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音未想到宋飛鷂會坐在廂房門口,此時撞見有些尷尬,更加之與林長風的一席話後,他現在隻想靜一靜。


    所以他想繞過她,兀自進屋去。


    “去找林長風了?”她問。


    他幹巴巴地反問:“酒席這麽快就結束了?”


    宋飛鷂得意道:“這世上還沒人喝酒能拚得過我,羅堂主栽到桌下去,酒席自然結束了。”


    聞言,柳懷音細思了一番,還是坐到了她身旁。


    “他現在欠我們人情,你與他喝酒,有沒有提什麽要求?”


    “比如呢?”


    他看了看周圍:“開倉放糧?”


    “有啊,”她一挑眉,“放心,附近沒人,隨便說話。”


    “他怎麽說?”


    “我勸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


    柳懷音深吸一口氣:“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說唄。”


    宋飛鷂冷哼,向他伸出五指:“他給我們五千兩,權當抵了人情,但降低糧價便是萬萬不能。饑民的金銀賺過一票之後,就待人全餓死,剩下可賣的地皮倒賣了再賺一筆大的……”


    柳懷音聽不下去了:“夠了……”


    “是你要我講的。”她聳聳肩。


    他心緒煩躁,隻因什麽都改不了,這一份無能,令他惱怒,又不知該往何發作。


    “交出一個林長風,卻沒得到應有的結果,你覺得不劃算了,”宋飛鷂點破他的心聲,“若我要翻臉,一整個沁流堂當然都不是我的對手。但你真當我有病,去得罪整個漕幫?尋求正義也得師出有名,最平和的方式就是談判。談判有技巧,需要權衡利益,這樁事尚有餘地,急不來的。”


    聞言,柳懷音稍稍平複心緒:“沈姐姐呢?”


    “她推脫身體不適,早早去睡了,”宋飛鷂道,“我知道,她能理解我的做法,但不太能接受。我看你也同樣。”


    “這……”


    柳懷音撇撇嘴,他是不能接受:成人之間,會為了達到目的去與真正的惡徒結交談條件,雖然是世情,但無異於同流合汙。他以為她會辯解什麽,誰知後者一解腰上的酒葫蘆,直言道:“我從頭便說過了,我不是好人。”


    一言出,柳懷音頓時想到林長風說的那些話,不禁出口:“那你,會如林長風那般出賣我們嗎?”


    “哈,心裏的話還是說出來了,小朋友就是直爽。”宋飛鷂讚許道,“但你要記住,想要被出賣,也需要有被出賣的價值。你自問,你有這樣的價值嗎?”


    “我不知道……”柳懷音不自覺地攥緊拳頭,“但我也不能認同:出賣別人或被出賣,就是一個人生存在世的價值!”


    她不欲辯駁,直將酒葫蘆提到嘴邊:“經曆不同,感觸不同而已。”


    “經曆……”柳懷音被提醒,“你以前,真是北越的兵?”


    “是。”她坦然承認。


    “可是女人怎會當兵呢?”


    “你沒聽樞墨白講了,我們那邊民風剽悍,女人就是能當兵。”


    “真的嗎……”


    “真的!”她道,“其實也是七年前才開始招募,二十五以上不願嫁人的老姑娘,想要報效國家,皆可申報入伍。但軍營太苦,能堅持得下來的,說少不少,說多也不算多。”


    “大姐,那你……”


    她聳聳肩:“對啊,我就是個沒堅持下來的,不行麽?”


    “那你,有沒有隨軍打過南祁?”


    “沒,我在西北服役,跟南祁沾不上邊。”


    “啊,也對,你說你以前住西北,”他想起她說的那些關於住在西北的故事,心情隨之一鬆,“哈哈……那便沒事了。”


    她有點莫名其妙:“這值得高興嗎?”


    “至少那些家人無辜枉死在南北戰亂中的人,不用繼續記恨你。”


    “哦……”她沉思了一會,“你的家人,也是死在北人手上的麽?”


    “沒有……我家不是。”


    他緩緩訴說起他的過去:“我師父跟我說,我的父母,原本是市井做小生意的,他們不會武功……那一日,兩個幫派在城中互鬥搶地盤,原本他們隻彼此廝殺,殺著殺著就殺紅了眼,殺入了百姓家中。我師傅說,他發現我時,我家到處都是血,我被藏在一個米缸裏,因此才逃過一劫。那年,我才兩三歲,所以那些事,我已記不得了。但他沒有給我改名字。因為他說,我的父母雖然沒有武功,但臨死前舍己救我,就是英雄。他要我帶著這個名字,永遠感激我的父母。”


    “原來如此……”宋飛鷂點點頭。


    “玉辰山莊下的村落裏,有個別苑,專門收留如我這樣的小孩。每年師傅都差我去送些錢與衣物,他們的命沒我好,其中有的人殘廢了,有的人目睹親人離世一輩子失心瘋,有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領養,但因終究不是自己父母,長大鬧了矛盾流落江湖,就不知所蹤了……”他的心潮上湧,“幫派橫行,南祁繼續無寧日,如我般的孤兒便無法消失!什麽時候,有人能斷絕這一切!”


    “你恨南祁?”宋飛鷂讀出了他話中的意味。


    “不,我恨的是……”柳懷音一驚,便改口,“不好說。”


    “哦?”


    他低下頭:“我不恨南祁,家鄉生我養我,恨著作甚。我隻希望有一天,這個國家變好了……”


    “有罪的是人,故國依舊是故國。”宋飛鷂附和。


    柳懷音回過神來,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唉,你是北越人,和你說了也沒用。”


    “怎會呢?”她肯定道,“你之所思,為人之常情。你是南祁人,你的立場注定愛你的國家,這哪裏是值得羞怯的呢?一個人,uu看書ww.uukanshu無論是何種立場,唯有此心,彌足珍貴。”


    “是……嗎……”


    她看他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起我以前,也養過一個孩子。”


    “啊……”


    柳懷音吃了一驚,目光先不由掃向她的肚子,但立刻又轉開,嫌棄自己的失禮。


    宋飛鷂毫無所覺:“活到現在,大概十歲左右的樣子吧。”


    “那他……”


    “如今,他身在北越,不知過得如何。”


    柳懷音為她感慨,這一個夜晚,再添幾分愁緒。他不禁想出了一個故事:故事中,是母子失散,母親流離失所,那孤苦無依的幼子遠在他鄉,每夜夢回呼喚——


    “可惜啊!”宋飛鷂一拍大腿,“可惜聽不到他喊我一聲‘爹’了!”


    ——咦……?!


    陡然,方才悲涼的氣氛被一掃而光,這個夜晚的氣氛,又變得二百五了起來。


    “……大姐!你是女的,他得喊你娘啊!”他不得不提醒。


    “屁,又不是我生的。”宋飛鷂揚起了她驕傲的下巴。


    “啊?!”


    “他娘另有其人!”她道。


    “那你是?”


    “他爹不要他,我親手接生的小孩,當然得叫我一聲爹!”


    柳懷音被她的理直氣壯嗆住了,咳嗽半天:“大姐……你……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呀!說真的,其實你是個男人吧!我聽說有一種男人喜歡扮女裝……”


    “恩——?!”


    “噫……我啥也沒說。”他抹抹嘴,溜回了屋。


    一夜就此過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湖退休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英俊的秋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英俊的秋天並收藏江湖退休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