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有一種預感,糧食供應可能會是未來的關鍵。


    一旦發生不可預測之事,鑒於目前朝廷的根基或者說擁戴者依然是以北方士紳為主,把持江南,甚至可以遏製湖廣的江南勢力必定會祭起斷絕漕運這一致命殺招。


    在北地糧食本來就不敷使用,而又遭遇大旱的情況下,沒有包括湖廣在內的南方漕運糧食支持,北地必定會大亂,這甚至可能關係到朝廷生死。


    一旦包括京師城在內的京畿之地漕運斷絕,糧食短缺,那帶來的衝擊力不可想象,甚至可能原本支持朝廷的很多人很多勢力都可能倒向江南那邊,要防止這種情形的出現,有一個後手,或者說建立起一條漕運之外的運糧通道就至關重要了。


    當然,馮紫英也很清楚,短期內,無論是山陝商人還是薛蝌他們這種臨時加入的投機者,要想將海運運糧達到如漕運一般的運量是不可想象的,各方都還沒有做好那種準備,從產糧區到運輸能力再到碼頭儲囤,都還遠達不到漕運沿線那麽完備。


    所以馮紫英隻能說盡可能加快其建設進程,盡可能的彌補可能出現的風險缺口。


    一旦出現危機,這個渠道起碼可以不至於讓朝廷束手無策,北地無糧可食,或者說,起碼要保障馮家的基本盤要有充裕的糧食可用。


    事實上朝廷在這方麵也並非毫無準備,比如京通二倉現在就已經開始在通過各種渠道補倉購入糧食,填補原來虧空造成的缺口,隻不過誰都知道這種情形下不可能一蹴而就,否則江南和湖廣糧價可能漲至天價,即便如此,南方糧價也一直在穩步上漲,絲毫不受秋糧入倉的影響。


    或許還是要和齊師、喬師提醒一下,起碼自己要把自己責任盡到。


    寶琴伺候馮紫英上床時仍然能夠感覺到丈夫的心不在焉,心中不由得有些幽怨,京中都傳言嫁人要嫁小馮修撰,但這等連上床都還在考慮公務未免也就有些太大煞風景了,自己可是刻意換了一身輕薄衣衫,可郎君卻似乎視若無睹。


    一直到寶琴嘟起嘴挨過來,馮紫英這才反應過來,看著對方俏眸中的埋怨,再一看猩紅的肚兜小巧精致,纖帶如絲,將兩片鎖骨和微微隆起的酥胸都暴露出大半,小腹月白如玉,玉臍如渦,再往下更是惑人心神,……


    不識風情啊,馮紫英意識到自己有些忽略佳人的心思了,那就隻能靠行動來彌補了。


    *******


    八月的肅州已經多了幾分涼意,十餘騎健馬卷起一陣狂飆,從戈壁沙地上暴掠而過。


    三頭黃羊左衝右突,始終無法突破已經形成了弧形包圍圈的鐵騎,驚慌失措的一個側滑,希冀用這樣一個急停來躲過獵人的追捕。


    “嘣嘣嘣”,弓弦響處,其中兩頭黃羊應聲而倒,痛苦地在沙地上掙紮。


    幾叢雜草間,一頭倒黴的戈壁熊似乎也覺察到了危機正在逼近自己,忙不迭地開始狂奔,隻不過,納入這群騎士的眼簾中又怎麽能讓它逃脫,一支鐵槍飛射而出,徑直穿過那頭戈壁熊的頸項,牢牢地將其釘死在地麵。


    還有一頭僥幸逃脫的黃羊,一個漂亮的弧形奔行,間不容發的從兩騎中穿過,以為自己得以脫身,但是很快頸項上的一陣劇痛伴隨著一條皮索死死勒在頸間,似乎連嘶吼都來不及發出,便被橫拖出幾丈遠,在地麵上帶起一陣黃塵。


    “文秀,好手藝!”一個爽朗的聲音從騎士群體中發出,當先一名騎士輕輕一帶馬韁,讓開始噴鼻的胯下健馬放慢速度,“你這手本事可沒撂下啊。”


    一臉黃須的騎士瞥了一眼跟上來這名騎士,又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另外兩名騎士,臉色有些奇異地道:“白川,你就真的不怕我們背後下手?”


    當先的騎士接近四十,眉目間似乎還有些落寞,被黃須騎士的話語說得笑了起來,落寞之色頓時消失無蹤,淡然地掃了一眼背後距離他大概有十餘步的另外兩名騎士,這才道:“文秀,你覺得東暘這麽不識時務?還是老許失心瘋了?”


    黃須騎士哼了一聲,“四年前你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怕我們報複?”


    “嗬嗬,報複?憑什麽報複我?”中年騎士嘴角掠過一抹冷笑,“東暘都不敢說這個話,哪怕他當時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剝,但是現在他敢說我做錯了?”


    黃須騎士一時為之語塞。


    實事求是地說,在那一場叛亂之後,他們幾個也曾經反複複盤過那場戰事多次,但是無論怎麽推演,結果都不樂觀,甚至就是糟糕之極。


    “哼,白川,你這是有恃無恐啊。”黃須騎士隻能自己找一個台階下,“東暘和老許未必這樣想。”


    “文秀,是不是這樣想大家心裏都明白,若是真的陽關道可走,誰願意去過獨木橋?”中年騎士毫不在意,“當著東暘和老許我也一樣這麽說,從一開始我們就走錯了,哱拜不可靠,蒙古人更不可信,而且甘寧之地,難以自養,不靠中原,最終也是死路一條。”


    黃須騎士臉上掠過一抹怒意,“那唐時歸義軍如何生存下來?兩宋西夏如何立國?”


    中年騎士哈哈大笑,“文秀,你怎麽這麽天真?時移世易,這能一樣麽?唐時歸義軍幾個人?連一萬人都養得艱難無比,至於西夏李氏,那能一樣麽?遼宋對峙,才給了他們機會,現在大周一統,豈會容忍這等情形,更何況民心民意根本不在,妄圖割據,更是癡人說夢。”


    後麵跟進來的二人顯然聽見了雙方的對話,當下那人神色不變,倒是後麵那個年齡稍大一些精悍武將麵色不悅:“白川,照你這麽說,那是半點機會都無?”


    “的確如此,四年前那一仗之前我也曾有過一些奢望,但是現實教訓了我,我再不抱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老許,不信你問問東暘,我相信東暘也應該有更深刻的體會吧?”


    中年騎士,也就是幾人嘴裏的“白川”,也是當下甘肅鎮協守副總兵劉白川毫不在意地看著從背後策馬而來的那位騎士,也就是當年掀起滔天叛亂,最終被迫招安出塞奪回哈密、沙州以贖罪的罪魁禍首劉東暘。


    當年那一戰,劉白川率先歸降,使得劉東暘、土文秀和許朝三人走投無路,最終被迫以殊死一搏攻打沙州和哈密作為招安的條件。


    四人中,劉東暘和劉白川年齡相仿,許朝年齡最大,土文秀,也就是那個黃須男子,年齡最小.


    當初四人關係最為密切,以劉東暘為尊,但是卻因為在和哱拜一家合謀之事引發了矛盾最終出現裂痕,到最後劉白川的率先歸降更是給了這個群體致命一擊,迫使劉東暘他們最終“功虧一簣”。


    劉東暘就是許朝身旁那個麵色黝黑的男子,幾年奔波於哈密和沙州之間,讓他皮膚黑了許多,但是雙目如鷲,氣勢依然悍勇,隻是話語似乎變得更少了。


    見劉白川把話頭丟給自己,劉東暘搖了搖頭,不知道這個搖頭代表什麽意思。


    許朝和黃須男子土文秀都把目光落在劉東暘身上,劉白川嘴角更是帶著一抹篤定,似乎毫不懷疑自己對劉東暘的判斷。


    劉東暘沉默了一陣之後,似乎感覺到土文秀和許朝不得到自己的回答不肯罷休,這才輕輕籲了一口氣,淡淡地點頭道:“白川說的沒錯,我們之前還是太自信太樂觀了,蒙兀兒人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散漫混亂,西海蒙古勢力一樣不弱,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們想要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下來,那麽就必須要有足夠的弟兄,而已目前的情形,這裏養不活我們這麽多弟兄。”


    劉東暘說完這番話之後,把目光投向劉白川:“白川,你是不是想要得出這個結論?”


    劉白川沒有回避,點點頭:“沒錯,我一樣如此認為,甘寧二鎮別說養十多萬大軍,便是減一半,若是沒有朝廷支持,僅靠陝西行省轄地給養,根本無法養活,最終我們隻能看著跟隨我們的弟兄逐漸流失離散。”


    “那你的意思我們就隻能困居於此,一輩子當一個參將遊擊?”土文秀不忿地道:“以東暘之能,難道連個總兵官都不夠格?”


    招安之後,劉東暘哪怕攻陷了沙州和哈密,對朝廷有複土之大功,但是叛亂在先,朝廷也隻給了甘肅鎮分守副總兵一職,而且還讓劉白川以協守副總兵身份駐紮肅州,將劉東暘、土文秀和許朝三人置於嘉峪關之外,不信任之意毫不避諱。


    劉白川歎息了一聲,實際上朝廷對他這個用來防範嘉峪關外劉東暘他們的副總兵也一樣不是很信任,否則不會在紅山堡駐紮大軍。


    他這個協守副總兵也還是當年馮唐為其爭取來的,否則也就是一個分守副總兵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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