地假笑了兩聲,看向宋飛鷂。


    ——今天到底來幹嘛來的!


    宋飛鷂不理他,堅持著作為侍從的本分,陪在一旁暫時一聲不吭。


    羅崇瑞領著他們穿過花徑與院廊:“來,今日既然無事,就好好逛逛。我府內應有盡有,天下間有名姓的奇珍,隻要你們說得出,我就拿得出。”


    柳懷音道:“我見得少,天下奇珍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就心念著那兩具要送走的棺材,即便已有陰土敷裹,這麽大熱天到底撐不過,再逗留兩三日,屍體真要臭了。”


    他領著他們,推開一扇門:“哦,這你不必擔心,不會。”


    這是一間樓閣。外表來看,與其他的房屋建築沒什麽兩樣,同樣的黑瓦白牆紅柱,可在打開門的一瞬間,寒意外溢,柳懷音一個激靈。


    “此屋有玄機,這些孔竅中透出隱隱涼風,莫非……”


    “是冰。”羅崇瑞得意道,“此屋,正位於我府冰窖之上!”


    眼前,一條長廊,頂梁高懸,兩排紅柱撐起全局,指向長廊深處;隨著牆內機關咯咯作響,一股股寒氣從牆上無數孔竅內透出。


    羅崇瑞道:“冬季從北方購入大量冰雪,凍於冰窖,待到夏天啟用,以機巧送涼風於室內,自然舒爽。不過,這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尤其是如何將冰貯存過春,就是一門功夫,為此可花費了不少價錢。這附近共有三處冰窖,龍家兩具棺材就存放在府外二裏處,二位無須擔心。”


    這時,宋飛鷂卻開口了:“其實北方也有許多冰窖,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人人家中備好一窟冰,以備不時之需。羅堂主一言,令我頗生懷念之情。”


    “哦,是啊……”羅崇瑞麵上一僵,忽然在意,“北方冰窖這麽多的麽?”


    “多啊,”宋飛鷂看了看羅崇瑞的麵色,隨即改口,“不過南方少有,羅堂主這冰窖,在南方確實稀奇。”


    “嗬嗬……”


    羅崇瑞笑得有些尷尬了,然而就在此時,一陣悠揚的曲聲從前方傳來,而他們三人也正好將近長廊的盡頭。


    眼前豁然開朗,原來這樓閣深處,竟是個大戲台。台前雅座三兩,羅崇瑞帶他們擇一坐下。


    宋飛鷂是北方人,她認出唱腔:“嗯?北方京戲?”


    羅崇瑞的麵子扳回一程:“正是!這位可是北越名師齊秀生!齊先生的嗓子百世難得,一曲驚才絕豔,為將他請來,在下可花費不少。”


    “又是錢……”柳懷音不禁腹誹。


    羅崇瑞渾然不覺,繼續道:“請來他還算其次,他這一身裝點,才是難能可貴啊。”


    “嗯……不明白?”


    “柳少啊,一看你就是平素不聽戲的,”他對他有了取笑之意,“女旦唱戲,除了自身功底,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副頭麵,看——”


    他指去,原來所指的是那一頭藍藍綠綠的鳳冠。


    柳懷音不懂戲,他也沒覺得那鳳冠有多好看:又是金又是藍,一種俗氣透出紙麵。可他正是不懂戲的,自覺或許自己因此而不會欣賞,為免駁了對方麵子,隻得隨口讚兩聲:“嗯,藍藍的,是挺好看。”


    “嘖,何止,”羅崇瑞道,“那是將翠鳥折頸而死,連皮帶羽存之,送入工匠手中之後,每一隻僅挑選上等翠羽數根,再將羽依照胎體形狀一片片、一絲絲密密貼合,最後造就這一件件,就是前明遺留的珍稀手藝:點翠。”


    “點翠?”


    “可不能小看這一件頭麵,單是那點兒翠羽,就用了兩萬隻鳥!可花費我不少銀兩……”


    殺了兩萬隻鳥,就為那一個鳳冠?!


    “好……殘忍……”柳懷音脫口而出。


    幸好,他是小孩子,羅崇瑞隻當他不懂欣賞,居然“諄諄教導”起來:“殘忍?柳少此言差異。世間美麗之物,大抵來得殘忍。越殘忍,越美麗,隻因白衣染血、血中綻花——這等帶有殘缺的美麗,比起完美之物更令人印象深刻啊!”


    “是……嗎?”


    他轉眼看台上,眼神直愣愣地,竟就看癡了:“你看那翠羽流光溢彩,即便它原本的主人已經死了,但它一生的活力凝結在這翠羽之上,何嚐不是另一種永生呢?”


    “羅堂主的雅興非常人可比,果然厲害!”


    宋飛鷂冷冷一聲誇,拉回了羅崇瑞的思緒。他並未聽出她話中的意味,隻嘿嘿一笑:“哪裏哪裏,隻不過可惜,這點翠頭麵,還算不上無價。”


    柳懷音心情不爽,辯駁道:“都說生命無價,為了做個帽子都死了那麽多鳥,還能有什麽能比這更無價呢?”


    “因為我能做,別人也能啊,”羅崇瑞道,“隻要這世上的翠鳥還存在,普天之下,總能有人做出第二件這類的珍品出來。而到那時,我這一件,就算不上什麽獨一無二的珍寶了。”


    柳懷音更不悅:“哦……難道羅堂主是想再死幾萬隻鳥,做一件更昂貴的出來?”


    “怎會呢?再昂貴的東西,隻要能做出第二件,就都算不上無價了。uu看書 ww.uukanshu.co ”


    “羅堂主的意思是,讓鳥絕了。”宋飛鷂在旁解釋。


    “讓鳥絕了?!”柳懷音大驚失色。


    ……


    舞台上,戲唱:野店東頭花落處,一條流水號羅敷。芳魂豔骨知何處,春草茫茫墓亦無……


    ……


    “宋姑娘所言極是!”羅崇瑞對宋飛鷂青眼相看,“是啊,若能令鳥絕了種,世上再無翠羽,那我的這件,不就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麽!”


    柳懷音不敢想象,頓覺這男人恐怖至極。但即便如此,作為客,自己還是要陪坐。


    台上,齊秀生一曲唱罷便欠身退了。羅崇瑞領著他們往繼續往左,這一回,又進了一條長廊。邊走,他邊感歎:“哎呀,在下府中過客眾多,可難能遇上投緣的,有些珍品在下也不是逢人就給見。昨夜宋姑娘與在下相談甚歡,宋姑娘慧眼獨到,是個識貨的……”


    走著走著,長廊向下,是一條樓梯,他在前,兩人在後,就這麽往樓下去,一路上,都是咯吱咯吱的木頭響。


    宋飛鷂道:“我昨夜所問,貴府最貴重之物,不過是一句戲言……”


    羅崇瑞仰首:“戲言也無妨啊,隻因這一物,唯有我一人可見,未免有些寂寞了……”


    邁下最後一級階梯,顯露地下乾坤:原來,是一池水。


    “水?”柳懷音又不懂了。


    “柳少,要看的不是水,是水中之物啊!”


    話音剛落,未及眨眼,從那池水中,一物竄出高高躍起。


    “看——”羅崇瑞清了清嗓子,“南海鮫人,稀世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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