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是個兼濟天下的人,卻總是將一己之私硬生生地說出一些大情大義來。


    七年前,我自請和親,是為了逃避獨孤璧琴的鉗製,卻還是打了為家國分憂的幌子;


    六年前,我逃離應宮,隻因在楚璃麵前深覺自卑,卻也能說出自己擔當不得一國太子妃的借口;


    一年半前,我再次離京,不過是想為自己尋一片海闊天空,卻也借口自己身份尷尬,不願教段竟瑉為難;


    一年前,我留在清安,初開始隻是為了探尋褚雲深的身份,卻還是謊稱自己舍不下與連瀛的兄妹情誼;


    如今,我力阻戰事,用的幌子是家國母族教我左右為難,然真正的原因,的確是為了連瀛和褚雲深。


    在我心中,段竟瑉是天生的王者,是不會輸的,是以自始自終,我一直隻想保護好我在意的人,不願他們再重蹈楚璃的覆轍。


    段竟瑉,果然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比我自己更甚。


    他大約是見我半晌不答話,便又幽幽歎道:“其實你勸戰,於公我很生氣,於私我心中卻還是有幾分歡喜的!”


    他看著我,繼續道:“你如此進退兩難,不惜搬出這許多借口說服自己下定決心,不過是因為在意我,若非如此,這家國在你眼裏,又算得了什麽?你不會在意這些虛無的親緣!”


    他的指尖緩緩流連在我繚亂的鬢邊:“可見在你心中,我的分量才是最重的,連瀛和楚珅兩人,也抵不過我,卿綾,有時候我會想,若是涼寧當真同奉清開戰了,你最後究竟會助誰……”


    段竟瑉心中竟有這樣的想法,我在驚異之餘,也暗暗思忖著他話中的深意,連瀛同褚雲深,兩人在我心中不及他一個嗎?


    從前也許是的,畢竟我與他,身上流著同樣的血,還曾有過那樣的牽絆糾葛,而且我真正的姓氏是“段”,養父言峰又曾是名滿九州的鎮國將軍。


    可自今日起,一切都變了,在我從褚雲深的表字中猜出他的真實身份之後,在我斷定褚雲深即是楚璃之後,我心中的那杆秤,已悄然偏向了另外一邊……


    我想我應當為了段竟瑉,為了連瀛,更為了楚璃,做些什麽?這一次,我再不可能如涼應之戰那時袖手旁觀,硬生生忍受著命運的殘酷決烈……


    思及此處,我已漸漸提起情緒,腦中也越發清明起來。


    “能不戰嗎?”我想起兩月前回宮那日,他曾曖昧言及希望我留在他身邊,便轉向他平靜地道:“倘若我承諾留下來,一輩子留在恒黎宮中,如你當初所願……你可願意許諾,在你有生之年掌位之際,涼寧絕不主動挑起三國戰事!”


    他聞言沉默了,我亦未在逼問,隻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半晌,他方苦笑一聲,對我道:“卿綾,有用嗎?你是我的親妹……我遲早還是要將你拱手送至旁的男人手裏……”


    我聽出他語中隱有動搖之意,忙追道:“我可以立誓終身不嫁!”言罷又覺自己的語氣太過急促,遂補充道:“畢竟我已嫁過兩次了,我原就存了這個心思,不願再嫁了!”


    聽聞此言,他目中緩緩浮上審視之意,定定地看著我,歎道:“我是君王,是一國之主……強留你在身邊,天下人會如何議論,說我先是搶了兄長的妾,如今還要再奪他的正妻,遑論你我還是親生兄妹,你留在這裏伴我,又有何用!”


    言罷他又是低低一歎:“其實我並不喜歡自欺欺人……送你走,我雖不舍;然日日看著你,卻更是煎熬,你回京那日,是我妄言了,這兩月我已想得清明,我情願放你離去,隻要時時知曉你安好無恙!”


    我聞言低低“嗯”了一聲,道:“是了,在你眼中,權勢必是重過一切的,更何況我還有這樣尷尬的幾重身份……”


    和親公主、三清太玄景師、太清王暄後、承武王私生女……


    我在心中默默數著,邊數邊歎,是我太天真了,妄圖用一己之身打動他,可我卻忘記了,倘若這美人計有用,五年前應國便不會亡了,獨孤一族也不會落得迄今這般慘淡下場。


    段竟瑉,從來便是個理智寡情之人,從前是,如今亦是,他寧願切膚之痛地清醒著,也不願懵然無知地美夢著。


    是我離開太久,漸漸不了解他,差點忘了他的性情,還妄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今,他適時地教我記起了關於他的一切。


    “怪道世代君王皆自稱‘寡人’……登上這位置,當真付出了太多,注定要孤寂一生!”他麵上帶有自嘲之意。


    “值得嗎?”我在灰心之前,最後一次問他。


    他似是十分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半晌才挺直了脊背,深歎一口氣回道:“值!”


    我看著段竟瑉那莫可明辨的俊朗容顏,心中已然徹底清明,不知還要再說些什麽?他大約也知曉與我的這一場對話已至尾聲,便最後縷了縷我的垂發,斬釘截鐵道:“我段竟瑉今生於親緣、情愛之事上,已然無望;他日必要江山在握,才能以慰終身寂寥!”


    終身寂寥……即便他不爭這天下,我與他的親緣關係,也改變不了,自然是要爭的,有了天下至尊的權勢,他那一生的孤獨寂寥才能得到徹底慰藉。


    此刻我對他,不知是憐憫,還是憎恨。


    段竟瑉俯首看著自己手中的血書諫言,最後歎道:“既然明知無用,便莫要再堅持了,即便你寫到心力交瘁、失血而亡,我亦不會改變半分主意,攻奉,不過是早晚而已,卿綾,你好生休養吧!”


    言罷,他便將右手放在門栓之上,正欲開門,卻似又想起了什麽?再轉身對我道:“攻下奉清之前,你不能離開恒京,待天下大定,你是去是留,我都遂你所願,你若想嫁人,我便為你尋個好夫婿,即便你想嫁楚珅,隻要到時他還活著,我也絕不攔你……”


    此言一畢,段竟瑉便不再說話,隻單手打開內寢殿門,此時我透過他身畔向殿外望去,但見漪水正端了藥碗耐心立著,不知已在門外侯了多久。


    段竟瑉見了漪水,伸手探了探那碗身的溫度,淡淡道:“有些涼了,再去熱了端來!”


    漪水正低頭稱是,他又看了一眼被他踹壞的殿門,補充道:“將屋內收拾了,再去命內務上將門換了,務必挑好時候,切忌擾了姑娘休養!”


    漪水從門外看了我一眼,見我靠在榻上精神尚好,方又行禮稱是,端了藥碗連忙退下辦事去了。


    段竟瑉未再看我,隻自顧自大步出了寢殿,須臾,我聽到外間隱隱傳來他的命令:“吩咐秦太醫,以後每日為姑娘問診三次……含紫宮附近加強守衛……沒有孤的手諭,姑娘不許離開恒黎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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