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覺得盧颺故弄玄虛,頓時便想對盧颺口誅筆伐,但隨後盧颺的一句話,卻又讓幾人陷入沉思。


    “所謂一國,便是一群人結成一個利益整體,然後對抗共同的敵人,最終形成組織,來維持這群人的利益。”


    盧颺本想說國家是統治階級的工具,但考慮到上來就跟這些人談階級,他們肯定也理解不了,隻能解釋成這樣了。


    這些都是大名最優秀的知識分子之一,盧颺說的樸素,他們多少也理解了一些,但是對於一個封建王朝來說,敵人是誰?利益整體是誰?或許他們跟盧颺想的並不一樣。


    不過他們理解了國家的產生便可以了,至於理解成什麽樣子,並不妨礙盧颺解釋國家需要治理成本的概念。


    “一國產生之後,便要對國家進行治理,要維護利益整體的利益,這些都需要成本。”


    理解了國家的概念後,其他人理解其治國的概念則更容易一些了。


    “少卿所言,就是打天下和治天下吧?”


    孫傳庭說的透徹。


    見孫傳庭說到了點子上,盧颺對其點了點頭,接著又道:“伯雅說的對,打天下就是建國,就是一群人結合起來,反抗暴政,組成新的利益共同體,治天下則是如何組織管理好這個利益共同體,而管理這個利益共同體,也是需要成本的。”


    盧颺抽絲剝繭,漸漸說到了關鍵之處。


    “比如靠誰去管理,我大明自太祖起開科取士,管理大明靠的便是你我這樣的讀書人,當然,我們若想真正躋身其中,還得中了進士才行。”


    盧颺結合實際,幾人聽得便都與有榮焉,也覺得盧颺說的更有道理一些。


    “然後還需要軍隊,需要抵禦外敵入侵,還需要有衙役,維護地方治安,保證百姓能在一國中活的安全,其他的還有各地的驛站,養濟院,形形色色的衙門,都在治國中發揮著自己的作用。”


    見眾人頻頻點頭,盧颺便又話鋒一轉,接著又道:“但這些都是需要有成本的,官員的俸祿,軍隊的糧餉,各個衙門的開支,這些都需要銀子和糧食。”


    盧颺說到了銀子,其餘幾人知道他快要轉到稅監的問題上來了,便聚精會神等著盧颺的高論。


    “我大明維持朝廷軍隊運轉的銀錢和糧食從何而來,各位應該很清楚,主要就是夏賦、秋賦,各地鈔關的稅銀,還有鹽課和茶課也能幫襯一些,但主要是夏賦和秋賦。”


    “而夏賦和秋賦主要是誰在繳納,不是富可敵國的商人,也不是你我這樣可以免賦的讀書人,而是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農民,如今大明的農民生活的如何?諸位肯定清楚。”


    “江南之地的百姓我不敢說,但其他地方農民的日子,用饑寒交迫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吧。”


    錢敬忠這些人並不是五穀不分的書呆子,對於此時農民的困苦也多少知道一些。


    “但咱大明要維持統治,各地官員吏員的俸祿得發,軍隊的糧餉得發,賑災治河糧也得有,這些誰出?再給幾乎已經一無所有的農民身上攤派?那咱大明與蒙元又有何異,沒準還會出個高皇帝。”


    盧颺這句話說的很尖銳了,其他人對視一眼,皆麵麵相覷。


    “所以陛下派內臣去各地做稅監收礦稅、鹽茶課稅和商稅?”


    與聰明人交流就是這般簡單,幾人很快便明白了盧颺的意思。


    “正是如此,陛下身處天下中心,一天處理多少事,對於當今大明的處境肯定比你我清楚,農民困苦,已不能再加稅,但大明要維持統治,處處都需要銀子。”


    “而如今天下誰最有錢?”


    盧颺說到這裏,拿眼睛瞟了瞟吳國禎,又指了指自己,隨後才道:“那便是吳胖子這樣的商人。”


    吳國禎早就知道盧颺要說自己,雖然不情願,但盧颺說的在理,他也沒法反駁,相比於錢敬忠、楊文嶽等人,他卻是算是有錢人。


    而且盧颺絲毫也不避諱自己行商的身份,順帶著將自己也賣了,吳國禎更是沒話可說。


    “大明建國之初,農民、商人、甚至一些士紳和元朝的官員,都受蒙元暴政壓迫,大家結成一個利益共同體反抗蒙元,最後組成一國,其中出力最大的便是農民。”


    “而如今,在咱大明,商人、士紳、官員幾乎是不納稅的,而當初建國中出力最大的農民則承擔了幾乎全部的賦稅和勞役,而且有越來越重的趨勢。”


    “如此下去,之前一同推翻蒙元的利益整體便會分裂,當然如今已經開始分裂了,而一國的基礎便是一個利益整體的集合,如今集合已經破裂,那國也將不國了。”


    聽了盧颺這番話,眾人已是目瞪口呆,如此論調跟他們這輩子受到的各種儒家教育完全不同,之前可是從來沒有人將農民這個大明最大的群體正眼來瞧的。


    在這些封建時代的知識分子眼中,農民皆是工具人,是愚昧無知的,是需要他們這些士大夫來教育的,所謂“承天牧民”便是這種思想的代表。


    如今盧颺將農民這個群體提到了與士紳官員一樣的高度,頗讓他們感到新奇。


    “少卿是說‘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嗎?”


    楊文嶽從孟子的思想中找到了盧颺這種觀念的理論依據。


    “是也不是,亞聖所說的民為重是讓君主以仁治國,善待百姓,在亞聖眼裏,民依舊是需要君主來統治的,而我所說的民卻不是如此。”


    說到這裏,盧颺掃視了幾人一眼,接著便說出了那句抄襲來的至理名言:“在我眼中,民才是曆史的締造者。”


    盧颺這句話說的平淡,但卻是振聾發聵,以至於多年之後,當幾人接受采訪時皆言,自己思想啟蒙的日子是在一個冬夜。


    於是,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冬夜,錢敬忠、楊文嶽、孫傳庭和吳國禎聽到了此生以來最為奇怪的新思想,而這個冬夜裏的新思想也深深的影響了他們以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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