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細茫,絲絲飄零;盈盈碧草,漣漣清漪。


    ——又到一年梅雨季。


    她抽了抽鼻子,空氣裏除了水汽、還是水汽。


    都說南方人是水做的,隻因一年到頭盡下雨,過了五月十五,雨水更是厲害。作為一個從小在北方長大的人,她很是討厭這裏濕噠噠的天氣。


    這時辰,下的是小雨。


    “小雨茫點子,篤煞老頭子”,大抵便是如此的。一把傘遮了許久,細密的小雨還是撲了滿臉,傘確實一點都沒用。


    所以她最後把傘收起來,隻牽著那匹白馬,順著一條泥濘的小路,進了這條湖邊的小漁村。


    漁村不起眼,所以名字也不起眼:“王家村”——這世上有無數個王家村,也有無數個王家祠堂,哪怕每個王家祠堂裏供奉的祖宗不一定是同一個,兩個姓王的相遇了,也要互道一聲“本家”。這一村的祠堂裏,供奉的先祖名為王連秋。但她經過祠堂時,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路邊的茶棚裏坐著幾個村民,他們注意到了這個進村的女人。


    梅雨並不會阻擋村人的營生,男人們的漁船停泊不遠處,今天的早市又賺了好一筆,現在他們終於有所閑暇,能坐下閑扯淡了。


    “喲,‘女先生’回來了。”便有人盯著她,笑嘻嘻地呸出兩片瓜子皮。


    她姓宋,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才來到王家村定居。剛來時開過半年私塾,村裏人就調侃叫她“女先生”。至於私塾為什麽沒開下去,是因為沒有人送孩子來上學,租下的學堂到了時限付不出租子,唯有關門大吉。


    “女先生”宋氏在這村裏幾乎沒有朋友。半張冰冷怪異的鐵麵具之下,一副麵孔同樣又臭又硬,僅露出麵具的那隻左眼總是咄咄瞪視著周遭,好似滿腹的不順心、見誰都不順眼,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氣息。村人鮮少與她攀談,她性格乖僻,好像也不屑與人交往。隻有偶爾去魚塘釣魚時,村西口的招娣會跑去與她聊天。


    “先生,學堂什麽時候再開呀?”她會這樣問。


    這個十三歲的女孩子隻在學堂念過三天書,她父母就不準她來了。就像這村裏其他十幾個男孩:他們在三四歲時就已學會在漁船上蹦跳,十歲就能隨父親出航,十三歲已能獨當一麵,幫全家賺取生計。


    王招娣底下還有兩個弟弟,老大嘛,又是女孩子,更要先幫襯家裏。


    所以她不打算回答王招娣的這個問題,因為就算學堂開了,王招娣的父母……還有村裏其他孩子的父母,也是不會準許孩子們念書的。


    王招娣知道“女先生”每年都要出一趟遠門,去的是蜀中,要找一個人。


    一開始她會問:“四川風景好嗎?”


    後來會問:“老師,那個人,你找到了嗎?”


    她一律搖頭,總不願多談。


    “她今年,回來得早。”


    現在,有人提點了一句,他們避開與她的對視,待她走遠了才竊竊私語一片。他們對她每年離村又回村的舉動早已見怪不怪,隻是他們好奇:這一回,她怎麽隻用了三個月,就從四川回蘇州來了呢?


    然後有人一拍頭:“哎不好,那件事……誰去與她說?”


    於是眾人便沉默了,那一疊瓜子都好似失了滋味。很顯然,關於“那件事”,誰也不想親自與她說。


    男人們悻悻,隨之換了個話題。


    “聽說北越最近有什麽動靜……”


    “三年了……北越滅居羅各國,到現在已經有三年了,北越沒了北方的這個大患,等了這麽長時間,也該打到我們祁國這兒了……”


    “呸呸呸,什麽都行,就是別打仗!”


    “國與國打不打仗,又不是我們小老百姓能決定的咯!”


    “都怪北越的那個女人,說是她憑一己之力掃平北越以北的,北方人把她吹得神乎其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管真的假的,最後還不是被砍頭了。”


    “她為什麽被砍頭?”


    “說是以下犯上,剁了上級的腦袋!”


    “那女的也真是好大一膽子……”村東的王甲嘬了嘬牙花,“那女的叫啥來著?我記得,她好像姓葉還是夜……夜什麽來著?”


    男人們遠遠又看她一眼——不知怎麽的,那女人站在那個塘子前,站了好一陣,直盯著粼粼的水色發呆。她的手裏還拎著一些從四川帶回的特產,王招娣上回臨別前央她帶些回來,她便帶了。


    ……


    “先生,我爹娘……開始逼我嫁人了。”她說。


    “哦。”她甩了一下魚竿。


    “可我不喜歡那個人。”王招娣繼續道。


    “那就拒絕。”


    王招娣嘟起嘴:“我爹娘那麽固執,先生你也是知道的……”


    “那就跑吧,”她道,“離開這村子,跑到哪裏都可以。”


    王招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先生,我不是你,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本事,我當然是想跑哪裏跑哪裏,可惜……”


    “……”


    但這女孩子立刻活潑過來:“不過沒關係,我反正也想到退路了。你看那邊,新建了一個念慈堂。”


    她順著王招娣所指的方向看去,離村不遠的所在,果真起了一座新房子。


    “尼姑庵?你要當尼姑?”


    “怎麽會,”王招娣解釋道,“是一幫不願嫁到婆家委曲一輩子的姐妹蓋起的住所。她們與我說,隻要是不願嫁人的,就入念慈堂,自有姐妹們照應。我若實在過不了啦,就去她們那裏。”


    王招娣頓了頓,紅了臉。


    “先生,其實我不討厭嫁人的。”她道。


    “嗯。”


    “隻是沒有遇上喜歡的而已,若遇上了……你會因剛才那番話取笑我嗎?”


    “你剛才說過什麽來著?”


    “噗……哈哈哈哈……”


    ……


    她敲開了王招娣家的門。她已經做好了準備,這戶人家與村裏其他人一樣都不太歡迎她。


    門好像難開得很,屋裏有動靜,但是一會往東,一會往西,就是不到門前來。直到有個聲音從後麵叫她一聲:“喂!”


    她回頭,看到了王招娣的弟弟。


    “你還來幹嘛?”


    男孩子怒視向她,渾身髒兮兮、濕漉漉,一手抱著隻魚簍。這時,門也應聲而開了。


    起先,出來的是王招娣的母親。她隻探了個頭出來,王招娣的弟弟連忙跑到母親身邊,替母親護住那道窄窄的門縫。


    那女人頭發蓬亂,焦黃色的臉孔毫無生氣,當見到門外之人時,她一愣,隨即疲憊地點點頭:“宋先生……你……來找招娣啊?”


    她表示沉默。眼見招娣的母親雙唇蠕動了一陣,再也忍不住:“招娣她……她去了……”


    忽然一瞬間,那張焦黃色的臉孔生動了起來,紅潤了起來——卻是為人間最大的悲痛,從抽噎,到大哭,盡從雙眼奔湧而出……


    “……就在一個月前……招娣啊,招娣死得好冤……”


    然而,她還是慣常冷著那張臉:“她怎麽死的。”


    ——這態度,仿若在敲開門之前,她就已知曉這件事了。


    “不知道……不知道!”王招娣的母親哭道,“鎮上當差的都來了,就說她不小心,自己滑裏水裏去,我不信,我才不信……”


    屋裏又衝出一個男人,是招娣的父親。那男人氣勢洶洶,直衝門外罵道:“都怪你啊!一個女人開什麽私塾,讓招娣樣樣學你的腔調!她看你釣魚,自己也去,所以才會掉進水塘裏!這都怪你啊!你當什麽老師啊!盡把孩子教壞了……你滾!你這掃把星!”


    招娣的弟弟也指著她,學父親的樣子罵:“都怪你!姐姐死了!你是掃把星!快滾出村子!”


    ……


    “先生,我真的不願意隨便找個人嫁了……


    “……”


    “你這麽有本事,u看書 wwuknshu 你帶我離開這村子,阿好?”


    “我……不能。”


    “為什麽?”


    ……


    她發現自己在發抖,不是因天上降下的冷雨。


    三年前,西北荒漠,亂屍橫陳……


    那時,也如現下這般,是無法抑製的滿腔激憤、與無可奈何。


    王家人的謾罵驟然停止了。因為他們驚恐地發現,眼前這個女人麵具之外完好的半張臉正抽搐著、用力地扯出了一個猙獰萬分的笑容。


    “瘋子!”


    啐一聲,王家人躲回屋內,黑漆漆的大門合上,留她一人站在雨中,“笑著”扭頭,重看向那塘子。


    ……


    “我沒本事帶你離開。”


    “怎麽會呢……”


    “一個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窮光蛋,算不上有本事。”


    “可是,他們說你有些神通。”


    “狗屁神通……”


    “他們說……你能看到鬼,這是真的嗎?”


    “……算吧。”


    “那鬼都長什麽樣?”


    “死時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


    真的,塘邊一抹幽魂縈繞不散——從進村伊始,她便注意到了。


    “啊……”幽魂張開口,好像欲說什麽。但她說不了話了,王招娣失去了她生前清脆的嗓音,那大張的口中黑洞洞,一如那些溺水的屍體,七竅塞滿淤臭的河泥。


    所以她隻能抬起手,指向了一個熟悉的方向。


    ——念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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